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春 ——《活着》姥姥版
余华的《活着》这本书,很久前就读过。书里描述的那个年代、那些事情,也许很多现在的年轻人都无法想象了。
疫情期间无法出门,让我又有机会像小时候那样,听姥姥一次又一次地讲我小时候、甚至是她小时候的事情。小时候总是当故事听,听完就完了。但这次,再听姥姥讲起那个年代,震惊之余,感觉自己与《活着》这本书的距离前所未有地被拉近。
注:本文内容来源于作者姥姥的讲述,仅供阅读,未经同意不可他用。
兰春
一
1958年夏天,兰春7岁,大哥14,二哥12,小弟4岁,小妹1岁。
兰春爹和兄弟们是分家过的,所以兰春家劳动力不多,只爹一人;兰春爹祖上又是到处跑面粉生意的人,没种过地,社里(1)就把兰春爹安排到隔壁村的面粉厂去做工了。面粉厂大,管吃管住,兰春爹就不常回家了。
兰春妈在农业社里的大食堂做饭。兰春的两个哥在上学,大哥都住校了。
整日在家的兰春只有一个工作——照看弟弟妹妹。入农业社的时候,家里的锅碗瓢盆都上交了,在兰春的记忆中,从小屋子里就空荡荡的,连喝水的杯子都没有。兰春觉得日子过得真慢啊。早上还有得忙,小小的个子,打水给弟弟妹妹洗完脸,再装模作样地替他们整理过衣服,也该去社里打饭了。
兰春沿着田地跑着。这一年地里干得很,田埂上没有一丝杂草,兰春想,这样是不是就不用除草了。她一边观察着地里干活的大人们,一边又注意着脚下的埂以防跌倒。今天在地里的还是昨天那些人,连位置都没怎么变。蹲在地里的安叔看见兰春,跟她打着招呼:“兰春!你弟呢,你妹呢?”
兰春回答:“在屋里呢!”
“我要去把他们偷着抱走!”
“你连你都吃不饱!”
“谁给你说下的!”
大人们笑起来,兰春也笑起来:“你看你瘦的!”
兰春在田埂上留下一串脚印,尘土飞扬着,她的布鞋和裤脚也白白的了。
吃罢午饭,兰春还得把饭盒洗净了送回公社。不过洗饭盒对春兰来说不是难事,因为饭是些面糊糊,没多少油水。
下午时分,弟弟妹妹在堂屋门槛上坐着,兰春就蹲在院子里,看着房檐在土院里投下的影子,在地上沿着影子画线。太阳斜下来,影子也慢慢往里挪,兰春画了一条条的线。她巴巴地望着。终于影子快到那个位置了——她记下过,影子到了那个位置,妈和二哥也该回来了,带着饭。
二
秋半年,兰春上学去了。她高兴地很。虽然曾有过对无法陪伴弟弟妹妹的伤心,但她更爱上学。
公社里的小学只有一个班,不管大小的学生,都是同一年级。不过一共也就一二十个学生。兰春虽是姑娘,年龄也小,但是头脑聪明,还没来由的爱念书。上学不久就赶上了大多数只爱在土操场打闹的男娃们。
兰春数学尤其好,大家都爱抄她的作业。有一次数学作业兰春出了错。第二天村老师拿着作业本进了教室:“你们是不是抄的一个人的作业!怎么错都错的一模一样?”男娃们憋着笑,暗暗地嘲笑窝囊的老师,兰春也在笑,真心高兴。
那时候写字用的是蘸墨钢笔,墨水是一片小小的墨片泡在小瓶清水里做的。墨片五分钱一个,但是兰春舍不得常买,她的学费五毛!这样比下来多贵呀!所以每次墨水稍少一点,兰春就赶紧加水。直到那墨水在本子上写出的字浅到看不清了,才舍得再买。
这一年秋收刚过,社里的青年男人和中年男人几天之间都不见了。吃大锅饭时,一下子少了许多热闹。
兰春问妈:“男人们到哪去了?”
“炼钢铁(2)去了。”
兰春看着坐在台阶上的爹的背影:“那我们爹怎么不去?”
“你爹是面粉厂的工人,工人们走了我们吃什么呢?”
兰春想不通炼钢铁干什么,但是她觉得男人们走了也挺好的,因为他们太吵了,抽的烟也呛人,吃个饭都不安闲(3)。不过,安叔喜欢小孩子,爱讲笑话,对兰春也和蔼,兰春觉得以前每次跟他说话的时候,自己好像长大了。所以兰春有段时间挺想安叔的。
三
翻过年,春种时候,学校里总是上实践课,带着学生们去地里种洋芋和大青口(4),要不就是除草。干完活,大家又一起去农业社汇报工作,然后在大食堂吃饭。
兰春这时候有点想所有男人了,那些种地犁地力气都更大的男人。
这年秋天,地里的麦子和洋芋,还有大青口,还有一些兰春没种过的菜,还来不及被收完,天就冷了。
学校里还是带着大家去地里“实践”挖洋芋,但是他们挖不动那干硬的土地。说是“挖”,其实只是将洋芋秧(5)拔下来而已。然后还是回到农业社,汇报“工作”、吃饭。面糊糊越来越稀。
一天下午,兰春放学后没有像往常一样去村里农业社吃饭,径直就回家了,因为出门前妈跟她说农业社关了,没饭了。
兰春说:“因为洋芋没收回来,麦子也没收完,都冻在地里了。”
兰春妈叹口气:“对着呢。”
那天,不常回家的爹也在。兰春不记得她上次是多久前见的爹,应该是收麦子那段时间。
兰春爹躺在炕沿(6)上,兰春觉得他好像粘在炕上一样,变得好瘦好黑。听见兰春的声音,只是歪头暼了她一眼。兰春想和爹说句话,但她不知道说什么。总不能问“爹你吃了没”吧。她还知道这不太合适。
弟弟和妹妹坐在炕的另一头,大哥二哥在旁边的屋子里。兰春看着坐在炕沿的妈问:“妈,我们吃什么?”
