赌佛
阿黎望着这栋由灰砖砌成的老旧建筑，握了握手中的提包，脚下有点发虚，该是在车上颠簸得久了罢。他盯着眼前斑驳的木门，上面的黑漆已经剥落近半，他不由地估摸起年份来，干古董这行久了，总有点职业病，见着老东西就忍不住打量几眼。门上的铜铺首威严依旧，仿佛在说闲人免进，阿黎回头看了看一同来的峰子和小王，多日来的不真实感又涌了上来。
阿黎是一家小有名气的古董拍卖公司的老总，一周前，他仍在G市的办公室里悠悠地喝着茶，和同事们闲扯些古玩圈内的八卦。自从干了古董拍卖这行，一年到头几乎都在外面，天南地北地征集货物，像这样的休闲日子是越来越少了。他看着峰子把茶饼戳出老大一块往壶里塞，心想这小子，真是别人的东西就不知心疼，这么多茶叶，泡出来的茶能喝吗。正要开口训几句时，手机响了起来，阿黎拿起来一看，显示是罗夕。他顿了一下，把手机凑到峰子面前，峰子也摇了摇头，表示不知道怎么回事。阿黎想了想，按下了接听键。
“黎总您好，是我罗夕，你在G市吗？”罗夕那低沉的声音从另一端传来。
“诶，您好罗总，我在G市呢，刚回来，怎么，您现在也在G市吗？”阿黎说。
“是啊，昨儿个到的。是这样，我这有件东西，可能得麻烦您帮个忙，您什么时候有时间吗，想约你一起吃个饭？”罗夕问道。
果然有事，还明摆着就是冲着他来的，但罗夕这个约还不得不接，阿黎也只能接上这茬：“罗总您客气了，上次在B市可是沾了您的光，到了G市，怎么也得我们做一次东，择日不如撞日，就今晚怎么样？”
“好啊。”罗夕回得很快。
“那咱们五点半见，您发个地址给我，我让司机提前过去接您到饭店，在G市啊，要吃好吃的，导航可找不着地儿。”阿黎说。
“那可谢谢黎总了，我待会就把地址发你。”罗夕笑道。
“嗯，那晚上见。”阿黎放下手机，看到峰子一直盯着他，就说：“罗夕说有件东西，今晚吃饭的时候看吧。”峰子一听，有点急切地问：”是佛吗，他怎么会主动找我们？“阿黎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没说是什么，今晚看吧，峰子，今晚你也一起去，要真是佛造像，你也可以帮忙看两眼。“
峰子问是不是佛像不是没道理的，其实他的第一反应也是这个，毕竟罗夕在古董界可是响当当的佛教艺术品大牛，过手的珍品不计其数，可以说是佛造像拍卖市场的开拓者了。但这样的人物怎么会主动联系他，阿黎也很纳闷，还如此神秘。老实说，他们和罗夕并不熟，唯一一次交集是在B市的宴会上，经人介绍互留了联系方式，仅此而已。如今是什么头绪也没有，阿黎眉头皱着，伸手拿过青花瓷杯，一口喝尽了里面早已凉透的茶。
阿黎和峰子两人提前到了饭馆点菜，说是饭馆，其实是个小型会所，菜式新鲜别致，环境也好，很安静，适合谈事情。阿黎让峰子定了个包间，吩咐经理说客人来了再上菜。
罗夕是六点左右到的，人还没进包厢，声音已经传来了，阿黎忙起身，峰子更是出了门招呼罗夕到包厢来。罗夕上身着米黄色的亚麻布大褂子，配上宽松的黑长裤和布鞋，只一手拿着手机，并无带包或其他，休闲之余透着一股子的佛家仙气，大概是和佛教文物待久了的原因。
他们寒暄了一会儿，包厢经理就来询问是否可以上菜，阿黎笑道：”赶紧地，得向罗总展示下咱们南方人的小精制不是？“
包厢经理用对讲吩咐了一句，不一会儿，包厢的门就被推开了，身着白色印花旗袍的服务员把冒着热气的菜端上了桌：菊花蛇羮、白切鸡、生拆肉烩海虎翅、清蒸老虎斑、烤乳猪、椒盐海虾、佛跳墙、罗汉上素、白灼芥菜、最后还有一道广式腊味饭。
