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普照——无从平衡的光与翳

看完隔了几天,脑海里总是褪不去的是阿豪在公车站同晓真讲的故事。司马光的故事。打破水缸,一瞬间的,心悸。觉得这故事怎么好像在哪里见过一般。
想起以前翻找小说,从作家到出版社,然后在芜杂的名字中挑到一列,寂寞的游戏,秀才的手表,静止在树上的羊,送别。然后,搬回去的书费劲在塞满很久没有动过的书架上,好费力叠杂着,塞进去了几本,算是寻到了归宿一样,再也没有问津。
记忆里翻腾出一个相似的轮廓。不过看过的不是阿豪口中的那一则《脆弱的故事》。从架子上翻下一本,《寂寞的游戏》中的第一则,《捉迷藏》,作者,袁哲生。
那天,我躲在一棵大树上,等待我的同伴孔兆年前来找我;我等了很久,一直等到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幸福的感觉随着时间慢慢消失,终于,我看到孔兆年像个老人似的慢慢走过来。他慢条斯理地站在我藏身的大树底下,看看右边,又看看左边,然后,倏地猛然抬起头来——我还来不及尖叫便怔住了。他直愣愣地望着我,应该说是看穿了我,两眼盯着我的背后,一动也不动,令人不寒而栗。我从来没有看过那样一张完全没有表情的脸,和那么空洞的一双眼球,对我视而不见。
那时,他望了好一会儿,然后才掉头走开。我还记得自己一直蹲在树上,痴痴地看着那双橘色的塑胶拖鞋慢慢离去,发出干燥的沙沙声。接着,我清清楚楚地看到自己蜷缩在树上,我看见自己用一种很陌生的姿势躲在一个阴暗寂寞的角落里,我哭了。
然后,那一个总是蹲在角落里含着一颗糖的小孩,和讲故事的念白声音里黑白默片的巨大水缸很自然地重合了。
故事在这里少了砸破水缸的转折,而不变的是捉迷藏作为寂寞游戏吊诡的暗喻。
而那一张全无表情的脸和直视着全映不出对视者倒影的瞳孔,又同样折射着这个偌大天地间铺天盖地的荒凉。
想起片子里出现很多的总是隔着玻璃的凝视。
辅育院里阿豪和阿和兄弟二人的争执。
以及去世前的最后一次,同样是隔着玻璃,只是来看看你。要怎样,才能够看穿那个从小就打架闯祸活在自己被偏爱阴影下的弟弟那人们从来没有见过的脆弱和阳光的一面。
记得影片里两度流散的云和移挪的彩虹边的一颗太阳,很灼目的阳光,转瞬游弋成暗色,像是我们总也找不到平衡的光与翳。
对于阿豪,生命的断章来得太突然。那个楼下先生半夜的敲门和隔着门房惶惶不安的声音,陈先生,楼下有一个孩子长得跟你家大儿子很像。
不缓不急的镜头里是蓝得莹莹的深夜,铺展的大地和其上小小的一方。压到无声的,几乎要失声般地不能相信。镜头摇到了母亲依偎在阿文肩头的那幕,直到阿琴敛着的,呜呜咽咽不成整调的泣声和喑哑的“那不是阿豪”,似是不忍割裂儿子留在这世上的最后一份静默,才定了定神,是信了。原本也是了,毕竟选这样一个安静的夜,走时也这般清清白白,像是替他人着想一般,不舍惊动这一片谧静熟睡的沉夜。镜头从高处拉下一个很长的纵深,四周依然是默然的,借着医护覆在地上白色包裹下的形状,依稀可辨一个孩童状安静躺着的身影。
这时,才想起那个镜头里倒映在墙上越走越远却越拉越大的摇摇晃晃的半截影子,竟是他留在这世上的最后一个背影。
观者如我,死亡仿佛在瞬间凝固了过往,我们只能是从从这一定格的终局,溯回从之,倒退着去分辨这个孤寂的灵魂所有阳光普照的微笑下那些从未有人发现踪迹的悲凉。
帘子里面洗澡的少年,对着镜子刷牙慢下来的手,然后涂开被湿气氤氲的镜子,看一看自己的脸,像司马光看到砸破的缸里坐在暗影处瑟缩的孩子。
一一排列影片中不多的镜头和画面,借着念白,借着那个总是静静走着的步调和肩头,借着那几个百人大教室中瞬间跳跃的挤压压的人头和空旷无人的教室,借着黑白默片里面司马光身上的红色衣服,借着最后留下的一封简讯,借着推着车子出来突然止不住地狂奔起来的阿和和颓然在绿色的背景下的对哥哥的怀念,借着梦境里弄巷尽头的身影,以光影,以哀悼,以死亡,去描摹一个真正不曾了解和走进的阿豪。
