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在忧郁的热带
对于这段不愉快的经历,我本是不想再提笔的,但有个编辑看到了我的《偷食记》,觉得很感兴趣,向我来约稿,我一向慵懒,写稿太累人,不过我缺钱,我得努力赚点钱,嗯,就这样,于是我提起了荒唐的笔,写下这段无聊的经历。编辑要求纪实,大概是有什么说什么,说实话,我对此一点都不懂。
我是一名无关紧要的大学生,中产家庭,算不上富有,在今年1月初开始到绍兴的中金豪生酒店做服务员的实习工作,为期六天便草草辞职收尾,我承认我的脆弱,在这疲倦而愤怒的热带里,轰鸣的争吵与奔涌的水声漫漶一切,从第三天开始,我发现对于所见的一切都习以为常起来,神经在日复一日的痛苦中变得麻木迟钝,更糟糕的是我逐渐无法在脑海中产生任何文字上的感鸣,于是我便打算要逃离那里了……直到如今应人之请,我才决定将这一段芜杂的经历陈诸笔端,作为一种个人对过往不失草率的纪念。
我下面要讲述的这段经历便是基于我这六天的观察和记录,坦白说我对我的同事与工作是抱有怜悯与憎恶的,但同时我也觉得这种感情苍白而残忍,是幸运者对不幸者境遇一厢情愿的幻想与消费,出于不同的遭际,我们很难了解彼此,因而这种情感的投射也更显得荒唐可笑起来,于是,我将尽可能低度地书写出我的所闻与所见,并尝试记录些许反映当下时代普通酒店服务员的生存现状的片段。

事实上,在这短短六天里,我脑海中一直回响着一段人类学的经典叙述:
这里的人已丧失一切生活的能力。又弱又病而无法奋斗,他们便设法减少活动,降低需要,借此而达到一种昏沉的状态,只需要使用最低程度的体力,同时又能钝化他们对自己悲催情境的意识。
这段文字潜流着我这六日来切身的感受:酒店的空调外机四季轰鸣不歇,久处其间的人们像是生活在暑炙的热带,和所有久居热带的民族相仿,他们时常昏沉而瞌睡,每日目睹着他人繁华奢靡的热闹,却难掩中心的寂寞与彷徨。
通往地下室的楼梯
这种寂寞不是没有原因的,相较于酒店楼上与他们无关的金玉酒肉之南柯梦,酒店服务员所居处的逼仄残破的地下一层似乎更有归属感,这地下室的入口便是一道常闭式防火门,打开这扇大门往下走,厚重的洗衣粉和霉臭味铺面而来,从明亮堂皇的大厅灯光到地下楼梯闪停不定的鬼灯,到最后昏黄陈旧的员工休息室照明,生活质量有层次地渐变展开着。

一直要下到地下负一层,穿过停车场的一段小路,才会找到逼仄的员工区,像是精心掩藏的鼹鼠洞,不得不说,它真的破旧寒酸极了,又因为靠近清洗房,闭塞的空气中充满了洗衣粉和杀虫剂的味道。

在步入他们的休息室之前,我们不妨先来看看简单机械的员工作息表:早上9:00上班签到,工作到下午1:30休息,再到下午4:30上班签到,迟到一次扣20元,这是日薪100元的服务员承担不起的损失,所幸大部分员工都能准时出席;包厢的服务员在晚上要工作到包厢里的最后一批顾客离去,才能清洗碟子,摆好台桌,搞好卫生,最后下班,若是顾客离开得迟些,他们则往往要到深夜11点多才能下班。

于是中午1:30~4:30的下班时间成了唯一固定的休息时间,在这异常珍贵的快乐时光中,绝大多数员工喜欢挤在地下一层狭窄肮脏的更衣室里刷抖音、打游戏、聊荤段子,他们沉溺于抖音和快手,瞻顾于他人光鲜热闹的生活而无法自拔,尽其所能地将外放声音开到最大,旁若无人地营造着热闹的假象,却难掩中心的寂寞与精神的瞌睡,有时候精神鸦片对于无聊不堪的生活而言,未尝不是一种疗救。和吸食鸦片极其相仿的是他们在过道狭窄的凳子上歇躺的模样,脸上写满了困倦无聊与对生活的木然,昏暗的走廊里星星点点的光火是手机屏幕下或麻木或窃喜的众生相。
由于更衣室和澡堂是连在一起的,热风机带着水汽扑得人窒息,像是潮湿暑溽的热带,在此稍坐,衣服便和肌肤贴合在一起,潮湿闷热的空气令我呼吸不畅,所以我很少在这里停留,只是偶尔去换换衣服,但也时常可以看到其他员工看着抖音上的美女主播热舞窃笑,他们极少有对于生活的抱怨和对未来的豪言壮语,在忧郁的热带,这样的表达似乎是不合时宜的。正如我开头所引用的那样,“这里的人已丧失一切生活的能力。又弱又病而无法奋斗,他们便设法减少活动,降低需要,借此而达到一种昏沉的状态,只需要使用最低程度的体力,同时又能钝化他们对自己悲催情境的意识。”我只是觉得非常应景了。

