错也无须抵抗,对也无须欢喜

第一次读到旧海棠的小说,是在某个硕果仅存的,曾经文名鼎盛的文学期刊上,是她的笔名先引起了我的注意,总以为是来自“却只道海棠依旧”那儿。
但后来看到作者本人出来说了,不是这个意思。
我想“旧海棠”大约是和“新海棠”反着来的,比如有“程砚秋”,就有“新砚秋”,以前的人喜欢这么取名字。好比我们现在有个范冰冰,搁以前就会有人蹭她的光,取名为“新范冰冰”,“新冰冰”,“新犯病”什么的。
但也有可能,那就是什么意思都没有,就是随便取的。不过作为一个作者,特别是一个70后的作者,能取一个“旧海棠”之类的名字,还是挺让人有一睹她文章的欲望的。
旧海棠的小说写得不错。有人说她的文字里有汪曾祺的味道——正好旧海棠也说她很喜欢汪曾祺——说实话,那还是没有达到如此境界的。
汪曾祺那看似平淡老实,实则隽永,有回味的文字,就像是某个年份的葡萄酒,再出现相同款,得看天时地利人和。
好的,闲话不多说,直接介绍旧海棠的小说《新年》。
《新年》虽然是在中篇中算短的,但也有3万多字,我在这里先简单说一下故事的主要内容。
阿风是一个小地方的农村女孩,因为农村盛行早婚,在对感情懵懂无知的年龄里,她就早早地结婚生子了,可是,生完孩子不到几年,与她同阶层的老公心怀大志,攀了高枝,找了一个能干的女人,提升阶层去了,后面,果然也过得很发达,很有钱。然后连带着,把她的儿子也要走了——农村男人注重子嗣,离婚后男丁当然是不肯舍弃的。
阿风在南方打工时,和一个银行职员蒋健好上了,两人开始了半同居的生活。当时的阿风,先是在风月场所干过,后来又当了收银员,银行职员蒋健,明显比她的社会层次要高。同时,蒋健还有一个一直难以忘怀的前女友,蒋健在与阿风半同居的时期里,与他那前任,互相也都颇有吃回头草的意思。
这个也很好理解,因为男欢女爱是一回事,结婚过日子,是另一回事儿。
尽管阿风与蒋健之间,也有着非常真诚的,素朴的,不掺假的情感——但你好像也无法将它定义为狭义的“爱情”,但是,这种感情又该如何定义呢?
蒋健最后和前任复合,娶妻生子,还升职当上了银行副行长,而阿风一直住在与蒋健同居时租的房子里……当然,最后她也是打算搬家的。

以下,是《新年》的小说文本,非全文。全文可以在网上搜索。
阿风出来打工的时间早,初中毕业就出来了。
阿风结婚也早,媒妁之言,十九岁那年腊月嫁给了表姑夫家的一个外侄子。表姑是媒人。
表姑说,“知根知底的人,放心,嫁过去亏不了你。”
(结婚那一段内容省略。总之,阿风和老公很顺利地结婚了,还很快生了一个儿子。)
时间过得快啊,孩子转眼两岁了,阿风计划着等过了年,开了春,孩子吃也吃得好了,玩也玩得欢了,便把孩子交给老人带,她去广东找丈夫去。这年丈夫没回来呢,上次见着还是去年过年的时候。
阿风还记得她到莞城的那一天,丈夫开车到火车站去接她。一个女人坐在车上,那么光亮的车,那个女人坐得那么端庄,她想到自己的样子一时不知道如何是好,是上车还是不上?她以为那个女人是厂里的领导,拿出了一个乡下人懂得的所有礼节来跟她打招呼,又点头又鞠躬又挥手的。丈夫把她的行李放在后备箱,把她引到副驾驶座上。因为担心后面坐的端庄大方的女人是丈夫的领导,她一路都不敢吭声,在老家生养两年多的孤独和寂寞也不敢在丈夫面前急着表露出来。
