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晓鸿评点《西游记》第二十七回
“好看的皮囊千篇一律,有趣的灵魂万里挑一。”皮囊再美,也会很快败给时光;唯有精神长相,唯有一颗圣心,历经岁月的磨洗而越发圆润丰盈。
第二十七回 尸魔三戏唐三藏 圣僧恨逐美猴王
《西游记》中的故事,逻辑上环环相扣。“四圣试禅心”,校正此心向内修炼,而非向外着于色相。五庄观人参果的故事,写内炼丹心,道法自然,“死而不亡者寿”。紧接着“三打白骨精”,则是此心一而再,再而三,参透生死,乐天知命的写照;是光明正大之心不为生死所缚的写照。
《楞严经》说:“白骨微尘,归于虚空……寄于残生,旅泊三界。示一往还,去已无返。”
《庄子·秋水》说:“察乎盈虚,故得而不喜,失而不忧,知分之无常也。明乎坦涂,故生而不说(悦),死而不祸。”
《庄子·大宗师》说:“夫大块载我以形,劳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故善吾生者,乃所以善吾死也。”
《淮南子·缪称训》说:“天下有至贵,而非势位也;有至富,而非金玉也;有至寿,而非千岁也。原心反性,则贵矣;适情知足,则富矣;明死生之分,则寿矣。”
南朝梁刘孝标《辨命论》说:“君子居正体道,乐天知命,其无可奈何,识其不由智力,逝而不召,来而不拒,生而不喜,死而不戚,不充诎于富贵,不遑遑于所欲。”
《吕祖全书·前八品仙经·神化无为品》说:“知其生,无死之苦;学其死,乃生之源。”
张载《张子全书·太和》说:“达死生于一致,絪缊合德,死而不亡……存养其清通而不为物欲所塞,则物我死生,旷然达一,形不能碍。”
《张子全书·三十》说:“顺自然之化,归太和氤氲之妙,故心以安。”
《二程粹言·论道》说:“圣人以生死为常事。”
十一世纪维吾尔族思想家尤素甫·哈斯·哈吉甫《福乐智慧》强调人总有一死,应生留美名:“无论你是帝王还是奴隶,终不能久存,死神必割断你的生路。无论你享寿千年,还是十八岁早逝,总有一死,应将美名留在人世。”
明代薛应旂《薛子庸语·赏罚》强调死亡面前人人平等:“君子明于死生之分,达于利害之变,则富贵、贫贱、夷狄、患难、寿天, 一以视之矣。”
陈继儒《小窗幽记》则主张名利、生死一齐放下:“透得名利关,方是小休歇;透得生死关,方是大休歇。”
吕坤《呻吟语·礼集·性命》说:“宁耐,是思事第一法。安详,是处事第一法。谦退,是保身第一法。涵容,是处人第一法。置富贵、贫贱、死生、常变于度外,是养心第一法。”
明代黄淳耀《陶庵全集·陶庵自监录》说:“善学者临生死而色不变,疾痛惨切而心不动。”
蒙田说:“谁学会了死亡,谁就是学会了不做奴隶。”
弥尔顿《失乐园》说:“对于有信仰的人,死是永生之门。”
生老病死,人生常态。生本为寄,死方为归。无论寿终正寝还是死于非命,美女终将化为白骨,老夫老妇、美丑贤愚、贫富贵贱,亦终将化为白骨。不识此理,怎能明心见性,乐天知命?
“三打白骨精”,源出道家“三尸”说。
《抱朴子·内篇·微旨》说:“身中有三尸。三尸之为物,虽无形而实魂灵鬼神之属也。”
《吕祖全书·前八品仙经·诚悌导引品》说:“三尸斩而三光现,不离乎身,非着于身……怀人我念,岂为道心!”
《太上三尸中经》说:“死后魂升于天;魄入于地;唯三尸游走,名之曰鬼。”
北宋张君房《云笈七签·三尸三恶门》说:“色欲门……爱欲门……贪欲门……一名三尸之道,一名三徒之界。常居人身中,塞人三关之口,断人三命之根,遏人学仙之路,抑人飞腾之魂。”
张三丰《天仙引·第二体》说:“斩三尸境灭魔潜,擒五贼马卧猿眠。”
《庄子·至乐》记载:
庄子之楚,见空髑(dú)髅,髐(xiāo枯空而破损)然有形。撽(qiào敲)以马捶,因而问之,曰:“夫子贪生失理而为此乎?将子有亡国之事、斧铖之诛而为此乎?将子有不善之行,愧遗父母妻子之丑而为此乎?将子有冻馁之患而为此乎?将子之春秋故及此乎?”于是语卒,援髑髅,枕而卧。夜半,髑髅见梦曰:“子之谈者似辩士,诸子所言,皆生人之累也,死则无此矣。子欲闻死之说乎?”庄子曰:“然。”髑髅曰:“死,无君于上,无臣于下,亦无四时之事,从然以天地为春秋,虽南面王乐,不能过也。”庄子不信,曰:“吾使司命复生子形,为子骨肉肌肤,反子父母、妻子、闾里、知识,子欲之乎?”髑髅深颦蹙额曰:“吾安能弃南面王乐而复为人间之劳乎!”
《列子·杨朱》说:“万物所异者生也,所同者死也。生则有贤愚、贵贱,是所异也;死则有臭腐消灭,是所同也……十年亦死,百年亦死,仁圣亦死,凶愚亦死。生则尧舜,死则腐骨;生则桀纣,死则腐骨……贤愚、好丑、成败、是非,无不消灭,但迟速之间耳。矜一时之毁誉,以焦苦其神形,要死后数百年中余名,岂足润枯骨?何生之乐哉?”
