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时光里的西安城（伍）——陕师大附中的烽火岁月

题记

古城西安，高校林立。这一城书香的背后，附中成为皇冠之上一颗颗耀眼的明珠。一般而言，先有大学，后有附中。在这为数众多的附中里，师大附中的历史却比师大肇基早了足足34年。在国难横陈的民国时代，今日跻身五强的师大附中，金戈铁马，在民族图存的历史深处步履铿锵，留下了一串串弦歌不辍的岁月回响······

1938年初秋，当一队学生模样的人马从渭河南边的秦岭里走出来的时候，关中大地上迎来了又一季收获。千百年来，人们这样规律地劳作，生生不息，与世无争。

这一日，当队伍来到这平原最西端的北塬上，几经考察，人马终于不再远途，每个人的脸上都显出久违的轻松。

年轻的学子们为新家做着安置，放眼过去，六川店的黑虎寺里一派繁忙。

身为一校之长的雷震甲指挥着一众师生扫洒庭院，安置着从马车上卸下来的应用之物。这些安身立命的家当上覆满了尘土，一路的舟车劳顿在这一日的黄昏终告段落，这距离他们从陕南的城固县踏上征途，已是数月匆匆。在这之前，这所旗帜上绣着“陕西省立西安二中”的队伍离开西安城钟楼边上的二府街，顺着南边的永宁门一路南撤，只为躲避倭人飞机的轰炸。

家国动荡，书桌何安？！

彼时，狼烟四起，中华大地因为倭族的全面入侵万里涂炭。

在这一年的春天，刚刚在南京城进行了惨绝人寰的大屠杀不久，倭军染血的弯刀在航空兵的支持下，开始了对国民政府建设中的西京（即西安城）垂涎的觊觎。这觊觎之心早在半个世纪前就已种下，那时倭国刚刚完成近代维新，如一个陡然乍富的乡下暴发户总对城里大户人家的门楼心生艳羡。倭国在文化上自恃，但倭人心里清楚这文化的故乡却远在长安。千载低头，骨子里长满了自卑，这一次趁着兵强马壮怎么也要攻入长安的城门把这卑心抖落。但西京终究不同南京，坐拥四塞之险的关中不是四战之地的金陵。陕西冷娃第一次在中条山与气焰嚣张的倭人狭路相逢，攻而不克的倭军在此后几年连续13次刀横中条，叩关而来。怒气冲冲之余，一副志在必得，但每一次都被“陕西冷娃”死死地挡在秦关之外。气焰嚣张的弯刀终遇岿然不动的磐石，这磐石的硬气来自秦人骨子里的“生、冷、蹭、倔”。陆军始终无法染指关中大地，航空兵的炮弹便在空中宣泄着倭人的恶怒，钟楼所在的几条大街尸横遍地，血流成河。这时候，西安之南的大秦岭——这座中华父亲山，再一次张开臂膀，成为庇佑炎黄子孙的福荫之地。

西安城里的各大学堂踏上了南撤的征途······

黑虎寺毕竟是一座破败的山间小庙，难堪大用。两年后，西安二中在陇海铁路边的石羊庙武城山再次安家，虢镇城外的黄土塬畔出现了朗朗书声。一起在这里安顿下来的还有西迁的国立河南大学。彼时，河南大学只剩下百余师生，复课已是无望，遥望便做家常。每一天，当西安二中的学子们在塬畔朗朗而读的时候，河南大学的学生坐在塬边拖着腮帮向陇海线上轰鸣而过的火车送去了目光。

家乡——异乡，异乡——家乡，战火纷飞的年代里，活着自是一种坚守，有尊严地活着更是一种信仰。西安二中用清脆响亮的书声呼应那呼啸往来的铁龙。

这一读，便是三年。

三年后，时任校长李步霄向主管二中的陕西省教育厅打去报告，随着办学规模的扩大，武城山简陋的校区已经难堪其任，申请择址扩校，以彰其事。

同意的批复很快到来，二中在虢镇城内的城隍庙和山西会馆等几处地方慧眼观瞻，大收其获。

在此后的半个多世纪里，保佑了这座古城居民千百年的城隍庙从香火鼎盛变身人文鼎盛，四溢的书香替换了四散的烟香。西安二中在人民街城隍庙建起一座规模可观的学堂，城墙南门里的半坡处以及城墙东门里分两处建立宿舍区，省立西安二中将教学规模扩展到八个班，这在战乱频仍的光景里确是一件值得称道的事情。支撑这局面的背后是二中过硬的教师队伍，这其中一批随东北军从白山黑水抵陕的杰出人才跟随二中的步履落脚虢城，这些接受过优良高等教育的人杰在虢镇城城隍庙的讲堂上将一腔报国热血挥洒自如。

中华的文脉从未因异族的入侵而绝断。这其中身具家国情怀的知识分子总在关键时刻撑起这一国文化的脊梁。

早在1935年，省立西安二中还在西安二府街的时候，担任国文教员的一代奇才张寒晖便在二中校园写就了响彻大江南北的抗战名曲《松花江上》，当这首歌传到毛泽东的耳朵里时，主席评价“能顶两个师！”

《松花江上》成为那个时期中华大地上的时代之音!