罗夕边解袖扣边说：”都说食在G市，果然名不虚传，今天跟着黎总，算是没白来一趟啊。“阿黎拿过酒壶，往罗夕的杯子里满上八分：”招呼不周了，我也不是本地人，但说实话，G市人真是会吃，您待会尝尝这些菜，看能评个几星。“
三杯酒下肚，气氛开始活络起来。不管是罗夕、阿黎还是峰子，都是多年在酒桌上打混的人物，加上峰子的专长也是佛造像这块，和罗夕聊起这个宗教艺术品的市场就停不下来了。
”其实我这次来找你们啊，也是和这块有关。有个老朋友周转上遇到了点困难，想出一尊佛，但现在那尊佛像不在他手中，他希望你们能垫付一部分钱帮他拿回来，拿回来后就交由你们公司拍卖。唉，其实也没什么好瞒你们的，我那朋友你们也熟，只是他这次不方便出面。那尊佛你们也是上过手的，这也是为什么他让我找你们的原因。“ 罗夕说着拿出手机，点开一张图片递给阿黎和峰子。
是那尊斯瓦特风格的释迦牟尼？阿黎和峰子互看了一眼，又重新盯着这张照片确认了一遍，是啊，这尊释迦牟尼他们的确见过，还上过手，怎么会忘呢，这种品级的佛造像哪怕只看过一眼也忘不了吧。在佛造像收藏界，斯瓦特造像可以说是处在这一门类收藏金字塔的塔尖，而这尊则是目前所见的最精美的斯瓦特风格造像，艺术价值非常高，堪称国家级博物馆的藏品，甚至比布达拉宫、美国大都会博物馆、鲁宾艺术博物馆收藏的类似藏品，其完好程度与精美程度更胜一筹。阿黎还记得他和峰子第一次见到这尊造像时有多激动，那是三年前，他甚至还顶着这尊佛照了张相，觉得这辈子可能都无缘再见了，没想到现在要放在他的公司拍卖了？
阿黎握了握拳，努力镇定下来，问道：”嗯，这尊佛我们的确见过，和卖家也有过几次合作，如果能放在我们公司拍，是我们的荣幸，但还是要问一句，他想要多少预付金额呢？“
”一千五百万。“罗夕说，”黎总，我在这条路上走了25年了，在这个圈子里也还算有些分量，如果你相信我的话，那么我告诉你，这尊佛的价值远超这个数。你也清楚卖家，如果不是碰上了过不去的坎，这尊释迦他绝不会出。“
阿黎低下头盯着手机上释迦的眼睛，沉默了一会，说：”罗总，我需要两天时间考虑一下。“
罗夕摇了摇头说：”黎总，不是我逼你，至迟下周一之前他要拿到款，明天请给我答复好吗？如果不行，我还可以有时间找下别人。”
阿黎看着罗夕，他知道这不是在开玩笑或普通的买卖策略，如果明天给不了回复，罗夕就会找别人去了。阿黎只能答应明天不管要或不要都给答复。
从会所出来后，司机送罗夕回酒店，阿黎和峰子分别叫了车，因为知道要喝酒，他们都没开车过来。站在马路边，十月的天，秋风初起，吹散了他们不多的酒意。
阿黎点着一支烟，深深地吸了一口，问道：““峰子，你怎么看？”
”至少两千。“峰子并没有回头，只是盯着闪烁着无数灯光的马路对面，那是G市的CBD。
”嗯，知道了。“阿黎的车先到了，他狠狠地抽了口烟，掐灭扔进了垃圾桶，没有再说什么。
阿黎回去后洗漱了一下，已经是午夜了，但他毫无睡意，给自己倒了点威士忌，依靠在水吧上抽起了烟。一千五百万，不是小数目，如果尽力去争取的话，董事会应该会同意放这笔款。但如果最后没有拍到这个数怎么办，这个风险只有他一个人承担，数目真的太大了。是，罗夕的人品和口碑在业内是极好的，但谁知道这次呢，在这行，他见过太多黑心的人和事，凡和钱财、权利扯上边的，总会变质，时间问题罢了。
峰子说这尊释迦至少能拍两千万，他当然相信峰子，峰子是他一手带出来的，目前在佛造像这一块也算小有名气了，他知道峰子这个判断已经是保守的了。但是，下这个决心还是很难啊，干拍卖这行以来，他成天提心吊胆，到处都是陷阱和深坑，就等着哪个倒霉蛋跳进去，一不小心就万劫不复。