张衡《髑髅赋》说:“死为休息,生为役劳。冬水之凝,何如春冰之消;荣位在身,不亦轻于尘毛……况我已化,与道逍遥。离朱不能见,子野不能听。尧舜不能赏,桀纣不能刑。虎豹不能害,剑戟不能伤。与阴阳同其流,与元气合其朴。以造化为父母,以天地为床褥。以雷电为鼓扇,以日月为灯烛。以云汉为川池,以星宿为珠玉。合体自然,无情无欲。澄之不清,浑之不浊。不行而至,不疾而速。”
曹植《髑髅赋》说:“夫死之为言归也。归也者,归于道也。道也者,身以无形为主,故能与化推移,阴阳不能更,四节不能亏。是故洞于纤微之域,通于恍惚之庭,望之不见其象,听之不闻其声,挹之不冲,满之不盈,吹之不凋,嘘之不荣,激之不流,凝之不停,寥落冥漠,与道相拘,偃然长寝,乐莫是逾……昔太素氏不仁,无故劳我以形,苦我以生,今也幸变而之死,是反吾真也。何子之好劳,而我之好逸!子则行矣,余将归於太虚。”
西晋吕安《髑髅赋》说:“天夺我年,令我全肤消灭,白骨连翩,四支摧藏於草莽,孤魂悲悼乎黄泉。”
卢照邻《五悲文》说:“徒见丘中之饶朽骨,岂知陌上之有游魂……百年之中,皆为白骨;千里之外,时见黄尘……一翻一覆兮如掌,一生一死兮若轮。不有大圣,谁起大悲?”
晚唐诗人陈陶写道:“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
丘处机《金莲出玉花·自述》有言:“冰姿玉体,到了难趋沉土底;子羽潘安,泉下骷髅总一般。”
唐寅《漫兴》写道:“前程两袖黄金泪,公案三生白骨禅。”
明代屠隆《婆罗馆清言》说:“三九大老,紫绶貂冠,得意哉,黄粱公案;二八佳人,翠眉蝉鬓,销魂也,白骨生涯。”
陈继儒《小窗幽记》中说:“无端妖冶,终成泉下骷髅;有分功名,自是梦中蝴蝶。”
《增广贤文》说:“芙蓉白面,不过带肉骷髅;美艳红妆,尽是杀人利刃。”
《红楼梦》中的“风月宝鉴”,照反面是骷髅,照正面是美女。脂砚斋曾批注:“好知青冢骷髅骨,就是红楼掩面人。”白骨精寓意,正在于此。
鲁迅说:“冢中的白骨,往古来今,总要以它的永久来傲视少女颊上的轻红。”所以,白骨精在人欲旺盛的八戒眼中是美女,而在诸色悟空的行者眼中是白骨。悟能看到短暂的生,所以在意食色,在意享受;悟空看到永恒的死,所以在意长生不老,在意死而不亡。
却说三藏师徒,次日天明,收拾前进。那镇元子与行者结为兄弟,两人情投意合,决不肯放;又安排管待,一连住了五六日。那长老自服了草还丹,真似脱胎换骨,神爽体健。他取经心重,那里肯淹留,无已,遂行。
师徒别了上路,早见一座高山。三藏道:“徒弟,前面有山险峻,恐马不能前,大家须仔细仔细。”【《周易》中,艮卦代表山。《周易·艮卦·彖辞》说:“艮,止也。时止则止,时行则行,动静不失其时,其道光明。”艮卦提醒我们要自律,走向光明正大。】行者道:“师父放心,我等自然理会。”好猴王,他在那马前,横担着棒,剖开山路,上了高崖,看不尽:
峰岩重叠,涧壑湾环。虎狼成阵走,麂鹿作群行。无数獐𤜱钻簇簇,满山狐兔聚丛丛。千尺大蟒,万丈长蛇。大蟒喷愁雾,长蛇吐怪风。道旁荆棘牵漫,岭上松楠秀丽。薜萝满目,芳草连天。影落沧溟北,云开斗柄南。万古常含元气老,千峰巍列日光寒。
那长老马上心惊,孙大圣布施手段,舞着铁棒,哮吼一声,唬得那狼虫颠窜,虎豹奔逃。【大圣,高贵之心。高贵的心灵无所畏惧。朱熹《近思录·为学》说:“为学者,如登山麓。方其迤逦,莫不阔步;及到峻处便止。须是要刚决果敢以进。”】师徒们入此山,正行到嵯峨之处,三藏道:“悟空,我这一日,肚中饥了,你去那里化些斋吃。”行者陪笑道:“师父好不聪明。这等半山之中,前不巴村,后不着店,有钱也没买处,教往那里寻斋?”三藏心中不快,口里骂道:“你这猴子!想你在两界山,被如来压在石匣之内,口能言,足不能行;也亏我救你性命,摩顶受戒,做了我的徒弟。怎么不肯努力,常怀懒惰之心!”