1936年12月11日，西安城的学生高唱着这首歌开赴临潼向前来督战的蒋介石请愿，要求抗日。“九一八，九一八！从那个悲惨的时候……”气壮山河的词句在古城的上空飘荡，前来阻拦的张学良当场落泪，第二天改写历史的“西安事变”震惊中外。

这慷慨激昂的歌曲也让张寒晖班上的一个孩子暗下决心：一定要像老师一样给这世界以创造。多年之后，这个孩子大名于世，他就是后来与《创业史》的作者柳青、《保卫延安》的作者杜鹏程比肩而立的陕西文坛老三大家之一——陕西省作协副主席王汶石。在雷震甲之前，近代历史上著名的教育家江隆基掌印西安二中，为国育才。此前，江隆基由西安二中考入北京大学，后出国留学，先后在日本和德国深造多时，回国后受到杨虎城礼遇，住在止园，后来襄助其发动西安事变。建国之后，先后成为北京大学副校长和兰州大学校长的江隆基在中国教育发展史上青史垂名。

这所在辛亥革命前一年起步的学堂，前后七次迁徙，每一次都留下深深的家国印记。在虢镇城里的这段荣光岁月注定与以往以及此后任何一次迁徙不同，历史如熔炉倾倒，人文精神在其中淬炼，中华在最危难的时刻张力迸发。彼时，作为大后方的大西北、大西南数以百计的县城里重复着这样的故事，灾难弥深的岁月里，教育是一个族群最后的守望！

颠簸流离的西安二中，在几易其址之后，迎来了抗战年月最为安静的时光。

上课之外，虢镇城南门外的清水河畔，学子们在这里摸鱼，家眷们在这里浣洗。从城西水莲寨发端的清泉水一路弯曲向东，两旁是万亩水田，稻花香里说丰年，自有蛙声连片。从清水河南去几里，便见中华母亲河——黄河的第一大支流渭河，宽阔的水面上总有船只来回，将两岸的生活连缀成片。在大规模的军工厂还未到来之前，巍巍秦岭北麓，滔滔渭水之滨，有城墙拱卫的虢镇城是关中平原上的“一禺江南”。

在这样的静谧中，时间抵达了1945年。

抗战胜利的喜讯让虢镇城沸腾在了锣鼓的喧天中。城里的商贾和村里的乡绅，白银筹措，好戏连台。学堂的师生，四野的乡里，掷冠而庆，络绎无绝。这是一个民族用八年的坚守，数千万生命的代价迎来的尊严曙光。

然而在这欢腾中并未有人在意，觥筹交错之后便是分别的来临。

从1938年离开省城，七年的时间足以让思念成灾。大庆之后，河南大学打点行装踏上回迁开封的归途，焦作工学院也背起行囊登上开往河南的列车。思念的空气在二中弥漫，在宝鸡县的七年足以让这里成为很多二中教师的第二故乡。心纵不舍，大势趋之，新任校长侯良弼拿起了毛笔，展开了寄往省厅的信纸。不久之后，二中回迁省城的命令从西安行署抵达虢城。着西安二中分校设置，大部回迁省城，余部在虢设立分校。西安二中留下了三个班的精良师资，留下了一大半的校产，为分校保有原有的教学水准留足口粮，仅以图书为例，近半个世纪后，盖有省立西安二中的书籍还依然立于故园馆藏，为一代代西虢学子的成长发挥作用。

战乱岁月，二中四处漂泊，受惠于虢城的物阜民丰，才终得乱世中难得的静好。大部回迁省城的二中留在虢城的不仅仅是物质上的所见，其发轫于辛亥革命前夜、淬炼于战乱岁月的文脉积累随着这一次易址将花开两枝，主脉、余脉各具其芳。省教育厅支持了这样的做法，决定在西安二中迁回西安北大街办学之后，在虢镇分校的基础上拓展出一所同样规模的学校，跟二中一样，由省教育厅直属。

就这样，轻装简行的省立西安二中的大部从虢镇城的西门而出，车马喧嚣，虢城的百姓和留虢的三个班将他们送到虢镇车站。

昔日，他们从秦巴山区一路舟车，薪火相徙；

今日，他们从虢镇车站踏上火车，作别周原。

回到省城的西安二中，在北大街老韧新发，开始了一所百年名校的的眺望。

彼时，日后执西北高师教育之牛耳的六所部属师范大学之一的陕师大刚刚在北大街附近的西安中学旧址（今爱知中学）挂出校牌不到一年。教育家郝耀东留美归来，正带领一班创业者在几排低矮的瓦房中布局中陕西省立师范专科学校的未来。

十年之后，在西北军政委员会的布局之下，在西安城南郊唐代祭天的天坛之侧，日后的陕西师范大学崭新的校园拉开了建设的帷幕。与此同时，曾经的西安二中在立校近半个世纪之后，完成了最后一次迁徙，最终在大雁塔下落脚，成为这所高等学府的附属中学。虽然如她历史上曾经数次易名，此后又叫过陕西师范大学第一附属中学、西安市第八十四中学，但自此扎根，雁塔晨钟便成为这座校园朗朗书声的背景。1979年，随着崭新时代的开启，这里最终挂出了近半个世纪不再更改的名姓：

陕西师范大学附属中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