她随丈夫到了厂外的一个地方,是工厂附近村里的房子,虽是破旧的,倒像个家棚,生活过日子要用的锅碗瓢盆一样不缺。那个女人半道下车走了,她直到进了屋也没有弄清丈夫为什么把她带到这里来。她定定神猜想,这栋楼应该是丈夫跟别人合租下来的吧,不定哪一间才是他的。这栋楼一共两层,水泥的外墙,破旧发黄的内壁。院子里是当地人家常的样子,有几棵大小不一的果树,一棵龙眼,一棵黄皮,再有一棵杨桃和几棵高瘦的木瓜树。龙眼树刚开花,木瓜树有的刚挂果,有的结得很大了,像剖开母鸡肚子看到的一串鸡蛋那样,有两个可以生下来了,还没人摘。丈夫以前不管是写信还是打电话一直没有提过他在这边的情况,她来了,一切才真相大白。这栋房是那个女人租下来要跟她的丈夫一起好好过日子住的。女人是厂里的业务员,同时在外还办了一个小厂,算上她自己也就五个工人。女人是厂里的业务员,按说阿风以前跟她应该是打过照面的,她是仓管员嘛,但是阿风怎么也想不起来她是谁。女人掌握着厂里的业务流水信息,利用业务员工作的方便,以前常常分单出去给别人做,她从中抽取中介费。后来见这样生财快,自己干脆弄了个小作坊分单过来做。阿风不知道女人怎么与她的丈夫好上的,丈夫没说。丈夫觉得没必要向她说明那些,他说他只拣重要的说,那个女人现在正筹谋着扩大厂子叫他辞职不干了管厂子。而她自己则不辞职,她还要继续在原厂做业务,随时掌握着厂里的出单情况。照她的设想,她的小厂不出两年就能赚大钱。
真相大白了,事情就好办多了,丈夫说明这一切后跟她谈了分手,他说要干大事,就要找个这么能干的女人才行,不然凭他一己之力累死也发不了财。
阿风知道后情绪有些激动,想闹一闹,想把他这样的负心汉揭露出来,可是丈夫不屑她的任何举动,当看不见,跟那个女人准时去上班,准时下班。家里有专门给工人煮饭的人,中餐会专门给她留一份,晚餐煮好了也会通知她跟他们一桌吃饭。只是那女人眼睛从不看她,嘴从不对着她说话。阿风没遇到过这样的事,心怯,饭桌上不敢闹。是的,到底还是她不敢。阿风没闹成,也恨自己不敢闹,她从丈夫那里离开时甚至都没有跟老家那边的人说。她只虚弱地劝自己,“就是让做媒的表姑和二姑知道了她们也管不着,闹有什么用?外面的人来自天南地北,谁也跟谁没关系,谁又会有闲情操心别人的事?”阿风想起第一晚丈夫还没说事之前都不愿跟她同房,她摸他一下都不行,看来那身体早不是她能摸的,早对她有了远离之心,根本不是这一两天的事了。阿风还想到,她这情况搁古时候是被人休了。事已至此,阿风不放弃是不行了,磨了几天磨不下去,只好带着无名的自尊心稀里糊涂地走了。
阿风的心仍有不甘,她这时并没有走太远,还是在原来同一个工业区内打工。果然不久她打听出来丈夫跟那个业务员新搬了厂房要做大事了,她觉得自己再不可能有希望了才离开。
离开后不久,某一天,阿风又觉得自己想透了,她折回头来找到丈夫,跟丈夫说:“我不是你休了不要的,我是主动提出来跟你离婚的,我也是有自尊心的人,干吗非要吊死在你这一棵树上。”阿风好像怕自己没表达清楚一样,急着问“我们什么时候离婚!”当时那个女人也在,女人听了转身进自己的屋里去,剩丈夫一个人面对她。阿风的丈夫在抽烟,人并没有什么反应,慢悠悠吐过烟子踩灭烟头之后才跟她说,“随时,随时可以。”他们离婚时,阿风没回去,丈夫跟她说她不想回去可以不用回去。那个时代很多事情是很离奇的,照说结婚离婚是两个人必须在场的事,事实却不全是,她不回去,丈夫一样能把离婚办了。
