疾病的记忆(三)|流产

2016年初,经过多年无望的备孕,在宫腹腔镜手术后,我终于自然怀孕了。确定怀孕是春节之后。全家欣喜若狂。但飞入云端的轻松和快乐,在不到三个月的时间就宣告终止。 4月,孩子没了。B超医生找不到他的心跳。可能他还没发育出心脏就离开了。发现停孕的时候,已经过了一段时间。医生担心残留在体内的胚胎腐坏,对身体不好,建议我立即刮宫。那次,我满怀期待地去产检。 虽然是医生说的,有B超单证明,但是我不相信。执着地不相信。 跟老公电话报备了产检结果,我边说边大哭不止。放下电话,我还是不相信。 后来,我又做了几次B超,还去了几家上海最好的妇产医院检查。医生一次次证实同一个结果,我却执着地认为,可能医生没看仔细,只要我再换一个更认真的医生检查,就会有不同的结果。 一次又一次听到宣布坏消息。我躺在B超床上哭,拒绝接受。后来,我开始乞求B超医生,千万要认真仔细地帮我找宝宝的心跳,我好不容易有个宝宝,不能把他误杀了。 每次拿到一样的B超结果,我都得在检查室门口哭完,才能走出去见在外面等着的妈妈。妇科检查的时候,经常看到大腹便便的孕妇,我看到别的孩子长大了,我的却永远长不大了,又哭。 理论上,我理解这个结果。孩子两个月,可能只是一个不成人形的小胚胎,但是,依旧是我的孩子。他的名字叫“开心”。我们等着他出来一起玩。我们想了很久给他选的这个小名。 没有医院可以再查结果了。没有必要再重复检查了。我们决定做人流手术。 手术前一晚,需要吃打胎药。即使决定已经做出,每一个实际的行动都是痛苦的。吃药格外艰难。我无力进行任何事,但是不想流露出太多难过,让家人担心,毕竟他们也很难过。 第二天一早,手术室门口有很多女性和他们的家人在等候。看起来大多很年轻。不知道她们为什么做手术。如果她们的孩子很健康,却不想要了,能不能跟我交换命运呢?我胡乱地想。 进了手术室外的准备间,我换好衣服等候时,上厕所大出血,估计打胎药开始有反应了。腹部一阵阵剧痛。正好轮到我上手术台。(写到这里,我的眼里满是泪水) 我已经不是第一次进手术室了。对所有流程都比较熟悉。全麻手术,应该感觉不到什么疼痛。不久,我就失去意识了。 醒来后,我已经在等候室等候离开。其他病友也在旁边躺着。手术很快做好了。麻药没过,我没有疼痛。但是,孩子真的没了。我嚎啕大哭。不想接受这个现实。不想用理性思考任何事。心里积压的伤痛变成了绝望。
我为什么要生孩子?为什么要经历那么多不顺利?为什么等我调整好心态,等待一个孩子的时候,他又以这种方式离开?一个我孕育的生命,从我的手上逝去。我无法接受这种命运地安排。所以,我要大声抗拒! 老公扶着我走出手术室。他安慰我。但是我似乎进入了一个人的世界。似乎周围人都不知道身体的一部分被剥离的痛苦,特别是这部分是承载着那么多期待和爱的孩子。 等电梯的时候,一阵覆盖全身的寒冷袭来。我一直在颤抖。医生说,这是麻醉反应。我的大脑无法思考。身心无力反抗,只有长久地沉默。 流产病假一般给一周。医生建议休息半个月。我高龄流产,又希望再次备孕,所以休息了一个月。这段时间,身体很快恢复了。但是心理的伤痛极难愈合。我和老公为宝宝的离开办了一个仪式,因为我知道心理学上有这样的建议。这么做,能让我们暂时放下伤痛。 我们一起聊了流产给我们造成的伤痛。互相安慰。我们种了一盆吊兰,叫它“开心”,希望它代替宝宝留在我们身边。 生活从不等人。病假结束了,我就得继续工作。回到单位后,我意外得知,很多同事都流过产。有的因为计划生育,有的是不得已。当时的领导是女性,专门找我聊了很久她的经历。高校女教师大多硕士、博士毕业,生育时间晚。很多人都经历了一段曲折。从她的身上,我得到了很多鼓励。 慢慢地,我把流产作为一个社会现象来思考。为什么这么多人流产,却隐藏着?也许流产依旧是禁忌话题,被污名化了。女性究竟在平平无奇的工作表演之外,承受了多少不愿提起的伤痛?哪些逝去的孩子,或是成为病历本上的一个数字,或是成为女性子宫里的一道伤疤,或是成为很多人一生背负的伤痛。 2020.3.14
@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