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庵巷人家 卷一 陈竹萍(6)梅青,真的是你吗?
陈竹萍在天井里的水井旁边洗衣服,突然感觉身边被一个阴影遮住了半边天光,抬头一看,才发现有人在旁边的水槽里刷牙,动作极其优雅,不轻不重,徐缓有致,明显是在小镇上的芸芸众生里鹤立鸡群的样子。已经是上午九点多钟了,这个时候才刚刚起床洗漱,要么是下了夜班,还算早起的。要么就是习惯了大城市的夜生活,到了小镇上还不习惯早起的。陈竹萍从侧面望过去,头发有些凌乱,脸色似乎也有些憔悴,睡眼惺忪的样子,却仍然不失为一张五官精致的面孔,少了几分当年的娟秀,却又分明历经岁月风尘而愈加端庄优雅。美人依旧,且远胜当年。
陈竹萍有点小小的激动,放下手里搓洗的衣服,站起身来打招呼,梅青?那人刚刚吐掉最后一口漱口水,洗好牙杯,转过身来,似乎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眼睛的样子,但还是惊讶地叫了起来,竹萍,你怎么在这儿?
这看似无心脱口而出的一句话,却让陈竹萍的脸上掠过一丝稍纵即逝的尴尬。随即大度地笑笑,我也没想到,你会在这儿啊。早就听你女儿说起,说你来了呢。对了,你还在教书?放暑假了吧?
梅青看看自己手里的牙杯,又看看拴着围裙,双手肥皂泡的陈竹萍,声音恢复了平静,是十分好听的女中音,你看,这么多年没见面,我们俩可能都有点激动了吧。先别急,等我们都洗完了,我请你吃烧麦去,就在雨庵巷口,味道真的很不错。
这又是一个星期天。等到这几天的工作忙完,陈竹萍带队的这个工作组也就可以打道回府了。所以陈竹萍又一大早就过来,打算再帮林玉生洗洗涮涮,收拾整理一下。没想到林玉生又不知去了哪里。这个家,又唱起了“空城计”。
烧麦店的店铺不大,收拾得很干净,这会儿顾客很少。她们俩挑了张靠近屋里墙角的桌子,两客热气腾腾的烧麦端上桌来,鲜肉糯米馅的,还有开洋干贝,散发着诱人的香味;一人一碗飘着葱花的肉骨头汤,一碟米醋,梅青用筷子搛起一个就往嘴里塞,还不无得意地夸耀着,怎么样,不回到南云镇,哪里都吃不到这么好吃的烧麦吧?
陈竹萍并没有那么饿的感觉,既不是早点,也不是午餐,这个时间点让她觉得有点不尴不尬,只不过她看着梅青狼吞虎咽大快朵颐的满足与畅快,不愿扫了她的好兴致。搛起一只烧麦,稍稍蘸点醋,放进嘴里慢慢地嚼,细细品味。哪里像梅青那样,风卷残云一般,很快就将一客烧麦一扫而光,又叫了第二客。抬起头来,看着陈竹萍优雅有致的吃相,自己也不自觉地赧然一笑,自我解嘲地说,真是不好意思,你瞧,我的吃相有点难看吧?
陈竹萍的脸上,始终保持着一种略带矜持的微笑,并没有多说话,如同细细品味嘴里的烧麦一般,目光始终在细细品味眼前的这张脸。脑海中浮现的,却始终是二十多年前的那个梅老师。大学毕业,从省城被分配到南云中学,给这个古老的江南小镇带来一股时尚的清风,走在街上,都会让人回头多看几眼。而当时的陈竹萍,其实也不过是众多仰慕者的其中之一。谁知冥冥之中,自有缘分安排,阴差阳错,居然会一前一后差不多同时嫁入这雨庵巷深处的深宅大院,分别嫁给了两个称兄道弟几乎好得不分彼此的男人,说是左邻右舍也好,姐妹妯娌也罢,或者按现在流行的说法,“闺蜜”,自然而然也就走近了很多。如果说,以前陈竹萍是将梅青当做明星一般仰望着,那么后来总算知道了,褪去了莫须有的光环,平视就可以了。居家过日子,很多方面,陈竹萍都有足够的资格,可以当她的老师。且不说别的,好几次从水井里打水,不小心把木桶掉进了井里,都是陈竹萍帮忙打捞上来的。