《道德经·第十章》有言:“生而不有,为而不恃,长而不宰,是谓玄德。”天地孕育众生,生养万物,包容一切,而并不把万物据为己有,恣意索取;天地生生不息,厚德载物而并不认为自己有多高明;天地有大德大能而并不想主宰万物,一切顺其自然:此乃天地高深而玄妙的品德。
朱熹《祭汪尚书文》赞美汪应辰说:“学贯九流,而不自以为足;才高一世,而不自以为名;道高德备,而不自以为德;位高势重,而不自以为荣。”
此时唐僧自恃对悟空有搭救之恩,居高临下,指手画脚,以满足自己的口腹之欲,心魔已现。
行者道:“弟子亦颇殷勤,何尝懒惰?”三藏道:“你既殷勤,何不化斋我吃?我肚饥怎行?况此地山岚瘴气,怎么得上雷音?”行者道:“师父休怪,少要言语。我知你尊性高傲【心魔】,十分违慢了你,便要念那话儿咒。你下马稳坐,等我寻那里有人家处化斋去。”
行者将身一纵,跳上云端里,手搭凉篷,睁眼观看。可怜西方路甚是寂寞,更无庄堡人家;正是多逢树木,少见人烟去处。看多时,只见正南上有一座高山。那山向阳处,有一片鲜红的点子。【南山属阳,光明所在。《华严经·净行品》:“若见果实,当愿众生,获最胜法,证菩提道。”】行者按下云头道:“师父,有吃的了。”那长老问甚东西。行者道:“这里没人家化饭,那南山有一片红的,想必是熟透了的山桃,我去摘几个来你充饥。”三藏喜道:“出家人若有桃子吃,就为上分了!快去。”行者取了钵盂,纵起祥光,你看他觔斗幌幌,冷气飕飕,须臾间,奔南山摘桃不题。
却说常言有云:“山高必有怪,岭峻却生精。”果然这山上有一个妖精。孙大圣去时,惊动那怪。他在云端里,踏着阴风,看见长老坐在地下,就不胜欢喜道:“造化!造化!几年家人都讲东土的唐和尚取‘大乘’,他本是金蝉子化身,十世修行的原体。有人吃他一块肉,长寿长生。真个今日到了。”那妖精上前就要拿他,只见长老左右手下有两员大将护持,不敢拢身。他说两员大将是谁?说是八戒、沙僧。八戒、沙僧,虽没甚么大本事,然八戒是天蓬元帅,沙僧是卷帘大将。他的威气尚不曾泄,故不敢拢身。妖精说:“等我且戏他戏,看怎么说。”
好妖精,停下阴风,在那山凹里,摇身一变,变做个月貌花容的女儿,说不尽那眉清目秀,齿白唇红,左手提着一个青砂礶儿,右手提着一个绿磁瓶儿,从西向东,径奔唐僧:
圣僧歇马在山岩,忽见裙钗女近前。
翠袖轻摇笼玉笋,湘裙斜拽显金莲。
汗流粉面花含露,尘拂蛾眉柳带烟。
仔细定睛观看处,看看行至到身边。
三藏见了,叫:“八戒,沙僧,悟空才说这里旷野无人,你看那里不走出一个人来了?”
唐僧因空见色。《石头记》又名《情僧录》,是因为那块石头由大荒山无稽崖青埂峰而入红尘,“因空见色,由色生情,传情入色,自色悟空。”第七十八回,当同样源于石头的宝玉在《姽婳词》中感叹“雨淋白骨血染草,月冷黄沙鬼守尸” “ 魂依城郭家乡近,马践胭脂骨髓香” 时,就是“自色悟空”。随后宝玉作别红尘,渺渺茫茫兮,归彼大荒,重返青埂峰。
八戒道:“师父,你与沙僧坐着,等老猪去看看来。”那呆子放下钉钯,整整直裰,摆摆摇摇,充作个斯文气象,一直的觌面相迎。【陈继儒《小窗幽记》:“苦恼世上,度不尽许多痴迷汉。”】真个是远看未实,近看分明。那女子生得:
冰肌藏玉骨,衫领露酥胸。柳眉积翠黛,杏眼闪银星。月样容仪俏,天然性格清。体似燕藏柳,声如莺啭林。半放海棠笼晓日,才开芍药弄春晴。
那八戒见他生得俊俏,呆子就动了凡心,忍不住胡言乱语。叫道:“女菩萨,往那里去?手里提着是甚么东西?”——分明是个妖怪,他却不能认得。【《格言联璧·持躬》:“只一个俗看头,错做了一生人;只一双俗眼睛,错认了一生人。”】——那女子连声答应道:“长老,我这青礶里是香米饭,绿瓶里是炒面筋。特来此处无他故,因还誓愿要斋僧。”八戒闻言,满心欢喜。急抽身,就跑了个猪颠风【见食色而欢喜,如猪颠风】,报与三藏道:“师父!‘吉人自有天报!’师父饿了,教师兄去化斋,那猴子不知那里摘桃儿耍子去了。桃子吃多了,也有些嘈【肠胃不适应,口冒酸水】人,又有些下坠。你看那不是个斋僧的来了?”唐僧不信道:“你这个夯货胡缠!我们走了这向,好人也不曾遇着一个,斋僧的从何而来!”八戒道:“师父,这不到了?”
《金刚经》说:“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即见如来。”唐僧肚饥,八戒贪吃好色,才导致了白骨精的猖狂。
《战国策·楚策》有言:“以财交者,财尽而交绝;以色交者,华落而爱渝(改变)。”
熊十力《论六经•中国历史讲话》说:“夫人之患,在拘于形骸,而逞其私,以障碍其固有天理之心。遂至闭遏天赋无限之力,不能引而发之,宣而畅之,以成乎颓然无所堪任之顽物。”
在意食色,着于皮相,不过走肉行尸,怎能成圣成佛!