兰春妈没有听见,眯着眼好像睡着了。
第二天一早,大哥又回去学校里了。兰春没有去学校,因为妈跟她说,去了就饿得走不动了,就回不来了。
兰春和二哥还有弟弟妹妹一直都躺在床上。他们的肚子挨个叫着。
过了中午,妈从屋外进来,把兰春和二哥叫起来了。
“你们到旁边村上的农业社去给你们爹打一点糊糊子(7)吧。”
二哥拿着农业社关闭时,妈带回来的唯一的饭盆,跟兰春一起出了家门。
兰春又一次走上田埂。但是土不像夏天那么松软飞扬,而是被冻得硬硬的,裂着细微的缝,发灰。田地里没有一个人,兰春已经分辨不出是什么的作物干瘪着伏在地里,和冻土几乎融为一体,茫茫的一片灰白色。兰春的布鞋底子已经磨得很薄了,她通过鞋底感受着田埂上各种大小和形状的石子。
兰春觉得自己没有想象中那么饿,她的肚子不经常响。想到这里,她下意识伸手摸了摸肚子,平平的,她觉得身体从未有过的轻巧,好像跳几下就能轻轻飘起来。
旁边村子的农业社真的还开着,兰春和二哥得到了满满一碗“饭”——就像面汤。过去一段时间她每天都吃这个,所以她并没有什么食欲。
回到家里,兰春妈把面糊糊端到炕沿上,喊着兰春爹:“他爹你喝上些吧。”
兰春站在地上,看到爹的一只手举起来晃了晃。
于是面糊糊成了弟弟妹妹的晚饭。
四
那天夜里不知什么时段,兰春听到炕那头的爹大声打着呼噜,又像是在使劲咽什么东西。兰春想不通,爹都那么瘦了,还饿了一天,怎么有力气发出那么大的声音……
兰春又是被妈叫醒的,不过天已经要亮了,也该起了。但是如果是上学,这个时间已经太晚了。今天还不去学校吗?
思绪被兰春妈打断:“你跟二哥到你大(8)家叫你大去吧。”
兰春跟着二哥在土路上跑着,但是昨天那种要飞起来的感觉并没有出现,她觉得自己变成了一根火柴,或者是麦秆,在松松垮垮的衣服里荡来荡去,随时都会折断。他们得赶上火车。
兰春记不得到了大大家是怎么跟大人们描述的,也不记得有没有跟他们要一点吃的。她只记得第二天早上,大大和他们一起回了家,二大也从城里赶来了。
兰春站在院子里,几个大人在屋子里忙碌着什么。今天没有太阳,房檐没有影子,她估不出现在是什么时段。
几个陌生人送来一块大木板,是爹之前做工的面粉厂里的人:“这个能做棺材。”
兰春这才确定了爹已经走了的概念。但是她不难过。爹活着也没饭吃。
只是不能去做工了。
不做工就没饭吃。
怎样都没饭吃。
两个大大从屋子里抬出一个卷起来的席子放到一辆架子车(9)上,架子车不知道从哪里借来的。兰春看到她爹被席子夹着,比前天更瘦更黑。
兰春爹做棺材的料还是不够。村上醋厂的负责人送来了一块以前醋厂里晾麦麸的木板,醋厂早就关了。那木板深黑色,有着淡淡的醋香,闻得兰春咽了咽口水。
五
院子又恢复了平静。大大们临走留下了一小袋面粉。兰春妈做了些面糊糊。原本面糊糊里可以加点灰条(10)或者苜蓿(11)的,但现在是冬天,没得加。
外面天寒地冻,安静得出奇。
1959年就要过去了。1960年马上就要来了。
注释:
1.当地将1953年开始的农业合作社和1958年发展成的人民公社都叫做农业社,不做详细区分。
2.1958年8月17日,中共中央在北戴河召开政治局扩大会议,通过《全党全民为生产
1070万吨钢而奋斗》的决议,从此掀起轰轰烈烈的全民大炼钢铁运动。
3.方言,“安闲”同“消停”,意思是停下来。
4.上世纪四五十年代我国西北地区种的一种类似白菜的蔬菜,叶片松散,绿色。
5.土豆的茎叶等地上部分。
6.方言,“沿”,意思为“边缘”。
7.方言,同前文的“面糊糊”。
8.方言,指父亲的大哥,即大叔,下文“大大”同义。
9.方言,一种类似手推平板车的两个轮子的车。
10.北方一种野草,叶子薄肉质,叶背有白粉,呈灰色。
11.当时专门种植的用于喂牲口的一种草,鲜嫩时人也可以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