两个女人,面对面地坐着,一时间居然让陈竹萍觉得无话可说。本来作为最起码的寒暄,应该问一问,这些年过得怎么样?然而多年来身处官场,养尊处优,身边竟然也没有一个可以说说体己话的闺蜜小姐妹之类,让她有意无意地保持着一种本能的矜持,似乎从来不会和另一个女人聊聊家长里短,少了许多寻常百姓生活的乐趣。悲哀之处,在于竟然全然毫无自知之明,以为生活本来就该是这个样子的。面对梅青的这一刻,突然间醍醐灌顶,使她意识到,这些年自己的生活,究竟缺了什么。梅青看上去气色不错,唇红齿白,五官很精致,皮肤也很白皙,说起话来的声音珠圆玉润,几乎看不出有什么岁月沧桑所留下的痕迹。时间是一条河,涓涓细流,凝聚在梅青身上的,是一种自然而然毫无雕琢痕迹的内敛、文静与娟秀。细想也实在是无须打听,正所谓“一目了然”,任何语言都显得多余了。其实不管是别人的印象如何,还是陈竹萍的自我感觉,公允而论,今天的陈竹萍,与当年拎着蓝底白花的小包裹,撑着油纸伞走出雨庵巷的那个陈竹萍,已经全然脱胎换骨。然而说来也怪,一遇见梅青,立马又被挤压出心底里的那一点点卑微,多少还需要一点仰视,才能找到某种心理平衡。而且这种需要仰视的心态,不仅仅是找回了一点点女人本能的“女人味“,说穿了,多少也是一种“官本位意识”在作祟。虽然这么多年未见面,陈竹萍多少还是知道一点,梅青本人一直只是一个普通的中学老师,而她的丈夫,是省城某重点大学的党委书记,副部级干部。别人可能毫不在乎,在陈竹萍的心目中,却几乎是关乎名誉地位的“头等大事”。因此,梅青越是显得云淡风轻,反而越是让陈竹萍觉得如坐针毡,坐也不是,走也不是。幸好脸上还算淡定,还能安安静静地坐着。作为领导干部,找人谈话时,有时候也会冷场,陈竹萍自然也不会不知道,如何去化解尴尬。正因为有这方面的丰富经验,还能让她应对自如。不去和梅青的丈夫比,就和梅青本人比,陈竹萍总还是觉得,自己高人一筹吧。在这一刻,陈竹萍潜意识里的身份,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副局长”陈竹萍。
然而,让陈竹萍觉得捉摸不透的是,她不知道,梅青会想跟她聊什么。是会重提二十多年前的往事,还是会说说眼前的林玉生?都不是轻松的话题。而且,让陈竹萍隐隐有些担忧的,是有一种本能的直觉,在这个时候与梅青不期而遇,究竟是纯粹的巧合,还是和这几天林玉生正在忙碌的那些事有关?再往深里想,二十多年前那些惊天动地的大事,表面上看,出事的只有谢文隽,但是暗地里又有着怎样的玄机,直到现在都让陈竹萍觉得有些深不可测。起码以她对林玉生的了解,她从来不怀疑当时林玉生对自己的感情会有任何问题,而且林玉生是那种把兄弟情义看得比什么都重的男人,否则也不会因此而和自己闹到离婚的地步。但是,细细想来,当年的梅青,常常也会和自己有意无意地聊到林玉生,丝毫也不掩饰对他的欣赏。如果说,那时候的陈竹萍,还是懵懂无知的小姑娘,别人说什么都不会在意的话。回过头来看,眼前的梅青,让她想起当年那个毫不掩饰对于林玉生好感的梅老师,突如其来的,是一种不祥的预感。既和当年有关,又好像是现实中一个挥之不去的阴影,而且朦朦胧胧摸不着边际。但是,真真切切地存在着。
还好,梅青还是专心对付那些美味的烧麦,吃完了,心满意足地擦了擦嘴巴。又从随身带着的包里拿出口红唇膏之类,补了补妆。竟让从不知道化妆品为何物的陈竹萍看呆了。看到陈竹萍尽量掩饰的惊讶表情,梅青淡然一笑,随后又说起自己的女儿,也说到小虎。虽说这两个女人都和儿女没什么关系了,但多少总还是有一点点“儿女亲家”的虚无缥缈的感觉,随之而来的,是一点点无奈与遗憾。又好像有意无意地问起林玉生的病情,流露出一点关切之意。好像什么都说到了,又好像什么都是点到为止。唯一绝口不提的,是二十多年前的往事,更别说林玉生为之奔走申诉平反之事,好像全然不知。即便是知道了,也跟她没有一丝一毫的关系。
离开时,为谁埋单争执了一番,陈竹萍还是没能拗过梅青。总之,想得太多的陈竹萍,最终还是“有惊无险”。当年也算是“闺蜜”,久别重逢,客客气气地寒暄一番,又客客气气地分手,似乎就该是这个样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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