三藏一见【非礼勿视,则心自静】,连忙跳起身【见食色而连忙跳起身,亦猪颠风】来,合掌当胸道:“女菩萨,你府上在何处住?是甚人家?有甚愿心,来此斋僧?”【非礼勿言。《宋元学案·武夷学案·道乡语录》:“有非礼之念,然后有非礼之言。”】——分明是个妖精,那长老也不认得。——那妖精见唐僧问他来历,他立地就起个虚情,花言巧语,来赚哄道:“师父,此山叫做蛇回兽怕的白虎岭。正西【日薄西山,正西象征肃杀收敛】下面是我家。我父母在堂,看经好善,广斋方上远近僧人;只因无子,求神作福;生了奴奴,欲扳门第,配嫁他人,又恐老来无倚,只得将奴招了一个女婿,养老送终。”三藏闻言【非礼勿听】道:“女菩萨,你语言差了。圣经云:‘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你既有父母在堂,又与你招了女婿,——有愿心,教你男子还,便也罢,怎么自家在山行走?又没个侍儿随从。这个是不遵妇道了。”【三国曹魏何晏《论语集解·八佾注》:“美女虽有倩盼美质,亦须礼以成也。”】那女子笑吟吟,忙陪俏语道:“师父,我丈夫在山北凹里,带几个客子【佣工、客作】锄田。这是奴奴煮的午饭,送与那些人吃的。只为五黄六月,无人使唤,父母又年老,所以亲身来送。忽遇三位远来,却思父母好善,故将此饭斋僧。如不弃嫌,愿表芹献【馈赠、送人礼物】。”三藏道:“善哉!善哉!我有徒弟摘果子去了,就来,我不敢吃;假如我和尚吃了你饭,你丈夫晓得,骂你,却不罪坐贫僧也?”那女子见唐僧不肯吃,却又满面春生道:“师父啊,我父母斋僧,还是小可;我丈夫更是个善人,一生好的是修桥补路,爱老怜贫。但听见说这饭送与师父吃了,他与我夫妻情上,比寻常更是不同。”三藏也只是不吃。【非礼勿动。】旁边子恼坏了八戒。那呆子努着嘴,口里埋怨道:“天下和尚也无数,不曾像我这个老和尚罢软【罢(pí)软,没有主见、做事颠倒】!现成的饭,三分儿,倒不吃,只等那猴子来,做四分才吃!”他不容分说,一嘴把个礶子拱倒,就要动口。【感性与理性的冲突:本性贪吃好色,理性尽力克制。】
三藏不正,乃是白骨精猖狂的根源。
《吕祖全书·前八品仙经·神化无为品》说:“昧于生死,皆因爱欲。窒欲止念,惩忿戒心。心安气和,气和神清。”
视、听、言、动,可参照程颐《四箴》。
“视箴:心兮本虚,应物无迹;操之有要,视为之则。蔽交于前,其中则迁;制之于外,以安其内。克己复礼,久而诚矣。
听箴:人有秉彝,本乎天性;知诱物化,遂亡其正。卓彼先觉,知止有定;闲邪存诚,非礼勿听。
言箴:人心之动,因言以宣;发禁躁妄,内斯静专。矧是枢机,兴戎出好;吉凶荣辱,惟其所召。伤易则诞,伤烦则支;已肆物忤,出悖来违。非法不道,钦哉训辞。
动箴:哲人知几,诚之于思;志士励行,守之于为。顺理则裕,从欲惟危;造次克念,战兢自持;习与性成,圣贤同归。”
《传习录·门人黄以方录》说:“《大学》之所谓‘身’,即耳、目、口、鼻、四肢是也……欲修身,在于体当自家心体,常令廓然大公,无有些子不正处。主宰一正,则发窍于目,自无非礼之视;发窍于耳,自无非礼之听;发窍于口与四肢,自无非礼之言、动。此便是修身在正其心。”
《明儒学案·河东学案·文恭陈白沙先生献章》有言:“非礼勿视、听、言、动,便是克己;视、听、言、动之合礼处,便是复礼。”
《格言联璧·持躬》说:“心不妄念,身不妄动,口不妄言,君子所以存诚。”
《西游记》中,“紧箍咒”“金箍棒”的“箍”,就是礼,就是则。此心失去原则,突破底线,“非礼”已甚,行者动用金箍棒,唐僧大念紧箍咒,势在必行。
只见那行者自南山顶上,摘了几个桃子,托着钵盂,一筋斗,点将回来;睁火眼金睛观看,认得那女子是个妖精,放下钵盂,掣铁棒,当头就打。
火眼金睛,此心之聪明睿智也。王夫之《读四书大全说·季氏》有言:“耳有聪,目有明,心思有睿知,入天下之声色而研其理者,人之道也。”
《华严经·贤首品》说:“于眼根中入正定,于色尘中从定出,示现色性不思议,一切天人莫能知。于色尘中入正定,于眼起定心不乱,说眼无生无有起,性空寂灭无所作。”
南宋黄干《与胡伯量》说:“于世间利害得丧及一切好乐见得分明,则此心亦自然不为之动。”
黄干《复杨志仁》说:“心之能为性情主宰者,以其虚灵知觉也。此心之理炯然不昧,亦以其虚灵知觉也。”
行者的定力,源于对色尘利害得失见得分明。行者是大师兄,是因为虚灵知觉,炯然不昧。
南宋陈淳《答陈伯澡》说:“知行不是两截事,譬如行路,目视足履,岂能废一?”行者必有火眼金睛,否则走不远。
唬得个长老用手扯住道:“悟空!你走将来打谁?”行者道:“师父,你面前这个女子,莫当做个好人;他是个妖精,要来骗你哩。”三藏道:“你这猴头,当时倒也有些眼力,今日如何乱道!这女菩萨有此善心,将这饭要斋我等,你怎么说他是个妖精?”行者笑道:“师父,你那里认得。老孙在水帘洞里做妖魔时,若想人肉吃,便是这等:或变金银,或变庄台,或变醉人【酒不醉人人自醉】,或变女色【色不迷人人自迷】。有那等痴心的,爱上我,我就迷他到洞里,尽意随心,或蒸或煮受用;吃不了,还要晒干了防天阴哩!师父,我若来迟,你定入他套子,遭他毒手!”【“芙蓉白面,不过带肉骷髅;美艳红妆,尽是杀人利刃。”(《增广贤文》)】那唐僧那里肯信,只说是个好人。行者道:“师父,我知道你了。你见他那等容貌,必然动了凡心。【贪吃好色,凡心已盛。】若果有此意,叫八戒伐几棵树来,沙僧寻些草来,我做木匠,就在这里搭个窝铺,你与他圆房成事,我们大家散了,却不是件事业?何必又跋涉,取甚经去!”那长老原是个软善的人,那里吃得他这句言语,羞得个光头彻耳通红。