每日的10点和4点是酒店员工的吃饭时间,照例是一荤两素,配上稍微霉烂的水果,菜品辛辣粗粝难以下咽,加上洗衣房和食堂又隔得那么近,在溽湿暑热的密封环境中,洗衣粉便成为少得可怜的糖盐味精之外的又一配料,而菜量又是那样的少,很少有员工能在食堂吃饱的,因而这个酒店的服务员没有不偷食的。
偷食记
小到一块西瓜,大到一头鲍鱼,从上菜之前,到客人去后,心有多大,舞台就有多宽广,自厨房的一勺之鲜,传菜走廊的信手拈来,到备餐间的交杯换盏,偷食无处不在,以至于一盘“十全芝麻酥”有七个还是八个往往不由主厨决定,而取决于传菜间的小哥们有几个做服务员的女朋友(很多传菜小哥的对象都是女服务员,行业的全年无休和封闭性使得男女关系异常局限而容易发生)。
事实上酒店的菜名如每日新闻一样不可尽信,时常虚假得可憎,另一个例子是每桌酒宴必点的餐前菜“主厨水果”,它和主厨没有丝毫关系,徒手拼装它的是不带手套的暴躁老妈子,操着一口闽南话咧咧叨叨地骂娘,每个服务员在餐前都要尝试和她沟通并领水果,任何时候都不要为自己辩解,因为你听不懂她的方言,她也不愿静下来听你讲话,酒店日复一日的忙碌和长期紧绷的神经让吼叫成为一种广泛流通的语言,在气势上压倒对方与露出凶恶的獠牙往往比据理力争来得有效,因为正如洗碗间的大妈所说的那样,每日的中午和傍晚是两场事先张扬的“战争”,战争的逻辑使得所有人被迫接受了丛林的法则。

回归正题,当我们把目光投向今夜的中金豪生酒店318包厢时,很多有趣的故事则会依次显露出棱角。这个包厢在今晚由我来负责招待,出于向来的养尊处优与自矜不凡,来往的诸多贵客在我看来大抵是鲁迅笔下的猪猡,而公平的是主管和客人也大多将我作走兽唤,地下室食堂里浓重而令人作呕的洗衣粉味让我自然地错过了晚餐,怀着辘辘饥肠和满心嫉恨,我为318的客人上齐了宴会的菜单,浓重的二手烟味使我怀疑所在并非人间。我从没有像现在这样喜欢小孩子,因为有小孩在的饭局衣冠楚楚的大人们往往不会抽烟,从而放下嚣张跋扈的语调和身段,摆出温和可亲的模样,这是极其少见的。

从这份菜单上我们可以发现这是婚宴的外厅,也就是在婚礼大堂豪生厅外安置远房亲友和小官轻贵的包厢,从他们的谈话中我或许发现了其中的原因:他们的谈话大抵关乎各自的收入和可行的方便,其中一次都未谈及这对新人,那估计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亲友了,这些人中最大的官职也不过是区区县长,这在酒店包厢的浑浊空气中并不很显眼,昨天我还照料过两桌局长的晚宴,难怪他们会被冷落到这等偏厢。而好在他们也很是识趣,在新郎新娘入巡敬酒后便拿起喜糖袋作鸟兽散,走之前一君趣谈“我们才吃了这么一点,这些菜还够摆一桌呢!”
他的所言不假,前脚他们刚走,后面便是这第二桌筵席的出场,第二帮客人早已闻风而动,在暗处静伺良久了。我急不可耐便把门悄悄关上,小心翼翼地开始准备卑贱的果腹,但我似乎还是太迟了,两位过道上搞清洁的老妈子早就闻风进来了,掏出口袋里早已备好的塑料袋,将鱼饼和牛肉一股脑地倒进去,边倒边徒手扒鸡大嚼,令人恨自己只有一张口,两只手,奋力饕餮依然不及老妈子刷菜盘效率高,我鹰骘般瞪了一眼老妈子,后者却浑然未觉,继续消灭着桌上菜种的多样性,还递过来一块牛肉,说“鹞肉好吃”,当我正在思考鹞肉为何时,牛肉已经被大妈全部收入乾坤袋中,我的双眼中写满了绝望。
更令我感到悲哀的是传菜的大叔也相继赶来,酒店的服务生似乎天生有第二种嗅觉,正如食腐动物对于尸体刚开始散发的霉味之极度敏感一般,呼朋引伴地接连相至,但凡是有尊严的食腐者都绝对不会接受这样的侮辱的。而这大叔让人厌烦的是他也掏出了口袋里的塑料袋,而且比老妈子的更大,继而他以同样惊人的熟练度盛装菜盘,不过大叔似乎很尊重我作为服务员对于包厢名义上的掌控权,小心地和我划分着遗食的分配,这让我体会到一丝久违的被尊重之快感。