这座在滥阳下喘气的城市和不歇不止的车流里,我们不知道他渴望一种怎样的影匿,也不知道他曾多少次临摹过自己坠落的身形。想起镜头拉长的伏在四周一层一层越拉越高的栏杆上三三两两似惊似疑的邻人,心下只是想着,这样高处坠下来,不知是有多疼。而又是怎样的孤独,才能将他拉下如此的高度。
只是,一切最终是证成了无解。
就像那厚厚一摞没有写过一个字的本子,只有封面上的“把握时间,掌握方向”,像是无声的嘲讽。我们也不知道,阿豪的离去,究竟是难抑的逃离,深情的告别,还是杂着为了挽救弟弟的成全。
只是,阿豪的死,只是让原本僵死在亏欠和纠葛之中的家庭愈加消解在沉默之中。
故事的背景还是几间屋子拼凑成的台湾家庭,不算逼仄,只是那总是黯淡着晦涩的灯,映照出整一个浸泡在浮动水体中面目模糊的家庭。餐桌上总是亮着的晦明不清的纹花半圆形灯罩,所有随着岁月和生活不断积攒起来的拾物,挂钟贴画日历和绿植,很有意味地渗透出生活的痕迹和人情的交织,究竟还是坏死在了生活的惯性之下,看到了太多家庭的模样,巡巡回回地陷在那个无声无息却承载了太多的囿域。对于阿豪所担负的完美和阿和所缺少的存在感和认可,横亘了两代人也贯穿所有悲剧的对两个儿子的陌生和不了解,对于阿琴和阿文而言,很久以来终是一面无从直视的镜子,对于为人父母的尊严和权威,对于他们那漫长而坎折的生命历练,于是,爱终究是成了不支的负担。开门关门,送走的背影和迎进的颓丧的落满一身沉渣的面色,开门和踏进的时刻,却卸不下那落满一身的疲累,也揭不开那忙转于斡旋和世故的应付面色下的温情,只是觉得,阿琴和阿文镜头里一柔一刚的面孔上爬满的纹路,竟像极了时间固执的残忍,竟要这样狠心地把这肉骨的脸赘得面目全非。驾校教练和美容店老板娘,称不上什么所谓体面抑或维持着社会攀升的职业,尚能艰难维持着一个匍匐般的家庭状态。所有杂沓混杂的声光,凝成一体冻状理不清也撇不去的牵扯不清的难言的隐痛。
岁月的倾轧,社会与生活缠斗里难言的不堪,所有面对着偌大世界的自我的孱弱和委屈,全全撕烂了带回这个窄小的方寸。漫世的苍凉,要如何在这四五人的家庭中生存。就像淡化在社会大场中个人的性格的暗影,投射在家庭,便如烛火映在墙面上幢幢灯影那般摇动如巨兽,逗引出每个人心里伤害,负气和不甘的褶皱,牵扯出来,便是不容辩驳的权威,不安的焦虑,得不到回报的奉献和收不回的期盼,传统社会积尘的旧俗和所谓应当如此不当脱轨的生命路迹。而浸淫在所女权平等身体自主生命自由话语自由里昂然要独对这新世界的少人,又怎样甘心于旧世界的标签,于是,隔着不解也从未试图去了解的尊者,汤汤洋洋一条鸿沟。毕竟我们生命的交错实在来得太迟,毕竟我们从未曾亲眼目睹那场你我降生之前他们与翻腾岁月搏斗,是如何塑造了他们。于是,些微的缺陷,在争吵的刺耳和沉默着没有沟通的自怨和抑愤里,放大扭曲。而那原本潜流的亲情和爱情,终是在一场场无声的暴力中,在一幕幕以爱为由的绑架之中,燃尽成焦灰,在生活灰扑扑看不见尽头的日头里,褪色到无从辨认。
然后想着,与生俱来的血液是否就注定能够以温情去凝聚起生命之间不通的差异,贯通所有疏离和化解所有人类本不相通的伤。在原本就逼仄压抑的生活建制之下,血液是不是只能将所有难辨难言的无法传递的孤独凝成固态的结,而在这冻结的漩涡之中,亲情和血缘理所应当的天然是否恰恰意味着没有人能被打捞出来。看近景里阿琴侧影那种悲怆怆的无力,觉得这样无尽的岁月流逝可以无穷地蔓延,间杂以红白事秩序感的庄重和悲恸,像洪涛中一颗卵石,随后依然是腾泻的水流,可以淹没所有岸边的孤岛也带走所有嶙峋的礁石。在这芜杂的岁月苍茫之中,家庭婚姻和一切世俗定义下仪式的连接终难成为生命之孤独的正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