说到心坎上了。《传习录·门人薛侃录》说:“这视听言动,皆是汝心。汝心之动发窍于目。汝心之听发窍于耳,汝心之言发窍于口,汝心之动发窍于四肢,若无汝心,便无耳目口鼻。所谓汝心,便是性,便是天理。……以其主宰一身,故谓之心,是躯壳的主宰。……汝若真为那个躯壳……正是认贼作子。”
梁元帝萧绎《金楼子·立言》有言:“与人善言,暖于布帛;伤人以言,深于矛戟。”
王阳明《教条示龙场诸生·责善》说:“‘责善,朋友之道。’然须‘忠告而善道之’。悉其忠爱,致其婉曲,使彼闻之而可从,绎之而可改,有所感而无所怒,乃为善耳。若先暴白其过恶,痛毁极诋,使无所容,彼将发其愧耻愤恨之心;虽欲降以相从,而势有所不能。是激之而使为恶矣。”
吕坤《呻吟语·书集·治道》说:“圣人之厚宽,不使人有所恃;圣人之精明,不使人无所容。”
《菜根谭》说:“攻人之恶勿太严,要思其堪受;教人之善勿过高,当使其可从。”
清代石成金《传家宝·知世事》说:“言语不慎,最为祸胎……虽背地之语,亦须当面可言者,方可出口。”
清代金缨《格言联璧·接物》说:“对痴人莫说梦话,防所误也;见短人莫说矮话,避所忌也。”
悟空言语不当,已为自己被赶走埋下祸根。
三藏正在此羞惭,行者又发起性来,掣铁棒,望妖精劈脸一下。那怪物有些手段,使个“解尸法”,见行者棍子来时,他却抖擞精神,预先走了,把一个假尸首打死在地下。
理解尸魔白骨精“解尸法”,可参照北宋薛道光《悟真篇注》:
“世之人,不明道德性命之妙,惟贪利禄,日恣嗔痴,汨没爱河,漂流欲海。是非人我,交战胸怀;喜怒哀乐,互残躯体。是致尸魔促其气寿,寒暑削其容光。不觉在生一世,瞥然水上之沤;光景百年,瞬若石中之火。纵积金齐斗,累玉等山,迨至无常而欲买身,使不为蝼蚊之窟穴,可乎?哀哉!痛哉!命未告终,真灵已投于别壳矣……堕于世网者,纵负班、马之雄才,兼有苏、张之荣显,抑不过土上之游魂,行尸之阴鬼耳。”
唬得个长老战战兢兢,口中作念道:“这猴着然无礼!屡劝不从,无故伤人性命!”行者道:“师父莫怪,你且来看看这礶子里是甚东西。”沙僧搀着长老,近前看时,那里是甚香米饭,却是一礶子拖尾巴的长蛆;也不是面筋,却是几个青蛙、癞虾蟆,满地乱跳。【贪吃好色的臭皮囊,终将化为长蛆;面筋蛤蟆,总是一念。】长老才有三分儿信了。怎禁猪八戒气不忿,在旁漏八分儿唆嘴道:“师父,说起这个女子,他是此间农妇,因为送饭下田,路遇我等,却怎么栽他是个妖怪?哥哥的棍重,走将来试手打他一下,不期就打杀了;怕你念甚么《紧箍儿咒》,故意的使个障眼法儿,变做这等样东西,演幌你眼,使不念咒哩。”
智慧与人性的冲突:智慧要观色悟空,人性总难以割舍,所以头疼。
《吕祖全书·前八品仙经·气合玄元品》说:“动则动神气,静则静心意。六腑气和融,三尸焉敢滞?”
三藏自此一言,就是晦气到了:果然信那呆子撺唆【怂恿、调唆】,手中捻诀,口里念咒。行者就叫:“头疼!头疼!莫念!莫念!有话便说。”唐僧道:“有甚话说!出家人时时常要方便,念念不离善心,扫地恐伤蝼蚁命,爱惜飞蛾纱罩灯。你怎么步步行凶!打死这个无故平人,取将经来何用?你回去罢!”行者道:“师父,你教我回那里去?”唐僧道:“我不要你做徒弟。”行者道:“你不要我做徒弟,只怕你西天路去不成。”唐僧道:“我命在天,该那个妖精蒸了吃,就是煮了,也算不过。终不然,你救得我的大限?你快回去!”行者道:“师父,我回去便也罢了,只是不曾报得你的恩哩。”唐僧道:“我与你有甚恩?”那大圣闻言,连忙跪下叩头道:“老孙因大闹天宫,致下了伤身之难,被我佛压在两界山;幸观音菩萨与我受了戒行,幸师父救脱吾身;若不与你同上西天,显得我‘知恩不报非君子,万古千秋作骂名。’”【慧心慧语。】原来这唐僧是个慈悯的圣僧。他见行者哀告,却也回心转意道:“既如此说,且饶你这一次。再休无礼。如若仍前作恶,这咒语颠倒就念二十遍!”行者道:“三十遍也由你,只是我不打人了。”却才伏侍唐僧上马,又将摘来桃子奉上。唐僧在马上也吃了几个,权且充饥。
却说那妖精,脱命升空。原来行者那一棒不曾打杀妖精,妖精出神去了。他在那云端里,咬牙切齿,暗恨行者道:“几年只闻得讲他手段,今日果然话不虚传。那唐僧已此不认得我,将要吃饭。若低头闻一闻儿,我就一把捞住,却不是我的人了。不期被他走来,弄破我这勾当,又几乎被他打了一棒。若饶了这个和尚,诚然是劳而无功也。我还下去戏他一戏。”
好妖精,按落阴云,在那前山坡下,摇身一变,变作个老妇人,年满八旬,手拄着一根弯头竹杖,一步一声的哭着走来。【五代谭峭《化书·道化·死生》:“虚化神,神化气,气化血,血化形,形化婴,婴化童,童化少,少化壮,壮化老,老化死……化化不间,由环之无穷。”】八戒见了,大惊道:“师父!不好了!那妈妈儿来寻人了!”唐僧道:“寻甚人?”八戒道:“师兄打杀的,定是他女儿。这个定是他娘寻将来了。”行者道:“兄弟莫要胡说!那女子十八岁,这老妇有八十岁,怎么六十多岁还生产?断乎是个假的,等老孙去看来。”好行者,拽开步,走近前观看,那怪物:
假变一婆婆,两鬓如冰雪。走路慢腾腾,行步虚怯怯。弱体瘦伶仃,脸如枯菜叶。颧骨望上翘,嘴唇往下别。老年不比少年时,满脸都是荷叶摺。
王国维诗曰:“最是世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当年美少女,转眼老妇人。生命有限,时空无穷。“死而不亡者寿。”有限的生命靠什么获得永恒呢?是我们自强不息的追求,还是我们宁静而孤寂的灵魂?是我们见性明心的淡定,还是我们纯真而执着的挚情?