那个女人真的很能干,厂子很快赚到了钱,仅在第二年年末女人就给了阿风的前夫一笔钱叫他赔偿阿风,把这边的事了结了。女人以为的了结办法是用钱把阿风的孩子换过去,从根上把他跟阿风的关系断了。那个女人也有个孩子,是个女儿,两边的孩子一般大,所以计划着一起养,早养早贴心。
孩子给过去时是阿风出来之后的第三个年头,是春天,1997年,香港回归前,社会上很多流言,说深圳驻扎了很多部队,很多坦克车从大街上过。当然,那些都是传说,阿风能看见的社会却是祥和而喜庆的,那样的消息也似乎并没有影响到他们在的地方。不管将来是怎样的吧,阿风没心思去领会,她只是苦恼着,不知道一个女人一生的路走到这里接下来该怎么办。阿风的孩子是儿子,这年快五岁了,要是女儿她断不会给过去。出于对阿风的补偿,前夫给了她三万块钱。
阿风出来之后,孩子由姥姥带着,虽不在她身边,但给过去了,阿风心里一下子还是没了着落。
这一年太热闹了,到处欢欣一片,对香港回归的期盼里有一种让人紧张但又说不出的滋味。有的人捕捉到什么,想法多的断断续续离开,或者及时行乐;没想法的人跟着看热闹。听说不远的特区深圳走了很多人,闹工荒,阿风想在前夫接儿子来到莞城之前离开这里,趁当下这个特殊时期逆流而上去深圳。
(阿风这样学历和经历的,找不到什么好工作,只好去风月场所陪了酒,后来又当收银员,就在这个时候,她认识了蒋健)
阿风认识蒋健倒是早的,在她学做三陪的时候就见过。那时蒋健是一家银行的信贷员,陪客户唱卡拉OK。蒋健给客户叫小姐,自己不要怎么行呢,就要了没人要的阿风。阿风说好的不出街,蒋健说好,我就要不出街的,想出街的还得找别人去。阿风高高兴兴地依着蒋健坐着,学着跟男人应酬,往蒋健的身上靠。蒋健倒规矩,仅是把蹭过来的阿风抱一抱,亲一亲脸,并没有做太轻浮的举动。
阿风不叫阿风,原名叫王小凤,她想起从小到大大家都叫她小凤小凤的,觉得小凤这名字太土,学做小姐时仿着其他几个姑娘阿桃阿梅的名字,给自己改了名字叫阿风。“风”和“凤”在白话里发音差不多,也好像在南粤这个地方,什么名字沾一个阿字,人就不一样了,就时髦了。
蒋健说:“我看你眼熟。”
阿风说:“这句我听多了,能换句新鲜点的词吗?”阿风站起来把发票递给他,脸上笑着,老练地把目光往蒋健的脸上看。阿风这会儿已经学会了男人女人之间的那些挑逗和暧昧,她也知道有些男人会对她们这些酒店的服务员收银员高看一眼,以为她们与夜总会里的三陪小姐和桑拿里做推拿的小姐有所不同。这不同阿风是清楚的,小姐工作时不能挑客,按照业内不成文的规定不能拒绝客人的要求,只能是客人挑选她们。但你挑选她们,就得付出她们标出的明码实价,权当这是一种公平交易吧。酒店的服务人员不同,客人不能挑选由谁来为他服务,不能有服务之外的非正当要求。想在这里泡妞,能不能把她们约出去要看你的本事;钱多,人周正,会甜言蜜语你总得占一样才好。有的客人为了泡到一个看着欢喜的女孩不惜在酒店里放下客人享有的上帝之尊看她们的脸色,奉送些贵重物品换取她们欢心。她们是不标价的,两情相悦就随你去了,给不给钱是不在乎的。说到底阿风知道这是根本上的两种人,在对待男女之事上,一种是职业需求,一种是自甘堕落中附带的雅趣。至少跟她一样做服务员的这些姑娘觉得自己高雅,是自由恋爱,不是出来卖的。