阿黎抿了口酒，茫然地望向黑蓝的夜空，城市的夜晚是不容易看到星星的，但今晚，似乎隐隐约约有那么两颗。
但他也知道这个机会确是极难得的，他干古董拍卖也快十年了，他带领的团队在不断向前，但速度，真的不快，他们在G市可以说独占鳌头，但放到整个行业呢，还是不够看的，其中最重要的原因就是没能征到真正高级别的拍品，比如像这尊释迦这样的。他快40了，还能干几个十年，就这样的水平了吗，他不甘心。放掉这个机会，会后悔的吧。
半小时后，他拿出手机，找到罗夕的号码，打出两个字：可以。按下发送键，这是场豪赌，不管输赢，他都认了。
接下来就是紧锣密鼓的汇报工作，要说服董事会打这笔款，可是有无数个文件、无数场会、无数个反对意见在等着他呢，四五天连轴转下来，无数的资料准备，天知道他和他的整个部门是怎么过来的。好在，董事会最终还是同意了，但要求见到了东西才能打款。这有什么，阿黎还巴不得这样呢，那么大笔款子出去，东西都没见到，他不得虚死。这下可好，没见东西不打款，公司规定，与他何干？
终于到了拿货当天，他们提前一天到了B市，第二天一大早，罗夕就亲自开车来接他们到提货点了。阿黎带了峰子和小王，他们身上各藏了一只录音笔，以防万一。到目的地后，罗夕让他们下车，并说他不能进去，但会在门口等他们。
阿黎站在这栋灰扑扑的老房子前，深吸了一口气，正当他们犹豫要不要上去敲门时，那矮小的木门’嘎吱‘一声开了，一个带墨镜的男人探出头来说：“进来。”阿黎三人有点被吓到，但还是迈步走了进去。他们走过前庭的石板路，接着经过一个天井，穿过一条有点暗的走廊后，进了一间小屋，屋里只有一盏小灯泡，发出昏昏黄黄的灯光，似乎随时要熄灭一般。
“钱呢？”带墨镜的男人问。
“我们要先看东西。”阿黎感到胸口有点憋闷，但他知道这个时候不能露怯。
那男人朝一个方向打了个手势，另一个男人忽然从那个方向走了出来，手上抱着一个不大的盒子，他把盒子放在灯泡下的桌子上，又退了回去。阿黎看了峰子一眼，峰子拿出手电筒，打开了眼前的锦盒。他仔细地看了一遍，包括底和背，又过了好几分钟，峰子才将佛像放了回去，盖上了盖子，跟阿黎说：“是它。”阿黎拿出手机，按下公司财务的电话申请转款，这笔钱是早已准备好的，只等他一通电话按下确认即可。不一会儿，财务就反馈说可以查询了。几乎是同一时间，戴墨镜的男人的手机响了起来，他点了扩音器接通，手机那端传来一个沙哑的男声：“拿走吧。”
峰子把手电筒塞回口袋，两只手抱起装着佛像的锦盒，快速退回阿黎身边，他们几乎是头也不回地快步走了出去。等到出了那小木门，阿黎发现自己在大口大口地喘气，才意识到自己刚才在里面似乎都是在憋着呼吸。坐上罗夕的车，他们直接去机场回了G市。
一个多月的宣传周期，他们把能走的宣传和展示渠道都走了一遍，期间无数人打枪，无数业内大牛说这件东西不对，每每听到这些声音，阿黎心中就像梗上一根刺一样，但他也清楚，有的时候，越多非议说明越多人关注，至少，宣传效果达到了。
预展当天，阿黎惊讶地发现，佛教艺术品界排得上号的大牛们通通到了现场，他当然知道他们为什么而来，按捺下心中的狂喜，他打了通电话给峰子：“峰子，你有接到那尊释迦的委托了吗？”
“暂时还没有。”峰子回答道。
阿黎有点慌，这和他预想得有点不一样，但还是很快就镇定了下来，说：“没事，这不明天才开拍嘛，让他们多看一会。”