欧阳修《祭石曼卿文》说:“生而为英,死而为灵。其同乎万物生死,而复归于无物者,暂聚之形;不与万物共尽,而卓然其不配者,后世之名。”
《张子全书•太和》说:“气之聚散,物之死生,出而来,入而往,皆理势之自然……不为物欲所迁,而学以聚之,问以辨之,宽以居之,仁以守之,使与太和絪缊之本体相合无间,则生以尽人道而无歉,死以返太虚而无累。”
清代金缨《格言联璧·存养》说:“古之学者,在心地上做功夫,故发之容貌,则为盛德之符。今之学者,在容貌上做功夫,故反之于心,则为实德之病。”
奥黛丽·赫本说:“若要优美的嘴唇,就要讲亲切的话;若要可爱的眼睛,就要看到别人的好处;若要苗条的身材,就要把你的食物分享给饥饿的人;若要美丽的秀发,在于每天有孩子的手指穿过它;若要优雅的姿态,走路时要记住行人不只你一个。”
演员陈道明也说:“韶光易逝,刹那芳华。皮相给你的充其量是数年的光鲜,除此之外,你更需要的是在一生中都能源源不断给你带来优雅和安宁的力量。”
“好看的皮囊千篇一律,有趣的灵魂万里挑一。”皮囊再美,也会很快败给时光;唯有精神长相,唯有一颗圣心,历经岁月的磨洗而越发圆润丰盈。
行者认得他是妖精,更不理论,举棒照头便打。那怪见棍子起时,依然抖擞,又出化了元神,脱真儿去了;把个假尸首又打死在山路之下。唐僧一见,惊下马来,睡在路旁,更无二话,只是把《紧箍儿咒》颠倒足足念了二十遍。可怜把个行者头,勒得似个亚【同压,中间细两头粗】腰儿葫芦,十分疼痛难忍,滚将来哀告道:“师父莫念了!有甚话说了罢!”唐僧道:“有甚话说!出家人耳听善言,不堕地狱。我这般劝化你,你怎么只是行凶?把平人打死一个,又打死一个,此是何说?”行者道:“他是妖精。”唐僧道:“这个猴子胡说!就有这许多妖怪!你是个无心向善之辈,有意作恶之人,你去罢!”行者道:“师父又教我去?回去便也回去了,只是一件不相应。”唐僧道:“你有甚么不相应处?”八戒道:“师父,他要和你分行李哩。跟着你做了这几年和尚,不成空着手回去?你把那包袱里的甚么旧褊衫,破帽子,分两件与他罢。”
行者闻言,气得暴跳道:“我把你这个尖嘴的夯货!老孙一向秉教沙门,更无一毫嫉妒之意,贪恋之心,怎么要分甚么行李?”唐僧道:“你既不嫉妒贪恋,如何不去?”行者道:“实不瞒师父说。老孙五百年前,居花果山水帘洞大展英雄之际,收降七十二洞邪魔,手下有四万七千群怪,头戴的是紫金冠,身穿的是赭黄袍,腰系的是蓝田带,足踏的是步云履,手执的是如意金箍棒:着实也曾为人。自从涅槃罪度,削发秉正沙门,跟你做了徒弟,把这个‘金箍儿’勒在我头上,若回去,却也难见故乡人。师父果若不要我,把那个《松箍儿咒》念一念,退下这个箍子,交付与你,套在别人头上,我就快活相应了。也是跟你一场。莫不成这些人意儿也没有了?”唐僧大惊道:“悟空,我当时只是菩萨暗受一卷《紧箍儿咒》,却没有甚么《松箍儿咒》。”行者道:“若无《松箍儿咒》,你还带我去走走罢。”长老又没奈何道:“你且起来,我再饶你这一次,却不可再行凶了。”行者道:“再不敢了。再不敢了。”又伏侍师父上马,剖路前进。
却说那妖精,原来行者第二棍也不曾打杀他。那怪物在半空中,夸奖不尽道:“好个猴王,着然有眼!我那般变了去,他也还认得我。这些和尚,他去得快,若过此山,西下四十里,就不伏我所管了。若是被别处妖魔捞了去,好道就笑破他人口,使碎自家心。我还下去戏他一戏。”好妖怪,按耸阴风,在山坡下摇身一变,变做一个老公公,真个是:
白发如彭祖,苍髯赛寿星。
耳中鸣玉磬,眼里幌金星。
手拄龙头拐,身穿鹤氅轻。
数珠掐在手,口诵南无经。
唐僧在马上见了,心中欢喜道:“阿弥陀佛!西方真是福地!那公公路也走不上来,逼法的还念经哩。”八戒道:“师父,你且莫要夸奖。那个是祸的根哩。”唐僧道:“怎么是祸根?”八戒道:“行者打杀他的女儿,又打杀他的婆子,这个正是他的老儿寻将来了。我们若撞在他的怀里呵,师父,你便偿命,该个死罪;把老猪为从,问个充军;沙僧喝令,问个摆站【充配到指定的地方去服劳役】;那行者使个遁法走了,却不苦了我们三个顶缸?”
行者听见道:“这个呆根,这等胡说,可不唬了师父?等老孙再去看看。”他把棍藏在身边,走上前,迎着怪物,叫声“老官儿,往那里去?怎么又走路,又念经?”那妖精错认了定盘星。【朱熹《水调歌头》词曰:“记取渊冰语,莫错定盘星。”】把孙大圣也当做个等闲的,遂答道:“长老啊,我老汉祖居此地,一生好善斋僧,看经念佛。命里无儿,止生得一个小女,招了个女婿。今早送饭下田,想是遭逢虎口。老妻先来找寻,也不见回去。全然不知下落,老汉特来寻看。果然是伤残他命,也没奈何,将他骸骨收拾回去,安葬茔中。”
西晋左思《白发赋》说:“值君年暮,逼迫秋霜……咨尔白发,观世之途,靡不追荣,贵华贱枯。”
唐代刘希夷《代悲白头翁》写道:“古人无复洛城东,今人还对落花风。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寄言全盛红颜子,应怜半死白头翁。此翁白头真可怜,伊昔红颜美少年。公子王孙芳树下,清歌妙舞落花前。光禄池台文锦绣,将军楼阁画神仙。一朝卧病无相识,三春行乐在谁边?”
