处处睿智处处光——说不尽的《浮士德》

“要每天每日开拓生活与自由，才能做自由与生活的享受”——《浮士德》

《浮士德》作为享誉世界的文学名著，在文学史的长河中历经洗练，熠熠生辉。评论家把它和荷马的史诗、但丁的《神曲》、莎士比亚的戏剧并称为世界文学中最伟大的作品。

对于一般的读者而言，《浮士德》是一本艰涩难读的书，也是一本极不容易理解的书。这是不争的事实。因为，歌德写作这部书前后花费了大约60年的时间，时间跨度大；内容又涉及到自文艺复兴到启蒙运动欧洲社会文化发展近300年的历史，体现着歌德对诸多问题的思考，高度概括；再加上，诗剧中又有大量的象征，还涉及到希腊神话、《圣经》、民间传说，内涵极为丰富；上天入地的宏大结构，穿越古今、现实与神话的瑰丽想象，无不令人惊叹，但理解的难度系数大大增加。

歌德写有关莎士比亚的论文时，用的题目是《说不尽的莎士比亚》，这也完全可以套用的歌德身上，套用到《浮士德》这部作品上。

歌德被后人称为“智慧老人”。《浮士德》处处都体现着歌德对世界、社会、人生的思考与智慧见解，让人在阅读中掩卷遐思，有所悟，有所得。智慧是一道亮光，可以穿透人心，穿透世界，穿透黑暗，照亮生活。本文仅拮取某些方面，略陈浅见，谈些感想。

1、天主、梅非斯特、浮士德——神-魔-人

歌德在《浮士德》中，塑造了天主、梅非斯特、浮士德形象，可以看做是神-魔-人及其关系的象征。天主就是《圣经》中的上帝，是至善、光明、肯定和拯救者的象征。天主认为，“人在奋斗时，难免迷误”，但“善人虽受模糊冲动的驱使，总会意识到正确的道路。”尽管天主是完美的、至善的，但他并没有创造一个完美人世间，也没有创造一个完美的人类，只有天堂才是完美的境地，天堂里的灵魂才配称完美。所以，凡是那些在世间不断努力的人，天主都终将他们搭救。这里体现着歌德对人不断努力、不断探索的肯定。梅非斯特，是《圣经》中地狱里的魔鬼的化身。他代表着恶、堕落和否定，他要的恰恰是人的灵魂下地狱。他否定人类的理性，否定人类进步的可能，认为人类“就像长腿的蚱蜢一样，总是在飞，飞飞跳跳，立即钻进草中唱起老调”。那么，人类最终是不断进步还是原地踏步？灵魂是升天堂还是下地狱？于是，天主和梅非斯特打了个赌，让梅非斯特到人间引诱浮士德，看看谁是真正赢家。浮士德是人的象征。他说：“有两个灵魂住在我胸中，它们总想互相分道扬镳；一个怀着一种强烈的情欲，以它的卷须紧紧攀附着现世；另一个却拼命地要脱离尘俗，高飞到崇高的先辈的据地。”这形象地说明，人既有世俗性，也有神性，人并不完美。天主说：“人类的活动劲头过于容易放松，他们往往喜爱绝对的安闲；因此我要给他们弄个同伴，刺激之，鼓舞之，干他恶魔的活动。” 这不妨说是歌德的见解，人往往有惰性，安逸会让人不思进取。天主让梅非斯特与人为伴，其实不过是说人的欲望应该得到释放，有欲望才会有追求，有追求就难免犯错误，但能够对错误有认识，就可以不断摆脱迷误走向正途，走向真理。歌德并没有完全否定梅非斯特，也就是“恶”。因为在歌德看来，他是“为恶造善力之一体”。世界是善恶并存的，没有了“恶”，也就没有了“善”，善与恶相反相成，欲望可能使人堕落，也可以是一种推动力，促使人克服惰性，正是从这种意义说，“恶”是一种造善的力量。这样一种深刻的智慧，或许让我们认识到，期望建立一个没有恶的世界，期望变成一个没有“恶”的完人，消除世界和人身上所有的“恶”，恰恰是虚妄的。浮士德作为人的代表，他不是“完人”，而是一个不断探索、不断追求的人。他曾在书斋努力追求知识，但脱离实际的知识没有帮他找到真理，于是，他投身到大自然和生活实践中去，也曾为满足自己的情欲，害死了格蕾辛，品尝了爱情悲剧，他投身政治，希望通过开明君主，建立理想的“理性王国”，但希望破灭，他又追求古典美，希望用古典美的“宁静和谐”之光，改变世界，他再次失败，然而，他没有停止追求的脚步，一次次的错误，反而促使他终于走出了小我，决定要干一番大事业，围海造田，建立一个自由的新世界。此时，一生劳碌的浮士德“忧愁”已使他双目失明。魔鬼知道浮士德快要死了，就命令手下为浮士德掘墓，浮士德听到叮叮当当的声音，还以为是民工们在围海造田，他眼前浮现出一个未来乐园的美景，“原野青葱而肥沃；人和牛羊 就能高兴地搬到新地之上”。他说：“我愿意看到这样的人群，在自由的土地上跟自由的人民结邻”。就在此时他说出了当初与魔鬼打赌时的那句话：“停一停吧，你真美丽！”他倒地死去，魔鬼高兴地要把浮士德的灵魂带入地狱，而天主派天使格蕾辛把浮士德的灵魂带入了天堂。