这桌沿上的第二帮饕客之间有个不言自明的约定,就是尽量避免目光的接触,即使是偶尔四目相对,彼此睹见鹰抓虎咽的狼狈模样时,也只是尴尬一笑继而放肆大嚼。“排骨菌菇汤”的二三菌菇是颇为鲜美的,“兰度百合炒鱼饼”的兰度有鱼饼的味道,松叶蟹又总能从哪里找出几只脚来。饭毕,桌旁的所有人都非常愉快,这是平日少有的惊喜,我体面地用新拆的湿巾擦了擦嘴,告诉自己徒手抓食这是古汉人的作风,食他人遗是不拘小节,而正当我沉溺于自我的美好幻想时,传菜大叔暗示我客人没带走三袋喜糖,他请求允许他带回去一袋,我本就胆小怕事,恐怕主管查下来会怪罪,但大叔坚持说这并不碍事,继而解释道要带给自己家中的女儿,我看着他半白的头发与微肿的红眼,大概是心中一酸吧,廉价的道德感促使我点了头,并让他拿走三袋喜糖,大叔顿时千恩万谢,表示女儿知道了一定很高兴,他把袋子放在备餐间的柜子里,下班后再来拿,并保证道这是常例,不会出事的,我这才将信将疑地点了点头。

我整理完桌面之后,随即进来了保安大叔,看到干净无物的桌面他遗憾地自悔来迟,随即看到地上半瓶米乳汁,高兴地转身提起,用类似的同一套话术也藏在了备餐间的柜子里,我只是觉得特别好玩。凌晨到家,妈看着我对于精心准备的宵夜难为下咽的模样,笑着逗我:“酒店里的员工伙食想必是很好。”我尴尬地假笑道:“那自然是很不错的。”
关于偷食的故事还有很多,它像是每家每户的性生活一般,普遍私密而时刻发生,它们时常不那么喜闻乐见,特别是当我看到洗碗间的头发花白的大妈在堆满垃圾的盘子中用手挑剩肉吃,常常使我怀疑所在并非人间,彻底感到刺骨的寒冷。我甚至有时会产生这样怪谲的念头,认为有些客人的宴会简直是对食物的浪费,比如第二天晚上我负责招待的是带着诸靓女的私企老板,他带着两只金手表和八个时髦女郎,他们在餐桌上打情骂俏,交杯换盏,畅饮的红酒杯是他们今晚的业绩,杯盘狼藉后八个女郎排队到卫生间呕吐,吐得满地都是,洗手池、马桶盖甚至门把手上到处都是,花了我半个小时强忍恶心才清理完的,比起偷食的服务生,我时常私下为他们感到可耻。

冷血的鸡汤列会
事实上,对于一个合格的服务员来说,这样的思想是极端危险也是务必去除的,经理时常对我们说“顾客就是上帝”这类陈年老话,我私下觉得这是对于上帝不怀好意的冒犯,经理还经常说,“一个优秀的服务员是有着洁癖的异类”来勉励大家,但其实这种洁癖是双标的,他只对于客人,而不对自己,另一个印象深刻的例子是经理拿抖音上的“福报”视频向大家解释“吃亏是福”的理念(据我观察,抖音上的哲理向视频是很多员工思考人生与自我教育的主要平台,时常有人引据抖音上的经典来说教)。
然而这样的精神教育还是远远不够的,为保证员工思想的纯洁性和工作的干劲,每天经理都会在签到的时候开一场轰动的列会,一向是由经理提问,员工来大声热情地背诵出预定的答案,若是说错手势错不大声不热情都会被点名领出来单独示众,列会规定的手势也相当单一刻板而枯燥,不外乎跨立背手、举大拇指、提臂前倾、拳靠额头这四种,结尾的“1234嘿嘿嘿”则要多次高频拍手,像是恐怖片中的厉鬼群嘲般刺耳,如今想来这大型规训的声音与场景依然历历在目,只觉惊悚狰狞。