李白《将进酒》诗曰:“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
唐代卢僎(zhuàn)《十月梅花书赠》诗曰:“一向花前看白发,几回梦里忆红颜。红颜白发云泥改,何异桑田移碧海。”
岑参《寄左省杜拾遗》诗曰:“白发悲花落,青云羡鸟飞。”
白居易《渐老》诗曰:“白发逐梳落,朱颜辞镜去。”
晚唐韩偓《半醉》诗曰:“水向东流竟不回,红颜白发递相催。壮心暗逐高歌尽,往事空因半醉来。”
苏轼《念奴娇·赤壁怀古》诗曰:“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人生如梦。”
辛弃疾《贺新郎》诗曰:“白发空垂三千丈,一笑人间万事。”
明初吴与弼《望家山感怀》感慨:“旧游历历人如梦,昨日少年今白头。”
柴静《看见》说:“生与死,苦难与苍老,都蕴涵在每一个人的体内,总有一天我们会与之遭逢。我们终将浑然难分,像水溶于水中。”
美女终将化为白骨,老夫老妇、美丑贤愚、贫富贵贱,亦终将化为白骨;亲友会化为白骨,我们自己亦终将化为白骨。
宋末元初赵偕《题修永斋》说:“万物有存亡,道心无生死。”《传习录·门人黄省曾录》说:“人于生死念头,本从生身命根上带来,故不易去;若于此处见得破,透得过,此心全体方是流行无碍,方是尽性至命之学。”欲成大圣,必悟空生死。
行者笑道:“我是个7515;(qiā吓唬)虎的祖宗,你怎么袖子里笼了个鬼儿来哄我?你瞒了诸人,瞒不过我!我认得你是个妖精!”那妖精唬得顿口无言。行者掣出棒来,自忖思道:“若要不打他,显得他倒弄个风儿;若要打他,又怕师父念那话儿咒语。”又思量道:“不打杀他,他一时间抄空儿把师父捞了去,却不又费心劳力去救他?……还打的是!就一棍子打杀他,师父念起那咒,常言道:‘虎毒不吃儿。’凭着我巧言花语,嘴伶舌便,哄他一哄,好道也罢了。”好大圣,念动咒语,叫当坊土地、本处山神道:“这妖精三番来戏弄我师父,这一番却要打杀他。你与我在半空中作证,不许走了。”众神听令,谁敢不从,都在云端里照应。那大圣棍起处,打倒妖魔,才断绝了灵光。
庄子死了老婆,他敲着破盆子又唱又跳。惠子说他没良心,庄子解释:“我老婆来到这个世界之前无形无体,现在很快化为尘埃,重新回到无形无体的状态,我为什么要伤心呢?”这是庄子的视死如归。人生自古谁无死?回归大地之前,我们都是生命旅途中的行者。
《华严经·入法界品》说:“菩提心者,如善知识,能解一切生死缚故。”
《张子全书·太和》说:“不为物欲所迁,而学以聚之,问以辨之,宽以居之,仁以守之,使与太和絪缊之本体相合无间,则生以尽人道而无歉,死以返太虚而无累。”
曾国藩《格言四幅书赠李芋仙》有言:“身到,心到,眼到,手到,口到。”
做好行者,必先慧眼识别白骨夫人,一而再,再而三,参透生死。
理解白骨精“三打白骨精”,可参照《水浒传》倒数第二回 “鲁智深浙江坐化,宋公明衣锦还乡”:放下生死,才是智深的极致。“是非成败转头空”,鲁智深拿得起,放得下,活得自在,走得潇洒;宋公明拿得起,放不下,活得艰辛,走得痛苦……
那唐僧在马上,又唬得战战兢兢,口不能言。八戒在旁边又笑道:“好行者!风发了!只行了半日路,倒打死三个人!”唐僧正要念咒,行者急到马前,叫道:“师父,莫念!莫念!你且来看看他的模样。”却是一堆粉骷髅在那里。唐僧大惊道:“悟空,这个人才死了,怎么就化作一堆骷髅?”行者道:“他是个潜灵作怪的僵尸,在此迷人败本;被我打杀,他就现了本相。他那脊梁上有一行字,叫做‘白骨夫人’。”
张养浩《山坡羊·北邙山怀古》写道:“悲风成阵,荒烟埋恨,碑铭残缺应难认。知他是汉朝君,晋朝臣?把风云庆会消磨尽,都做北邙山下尘。便是君,也唤不应;便是臣,也唤不应。”
《西游记》中,不管是妖魔幻化的华屋还是神仙点化的楼宇,会瞬间消失,都是在写“色即是空”,都是在印证《桃花扇》中“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真真、爱爱、怜怜……众多的美色和富贵从八戒眼中、从取经队伍视线中消失,都在写身外之色如梦幻泡影。
“白骨夫人”,则是写生命本身也“色即是空”。 伍尔芙《飞蛾之死》说:“与死神搏斗,世间万物都无取胜的可能。” 傲骨、侠骨、媚骨、贱骨、艳骨……不妨观此白骨。
唐僧闻说,倒也信了;怎禁那八戒旁边唆嘴道:“师父,他的手重棍凶,把人打死,只怕你念那话儿,故意变化这个模样,掩你的眼目哩!”唐僧果然耳软,又信了他,随复念起。行者禁不得疼痛,跪于路旁,只叫“莫念!莫念!有话快说了罢!”唐僧道:“猴头!还有甚说话!出家人行善,如春园之草,不见其长,日有所增;行恶之人,如磨刀之石,不见其损,日有所亏。你在这荒郊野外,一连打死三人,还是无人检举,没有对头;倘到城市之中,人烟凑集之所,你拿了那哭丧棒,一时不知好歹,乱打起人来,撞出大祸,教我怎的脱身?你回去罢!”行者道:“师父错怪了我也。这厮分明是个妖魔,他实有心害你。我倒打死他,替你除了害,你却不认得,反信了那呆子谗言冷语,屡次逐我。常言道:‘事不过三。’我若不去,真是个下流无耻之徒。我去!我去!——去便罢了,只是你手下无人。”唐僧发怒道:“这泼猴越发无礼!看起来,只你是人,那悟能、悟净,就不是人?”