第一天预展很快就过去了，佛像专场拍卖安排在日程的第二天下午一点，然而在十一点多的时候，他们还是没接到任何一个要竞投这尊释迦的委托，这马上就要上委托席了，阿黎有点不知所措。
”黎哥，吃点东西吧，你早餐也没吃，一会儿就要上委托席了。“小王拿了牛奶和面包进来，阿黎摇了摇头，坐在一旁的峰子也不说话。小王也知道为什么，他默默放下吃的走了出去。
快十二点的时候，峰子的手机响了起来，他拿起来一看，眼睛瞬间亮了，他赶忙按下了接听键：”喂，哥，是是是，好的，马上给您办理竞投牌。“放下电话，阿黎和峰子对视了一眼，那颗心终于放下了。
”来，峰子，吃东西，吃饱了才有力气干活。“阿黎拿起面包，递了一个给峰子，自己也狠狠地咬了一大口。
有了第一个后，很快就有了第二个，果然啊，那些傲娇的大佬们都是要等到最后一刻才肯松点口。到了开拍时，这尊释迦一共有四个竞投者，几轮下来，最后只剩下峰子和场下的一个佛造像大买家在竞争了。
”三千万在委托席。“拍卖师的手指向了峰子。
”三千一百万回到场内。“场下坐着的买家面无表情地抬了抬竞投牌。
”三千二百万场外委托。“峰子一手拿着电话一手高举委托牌。
”三千三百万再次回到场内。“场内买家再次举牌了。
”三千四百万是场外委托。“峰子紧赶上。
”您还加吗，先生？“拍卖师看向场下的买家，买家摆了摆手，拿着竞投牌走了。
”三千四百万第一次，三千四百万第二次，三千四百万第三次，266号买家竞得本次佛像专场封面拍品，斯瓦特释迦牟尼像，恭喜您！“拍卖师槌“啪”的一声落下了，峰子高举手中的竞投牌，全场掌声和欢呼声顿时响起，阿黎看着屏幕的数字，微微向后倚靠了过去，长呼了一口气，真好，赌赢了。
阿黎看着场下那一张张兴奋的面孔，不由得想起了在去机场路上和罗夕的对话，那时候他有点累，已经好几天没怎么休息了，那一刻有点放松下来，可是心中忽然充满了虚无感，不知道做这一切有什么意义，有点感慨地说：”十年前，人们收藏古董是真心喜欢，收藏的是其背后的文化价值，是人与物的相互吸引，但今天，对大部分人来说，古董变成了投资增值的工具，真正变成了物，成为了金融商品，在拍场上拍下恨不得立刻卖出，人的心态变了啊，是这个时代让人变了。以前做艺术的人，拿几千块钱就很开心，房子什么的根本没人考虑，现在，给他们几万也不见得开心。“
有好一会，车内是安静的，阿黎自嘲地笑了笑，大概他们也有同感吧。到了一个红绿灯路口，罗夕缓缓地踩了刹车，才开口道：”我不同意你的看法。文化是需要人来传递和接续的，而经济是传播文化最迅捷的方式之一，这些物啊，只有当他们有一定的经济价值，才有人会愿意好好保藏他们，将他们完好地传到下一代，也不管是不是出于自愿，因为有了经济价值，才会有更多的人去挖掘他们背后的文化价值，这是一个滚雪球的过程，我们需要更多更多的人参与进来。阿黎啊，你要相信，这些人中总有人是真心要想了解物背后的文化故事的，这些物就是我们过去几千年的文明密码，是我们来时的路，总有人会一点一点地把这条来路拼齐的，或许不是你，或许不是我，但我们何其有幸能成为其中一环，通过我们，这些佛也好、陶瓷也好、玉也好，能够更完整地传递到下一任手中，总有一天，他们身上的密码会有人能解开，我们可能都不是解锁人，但能当一个虔诚的运输者，我觉得我这辈子，很值！“
拍卖结束后，阿黎经过那尊仍安放在玻璃展柜里的释迦牟尼像时，停下了脚步，佛陀半垂双目，丰鼻厚唇，嘴角微微上扬，那么地安详慈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