浮士德作为“人”本身，是一个矛盾体，复杂体，既体现了人的优点，理性、智慧、对更高精神境界（如美、事业、人生意义与价值）的追求，也体现着人的缺陷，对尘世享乐的追求，有时难以抵挡住各种诱惑，如情欲、权欲和享乐。这可以理解为他是一个“完整的人”，但不是“完美的人”。

浮士德与天主的关系，可以看做是人与信仰、人与神的关系。《圣经》对欧洲文化的影响极为深刻又极为普遍，歌德的这部作品也明显深受影响。在歌德看来，不完美的人只要不断努力，天主就会拯救他，也就是“人自助者天助之”。人必须努力，最终的审判和拯救靠天主。

浮士德与梅非斯特的关系是与欲望和诱惑之间的关系。魔鬼既内在与人，又外在于人。所谓“内在于人”，是因为人人都有欲望，换句话说，人人心中都有魔。所谓“外在于人”，是因为人生于尘世，尘世生活中的“食、色、名、利”对每个人都产生着诱惑。一个人的可贵，不是无欲，也不是抵制所有的诱惑，而是，在不断追求中，从错误中找到正途，不断超越“自我”，迈向更高的境界。魔或者说欲望，是天主给予人的一种动力，这不是说，人因此就可以作恶，而是说，人有了动力，就会去行动，但在行动中免不了会犯错。天主担心的不是人会犯错，而是人的懒惰和无所作为。浮士德曾和梅非斯特打赌说：“我如有一天悠然躺在睡椅上面，那时我就立刻完蛋！你能用甘言哄骗住我，使我感到怡然自得，你能用享乐迷惑住我，那就算是我的末日！”在歌德看来，一个无所追求的人，就是一个精神死亡的人，肉体虽存，但只是“生活的奴隶”。歌德通过浮士德说“要每天每日开拓生活与自由，才能做自由与生活的享受”。这该是我们汲取的智慧吧！

2、浮士德精神与浮士德悲剧

透过浮士德一生的所作所为，我们可以看出，在他身上体现出一种勇于实践、敢于冒险、不断追求、永不满足的精神。这种精神被后人称为“浮士德精神”。当他意识到书斋中的陈旧知识不能帮他找到真理时，他决定要投身到伟大的生活实践中，他就把《圣经》的原文（希腊语）“太初有道”翻译为德文“太初有为”。唯有行动，才能发挥力量。和梅非斯特打赌后，他说道：“不管安逸和苦痛，不管厌烦和成功，怎样互相循环交替；大丈夫唯有活动不息。”他要“投身到时间的洪涛之中，投身到世事的无常之中。”他一生追求知识、爱情、政治、美和事业，从不停滞，从不满足。他意识到：“我一停滞，就变成奴隶，你的，别人的，都是一样。”浮士德的思想可以说是歌德思想的体现。歌德借助他的思想和精神，用来激励自己，也是在激励世上所有的人——唯有永不停滞，才不会变成奴隶。这是歌德的伟大智慧。

浮士德在他人生的每一段追求，似乎都是以悲剧而告终。如果我们把浮士德看做是“人”的体现者，那么，可以说，他的悲剧就是“人”的悲剧。具体来说，这种悲剧有这几方面的表现。一是，以有限追求无限。人是必死者，每一个人的生命都有限度。而大自然是无限的，知识的领域是无限的，以有限的生命追求无限，这是必然的悲剧。人的认知能力也是有限的，无论个体还是人类，永远无法穷尽宇宙的奥秘，人只能无限趋近真理，却无法把握穷尽真理。二是，人是渺小的。面对浩渺的宇宙，自然的伟力，个体的人就显得是十分渺小而脆弱。三是面对强大的外力，个人力量又显得极其单薄。所有这些都会让人产生强烈的无助感、无奈感和悲感。那么，浮士德悲剧的启示在哪里？悲剧的精神恰恰是一种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敢于与命运抗争，敢于突破局限而不断超越自我的精神，带给人的是一种崇高感，悲壮美，激发出人的昂扬进取的斗志，从而，直面人生，不断努力，让人生多彩多姿。歌德以浮士德的悲剧诠释了他的人生智慧，让人的精神世界达到澄明之境，唯有努力的过程，才有真正的人生，唯有不断超越才能不断成长，唯有对命运的抗争，才能挺直脊梁，获得壮美的人生。

注：本文中的译文均采自钱春绮先生翻译的《浮士德》。特此说明。

2019年8月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