那大圣一闻得说,他两个是人,止不住伤情凄惨,对唐僧道声“苦啊!你那时节,出了长安,有刘伯钦送你上路;到两界山,救我出来,投拜你为师,我曾穿古洞,入深林,擒魔捉怪,收八戒,得沙僧,吃尽千辛万苦;今日昧着惺惺使糊涂,只教我回去:这才是‘鸟尽弓藏,兔死狗烹!’——罢!罢!罢!但只是多了那《紧箍儿咒》。”唐僧道:“我再不念了。”行者道:“这个难说:若到那毒魔苦难处不得脱身,八戒、沙僧救不得你,那时节,想起我来,忍不住又念诵起来,就是十万里路,我的头也是疼的;假如再来见你,不如不作此意。”
唐僧见他言言语语,越添恼怒,滚鞍下马来,叫沙僧包袱内取出纸笔,即于涧下取水,石上磨墨,写了一纸贬书,递于行者道:“猴头!执此为照!再不要你做徒弟了!如再与你相见,我就堕了阿鼻地狱!” 【吕坤《呻吟语·应务》:“凡当事,无论是非邪正,都要从容蕴藉,若一不当意便忿恚而决裂之,此人终非远器。”】行者连忙接了贬书道:“师父,不消发誓,老孙去罢。”他将书摺了,留在袖中,却又软款【宛转、温柔】唐僧道:“师父,我也是跟你一场,又蒙菩萨指教;今日半途而废,不曾成得功果,你请坐,受我一拜,我也去得放心。”唐僧转回身不睬,口里唧唧哝哝的道:“我是个好和尚,不受你歹人的礼!”大圣见他不睬,又使个身外法,把脑后毫毛拔了三根,吹口仙气,叫“变!”即变了三个行者,连本身四个,四面围住师父下拜。【柳宗元《与浩初上人同看山寄京华亲故》:“海畔尖山似剑铓,秋来处处割愁肠。若为化得身千亿,散上峰头望故乡。”】那长老左右躲不脱,好道也受了一拜。
《华严经·十回向品》有言:“愿一切众生得如变化身,普现世间无有尽极……愿一切众生得如妙宝光明之身,一切世人无能映蔽。”
《传习录·答聂文蔚》说:“致此良知之真诚恻怛以事亲便是孝,致此良知之真诚恻怛以从兄便是弟,致此良知之真诚恻怛以事君便是忠,只是一个良知,一个真诚恻怛……于事君、处友、仁民、爱物、与凡动静语默间,皆只是致他那一念事亲、从兄真诚恻怛的良知,即自然无不是道。”大圣,道心化身。
北宋陈襄《与福建运使安度支》说:“视非正色,谓之不明;听非正言,谓之不聪。故君子不以耳目近小人,不以小人乱视听也。”三藏视非正色,听非正言,正在远离圣心。
大圣跳起来,把身一抖,收上毫毛,却又吩咐沙僧道:“贤弟,你是个好人,却只要留心防着八戒詀言詀语【花言巧语、胡说八道】,途中更要仔细。倘一时有妖精拿住师父,你就说老孙是他大徒弟:西方毛怪,闻我的手段,不敢伤我师父。”【理解大圣境界,可参照林崇墉评高祖父林则徐:“任事而不牟利,尽瘁而不热中,临难而不退避,受屈而不怨尤。”】唐僧道:“我是个好和尚,不题你这歹人的名字。你回去罢。”那大圣见长老三番两复,不肯转意回心,没奈何才去。你看他:
噙泪叩头辞长老,含悲留意嘱沙僧。
一头拭迸坡前草,两脚蹬翻地上藤。
上天下地如轮转,跨海飞山第一能。
顷刻之间不见影,霎时疾返旧途程。
你看他忍气别了师父,纵筋斗云,径回花果山水帘洞去了。独自个凄凄惨惨,忽闻得水声聒耳。大圣在那半空里看时,原来是东洋大海潮发的声响。一见了,又想起唐僧,止不住腮边泪坠,停云住步,良久方去。【吕坤《续小儿语》:“若要德业成,先学受穷困;若要无烦恼,惟有知足好;若要度量长,先学受冤枉;若要度量宽,先学受懊烦。”受穷困、受冤枉、受懊烦,其本质都是“事上炼”。】毕竟不知此去反复何如,且听下回分解。
《文子·九守·守虚》有言:“哀乐者,德之邪;好憎者,心之累;喜怒者,道之过……抱德炀和,以顺于天;与道为际,与德为邻;不为福始,不为祸先,死生无变于己,故曰至神。”
孔鲋《孔丛子·抗志说》:“笃道君子,生不足以喜之,利何足以动之;死不足以禁之,害何足以怨之。故明于死生之分,通于利害之变。”
南宋胡宏《知言·文王》说:“生本无可好,人之所以好生者,以欲也;死本無可恶,人之所以恶死者,亦以欲也。生,求称其欲;死,惧失其欲。冲冲天地之间,莫不以欲为事。”
追根溯源,唐僧肚饥,八戒贪吃好色,才导致了白骨精的猖狂:食色主导人心,喜怒哀乐,执迷于斯,怎能悟空诸色!此时的取经队伍,任重而道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