“失去了温度和掉包了鸡血的凉鸡汤是恶俗的游戏吗?”我在每次的列会上都这样问自己,试图用词语堆叠的游戏消遣掉无聊的漫长时光。事实上,它对员工进行精神控制的方法也是相对简单原始的,通过军事化的行动仪式尝试召唤共同体的想象,用对于成功的渴望来提起工作的热情,期许更好的明天来为今天所有的不堪编织充分的理由……反驳毒鸡汤的文章太多了,无需我在这里赘述,况且这碗鸡汤也远非高明而流毒甚深,它每日浇灌出的是这样一个看似颇为合理的逻辑:如果你穷,只是因为你不够努力。它脱胎于太平洋彼岸的美国梦,而成为一种中国式团体神话的新叙事。
我不知道其他员工对这荒唐可笑的列会作何感,真的会有人相信“平凡人做非凡事”与“付出-回报-成功”的神话吗?我不敢断言,但每次列会的时候我都会留心观察周围人,无一例外是眼神呆滞与表情麻木,他们拒绝抬头,不愿直视,似乎眼神的接触会使人羞怯,好像是因为所做的是一件荒唐可笑的事情。印象最深的是我右边的那个小伙子,当誓言进行到“平凡人做非凡事”的时候,他浓密的鼻毛下一颗硕大滚圆的鼻屎滑了出来,之后便在鼻子下方不绝如缕地悬垂着,当他面无表情地背诵剩下的课文,眼皮伴着确凿的瞌睡沉重地下坠,直到“我们太需要成功”这句话时,那颗鼻屎依然安稳地悬垂在他鼻腔下方一厘米处。我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但我感觉他是不相信努力就会成功的神话的。我左侧的那个兄弟则会把目光聚集到对面女员工身上,从上到下,从左到右依次用目光打量过去,痴痴地笑着……在忧郁的热带,我并不清楚这些神话是否钝化他们对自己悲催情境的意识,但很明显的是这些与事实截然对立的神话在开玩笑方面非常不高明,而有时竟显露出取笑嘲弄的残忍来。

然而另一个让我对于列会深恶痛绝的原因是开会时站在我对面的老头,他背课文的嗓音就像病牛一样拖宕而响亮,时常被经理推为楷模,他更衣室的柜子就在我的柜子上方,有一次,我在下面的柜子找衣服的时候,那露阴癖的老头刚刚洗完澡,摇摆着短小乌黑的下体,喘着病兽般的粗气,用一只孱弱无珠的牛眼徒瞪着我,脸上猥琐的奸笑似乎是怀着娈童的癖好,他喜欢哼着《明天会更好》的曲调,哼到高潮部分,下体也随之摆动得更加猛烈兴奋,我强忍着恶心溜之大吉。于是,每次读到这样的冷鸡汤,我就想起那个如影随形的猥琐男摇摆着短小的下体,开着丑陋可憎的玩笑,似乎是在别有图谋地奸笑着。他哼的那支曲调让我想起包厢隔壁大厅团拜会上用话筒尖着嗓子唱歌的领导,而所唱的往往是不着调的噪音,结尾狂呼呐喊的也无非是“明天会更好”的许诺,但我从后门偷偷观察每一个台下员工的表情,极少人的嘴角挂有笑意,他们的眼中除了对于台上人权力和成功的嫉羡外,似乎别无一物。
然而明天真的会更好吗?我不敢断言,但酒店服务员的生活似乎是令人看不到出路的,这些热带的居民辛勤呈上了热闹华美的酒宴,却只能在杯盘狼藉的餐桌后偷食残羹冷馔,酒店楼上的锦绣繁华似乎也与他们无关,逼仄潮湿的地下室方才是切实的归宿,热闹只是每日倏忽的表象,而孤寂彷徨才是精神与现实的双重常态,酒店服务员的生活似乎是《寄生虫》在当代的真实再现。
但是,真的没有出路吗?我在相册翻出了这张当时拍下的凭条,画画的人是我隔壁包厢的姑娘,她是和传菜的小伙一起来酒店打工的,听她说起干到春节结束,两人就攒够钱回到女方老家湖南见家长,再到绍兴找其他更有钱赚的工作,如今看来,只觉得这朵四瓣花与爱心意味深长,也不知道逢着这场疫情,他们是否回到湖南,又是否找到工作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