鹤樱词笺·五
定风波
宋·苏轼
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
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终于来到我最爱的词人与最爱的词。
人生中知晓的第一首词便是苏轼的《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当时只觉满纸仙人语,而后再大些,读书读到“看山不是山”的地步,遍地无端挑剔,横竖看字不顺眼,只有苏轼,反复读完多少遍,也只是反复感叹着其之才情。
第一次读《定风波·莫听穿林打叶声》,是那个年纪为数不多可以使我惊艳十足的词,上一次读完全词,忘记放下书,久久不能平息心中波涛的只有李后主的“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这一句。而对于这首定风波,只觉真如王国维所评的“有篇有句”。起承转合浑然一体,就是有篇;画龙点睛之笔,就是有句。而王老先生认为合乎其理的,不过六人耳,苏轼便是其中一人。
所幸读到这首词时,已经可以自由阅读部分文言文,词中也并无生僻怪字,读来只觉浑体通常,口齿生香。别听风雨穿林打叶的声音,不如徐徐吟啸着缓步而行。竹杖芒鞋比马轻快,倒不如身披蓑衣,载着烟雨度过一生。
春风微凉吹得酒醒,斜阳却在山头上迎接着我,回过头看来路风雨,不如归去,风雨或是晴天,都不足以在我心上留下痕迹。
子瞻少年成才,初出江湖便是名满天下,与父、弟并称三苏,后与并归为唐宋八大家,足见其高才。然其自小勤奋好学,不肯狂大。东坡有一位过目不忘的朋友,诧异东坡竟然没有读一遍《史记》而全文背下,使苏轼羞愧而抄数遍《史记》。
但这位少年依旧是骄傲的。因觉天下无难事,自有一派豪迈,虽然我不赞同完全将苏轼归为豪放派词人,但其的确留下许多气吞山河,气象上风华无双的词。
如《念奴娇·赤壁怀古》:
“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故垒西边,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乱石崩云,惊涛裂岸,卷起千堆雪。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遥想公瑾当年,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故国神游,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人生如梦,一樽还酹江月。”
这是一首咏史词。东坡游赤壁矶时所作,并非真正周瑜破曹兵处。起首三句真如“滚滚长江东逝水”,千古英豪竟弄潮,惊涛崩石间,英雄群像油然纸上。感豪杰风华,羡公瑾美人为伴,江山作马,驰骋帷幄,而又点到自身,谪居黄州,早已白首身,对着纸上群像抚今追昔,人生大梦一场,唯有敬山河江月。
最好的词,是有词风和词骨的。这首词的词风便是追忆当年英豪之盛象,词骨便是回到自身,虽处逆境,却无囫囵语,满口仙人言,实在风骨光华流转。
苏轼除却豪情万千,更是一个合格的生活家,言行举止影响了我整个少年时代。初中时我最迫切的梦,便是成为一个苏轼那样的生活家。
能诗能歌,入学能名满天下,入仕能心怀家国,私人生活亦是有酒有肉,啸傲泉林。将贬谪迁徙视为公费旅游,入杭州留下“欲把西湖比西子,浓妆淡抹总相宜”,使西湖得美名“西子湖”,谪居黄州时留下“人生如梦,一樽还酹江月”;在日常生活中更是富有情趣。因爱肉爱竹,而留下“无肉令人瘦,无竹令人俗”,写完挥洒余墨至竹林中,悠然而去。
此人亦幽默至极,写下游戏诗“黄州好猪肉,价钱等粪土。富者不肯吃,贫者不解煮。漫着火,少着水,火候足时他自美。每日起来打一碗,饱得自家君莫管。”好似他已游离于贫富之外,适宜竹林长啸,亦适宜人间烟火,亦俗亦雅。
东坡亦有画《万竿烟雨图》,题字:“东坡先生喜画石竹,恒自重,不妄与人,故传世绝少。而此帧尤为清雅奇古,无一点尘俗气,信非东坡不能也。”足见其才情与闲趣齐飞,大俗共大雅一色。
少年看到老,在顺境时仍旧不忘初心,在顺境时亦能更轻易地平息自哀。东坡化哀叹为仙风道骨,重儒兼道,倒自成一派遗世独立的孤高风格。
如在黄州时,乘醉而归,一首临江仙:
“夜饮东坡醒复醉,归来仿佛三更。家童鼻息已雷鸣。敲门都不应,倚仗听江声。长恨此身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夜阑风静毂纹平,小舟从此逝,沧海寄余生。”
读来全篇未著一字愁,却在夜里醉归而遗世之间,忽然领悟高处不胜寒之孤绝。
而这孤绝,也助他不用偷灵药,便可扶风上青云。
东坡有仙人之气,并不代表他不知人事情义。正相反,风人之思向来赤子之心,一旦入心,定入十分,每一段情义,轻则情深不寿,重则万劫不复。
读过他写给妻子的悼亡诗,焉能莫哭: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唯有泪千行。料得年年断肠处,明月夜,短松冈。”
又不过是白描,平铺直叙梦中之境,只是梦中人已别十年,现实只有一处坟茔,而梦里还能站在窗里窗外,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
上一次这样钝刀子戳心的,还是《项脊轩志》中最后一句:“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
有人将此词与后主“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并作一谈,倒觉差堪焉此。一来苏轼是悼念亡人,李后主却是痛失江山,二者得失不可并作一语;二来李煜总是直言不讳女儿家细腻之心的,而苏轼更像风尘仆仆的老人,二人心境并不贴切。
去年大一时,我买了一本《苏辛词》,每日睡前读二十分钟苏轼与辛弃疾,越读倒越忘了他俩是豪放派词人,倒不是选词的问题,而是所有看似豪放不羁之人,感情细腻至深,不比婉约幽咽派来得不痛彻心扉。于是越读,倒越像走进了一条长长的狭道,这道路容不下第四人,路上尽是朗风明月,云松山河,只是怎样看着,都渐渐失去了线条,变得与天地精气浑然一体,此中有真意,欲辩已忘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