忘掉
和爸妈打电话。我爸爸在客厅看电视,花猫趴在他膝盖上睡觉,他也跟着不敢动。他现在对什么都没有意见,叫他没事不要出去玩,拿快递要戴口罩和手套,全都乖乖地答应,全部听我安排,没有条件。这种顺从里有种颠倒的奇异。
更年轻的时候,我一想起他,脑中浮现的是一个惨淡的中年形象:某个冬天下午,他披着外套,缩在被窝里,靠着床头呆坐。我的家庭不喜欢充分的光线,白天窗帘低垂,睡房里的壁灯常常不开,下午时分就有了晚上的光景。他就在那种暗淡的光线里安静坐着,盯着对面的墙壁,眼神空茫。好像睡过头错过了要紧事,也好像对生活彻底失去了兴趣。
做小孩时羡慕朋友的新奇文具。通体奶黄色、娇嫩的铅笔盒,扁扁的身子打开后是塑料铰链精巧地支撑起来的宽裕的两层盒体。钢笔外壳有螺钿风格,在阳光下转动笔杆,灿烂的宝石光泽会慢慢地来回流动。有时朋友会跟我们分享味道新奇的零食,用那种他自己也不知晓是什么意思的大人词语告诉我们,他的爸爸在这里那里找到了新的机会。那时候还没有能力去概括,我的爸爸其实属于缺生命能量的一类人。他像自己小小岗位上的农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恪尽职守,但也没有多余出来的野心。
但我早就体会到,我的爸爸不是那种为了小孩连自己的命都不要的人,做别人父亲的责任感在他身上表现得很淡。我六七岁的时候,有一天上学要迟到了,是他骑车送我。半路我从后座跌下去,他一点也没有察觉,继续骑车匀速前进。我滚到路边,抬头看着那个悠然自得蹬着车的背影渐渐远去,心里的惊诧感觉战胜了委屈。那次我已模糊地感到这个人在作为我爸爸之外还有自己的自由之身:假如他不得已必须要送迟到的小孩上学,那也可以把这运输变成一次有益身心的户外运动。
说到这个,关乎的是他对生活的整体理念。让自己舒适是一个重要的指标,家庭生活的水准既然过得去,它停在哪里,就让它一直停在那里好了。很多年来我们一直住在一所非常之大但是凋敝的房子里。夏天连续的阴雨之后,墙上的白涂料受潮,让人在意地鼓涨起来,绽开裂缝,惹人想抠。有的地方终于脱落下来,但是既然它不会漏风漏雨,也就没有得到修补,就那样一直破损着,直到整个院子被拆掉为止。我的爸爸给我提供的生存环境和他的生活之道大概就像这样。
在"积极进取"的人生观念上,我爸爸没给我任何正面影响。但每当我开始思索我是怎样长成今天这样一个有办法分辨美和不美的人,总发现他是引导我接近艺术和自然的许多人中的重要一个,也许是第一个。我爸爸特别纵容我在读书上的需求,我十岁的时候叫他给我买不知道从哪听来一耳朵的《 狄康卡近乡夜话 》《包法利夫人》《九故事》他也全部从城市里照单买给我,从来没有质问过我小孩子懂什么。
别人可能不容易想象,他很愿意带我做一些东游西荡的事,都没有什么意义。我记得他让我注意的东西:夜里轻纱一样白亮的银河;嫩绿色胖胖的蝉从若虫的躯体中挣扎出来,头朝下挂在一片岌岌可危的绿叶上。有一次我们在山上的草丛里看到一颗发绿光的东西,闪闪烁烁、又美又神秘,当他伸手要去捡起来的时候,那东西飞走了,原来是一只萤火虫。
他和我妈妈两个人合力把很大的院子里种满不切实际的花木。很奇怪,房子里乱糟糟,对它们却花费非常多的心思。西边房间的窗口下面,黄刺玫的花朵周围总有大个头的蜜蜂嗡嗡飞绕;还有一蓬很大的丝兰,开花时节喜气洋洋,不开花时剑形的叶片让人喉咙发紧;凌霄花强劲的藤蔓爬上屋顶,有时把瓦片都挤碎…… 这些混合破败和丰饶的日子,是我最初的纪念碑。
长大后我从朋友那里知道,这个世界上有为了挣脱父母把自己弄得伤痕累累的人,我的情况不是那样。成年之后,父母就很少管我,少得我常常忘记了他们的存在。有时我会认真思索,我和父母的关系是不是太合乎理想,还是我这个人太没有心肝,竟敢把父母都忘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