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外公谈话
小时候很讨厌和外公谈话,因为他觉得自己活了那么多年看世事已经通透,我觉得我看了几本书还有发达的互联网弥补比他知道的没少多少,有时候说着说着会想吵架,我气愤爬上坡回家。
现在喜欢和老年人说话。他们的平静如此坚定,和脸上的沟壑一样清晰。他们看了那么多,都选择接受。
外公刚从村子里回来不久。其实有些关口有些检查的人都没戴口罩,外公笑着说。
他跟我讲起村里的一桩桩事。
“小妹啊,你年轻是认不得人是咋个活的”,他开始讲一个三十六岁的小伙子。他爹从小打他打得狠,把他当捡来的孩子养。倒是二爷跟他很亲。有一天中午,他把睡觉的二爷叫醒去劈柴。二爷连说几次要睡觉,但是耐不住他老是喊,就起来跟他一起去劈柴。胳膊那么粗的柴,他非要用电锯去锯。锯着锯着他把电锯往自己脖子上划,外公用手斜着在松弛的脖子皮肤上比划。他喷着血还去开车,开到小医院人家不接,后来还没开到大医院人就没了。
家里三个女儿,十三岁到三岁,去年打工一分钱没赚,车是按揭的。躺着的父亲还要帮死了的儿子还钱。
是钱,总是钱。后来外公讲起关于钱的“拉黑”,我并不清楚具体意思,大概是上了国家失信名单。
“其实么我们一个小村子就有两个人被拉黑”,一个是给找姘头的老父亲治病,一个是卖化肥的。
说着说着我觉得是三个。第三个被发现得很风光,还乡的时候坐着专车,有人怀疑她是搞传销,后来才认得原来是被拉黑了坐不了车。
又是为什么被拉黑呢——她开了家麻将馆,麻将馆背后是三个茁壮的需要钱成长的大学生。为了改善生活她借钱去湖南修路,搞失败了还不上钱就被拉黑了。她又生了几场大病,麻将馆看起来愈加风雨飘摇,这次过年又没有一分收入。
拉黑波及到的还有拉黑人员的孩子,虽然他们根本没有做什么。这个做法在几十年前就有,外公说,县城第一个考上北京的大学的人因为拿着通知书去看了一眼在拉黑名单上的爹,回去就没有书读了。
后来外公讲起外婆,外婆因为感冒不敢来看我和我弟怕传染给我们。
我很想念外公外婆,我觉得他们是最爱我的人,虽然也许他们只能看到我作为外孙女展现的外壳,不能看透我深深隐藏的青春的难言。我也很爱他们,他们给我一种信念,只要我一回头我就可以回到生命的开始。再听了一些故事之后,我脑中死亡的苍白而高贵的美丽幻影总是被一遍遍洗涤,最后变成遮盖躯体的白布,它不过是每个人的宿命。
那天看到有个博主对她即将出生的孩子说,你能拥有一些东西是因为你很幸运,而不是因为你更聪明或者更努力。受教育,有稳定的生活费,吃饱穿暖,这些都很幸运。我不想把这些幸运当成“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资本,我讨厌手握胜券的优越感,我总是觉得我可能一觉醒来就在另一个命运上。不过幸运和在和更幸运的比较下,幸运也会黯然失色,但是幸运始终存在。
原来对站着把钱挣了觉得这就是理所应当,是个有骨气的人都应该这样做。但其实匍匐前进的人也同样“理所应当”,或许他们努力生活的样子看起来根本就没有“起舞”的姿态,丑陋,不体面,土味,卑微,我在面对他们的时候会因为不熟悉而颤抖,排斥,恐惧。我能做的只有不去评判和祝福他们,如果可以,就和他们做朋友。
希望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看得见风景的房间。更温柔一点、更包容一点吧,虽然这必定会更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