蒋健还穿着大浴袍,有印着酒店名字的一次性的拖鞋不穿光着脚夹着坤包就出来结账了。
蒋健说:“姑娘,要是我没记错,你叫阿风。我上次来就看你眼熟,没想起来是谁,怕是遇着幼儿园的同学了,隔了一段时间没敢来。好在后来终于想起来了,又敢来了,帝豪夜总会,这名字你熟吧?”蒋健嘴里还叼着烟,想开玩笑又想把话说清楚,说话怪里怪气的。谁知道呢,也许是喝多了,桑拿完了酒还没醒。
阿风一愣,这就正式地看蒋健一眼。好像多少看出点什么了,脸上有些虚,掩饰什么说,“我叫王小凤不叫阿风。”
“阿风也好,小凤也罢。我给你个电话,你有空了给我打个电话,我请你吃饭。”蒋健漫不经心地放到阿风收银台上的电脑键盘上一张名片。
在酒店工作是可以取“艺名”的,但又不是艺人,或者说是叫“别名”。阿风在这里使用的名字还是阿风,比起王小凤,阿风这名字确实好听些。阿风收了名片,她刚才在吃宵夜,这会有点吃不下去了,想这个人会是谁呢?
她觉得蒋健倒不坏,相反还有点修养的样子,说话也客气,虽然流露出了轻佻,但看着不下流。她决定打个电话看看这人是谁。
第二天她醒来就11点了,去酒店员工饭堂吃了饭,回去躺在床上玩弄蒋健的那张名片,“信贷部经理”,上面写着。
“找蒋健。”阿风铆足了劲打电话,电话接通,好像怕这股劲头泄了,连“你好”也没顾上说。
“你好,哪位?”那边倒客气,但似乎有些惊慌的语气。
阿风绷着的心松了,想自己这语气怕是像讨债的,柔些语气说:“我是阿风,你昨天让我有空了给你打个电话,说请我吃饭。不过,你也可能喝高了,把要对别人说的话对我说了。”
“喔喔。你好你好。这样,我昨天没睡好,这正午睡呢,晚上在潮锦轩跟几个哥们吃饭,你一起过来呗。”
“怎么搞得跟你很熟似的,你叫去就去啊,多没面子!再说现在坏人这么多,你把我卖了怎么办?”阿风说。
“卖不卖不敢说,你放心,不‘出街’。”蒋健说。
阿风头轰一下就大了,坐了起来,原来是那个人!她这边惊诧,那边不知道她怎么了,说“喂喂喂”。
阿风难以揣测蒋健是怎么记起她的,想想昨晚的情景,他那么肯定。
“姐没那个好命,就坐了三天台,被你撞着了。后来人家不要我,嫌我不会来事,把我踢出来了,我也就从良了。”阿风没生气,事隔这么久,她也转了行,抱着对自己负责的态度向蒋健作了解释。
“别误会,别误会,我就是开个玩笑。不介意的话晚上出来吧,交个朋友。”
阿风能感觉到蒋健说完这一串话后吐了一口气等她的反应。她想,去吧,本来就清白,去了更清白。也因为这两年在娱乐场所,其实没少跟客人出去吃宵夜,谁怕谁呢。
(阿风和蒋健一来二去的交往,变成了熟人,蒋健给阿风重新找了一个“好女孩做的工作”,文员,还带她去重新找房子住)
房子租了下来,空房,没有家具,全得新置。于是蒋健又拉她去看家具,最起码得买床吧。蒋健想帮阿风购置这些东西,说阿风刚上班得留点钱零花。阿风表示自己有钱,可以自己付房租,自己买家具。蒋健说,省着吧,你那点工资。阿风心里嘀咕:“我要租床位,你非要我单独租,这会嫌我工资少了。”
刚住进来那些天,阿风下班后几乎天天都去买点东西。越买越想买,都是必需的,都是她之前见过没有用过的。从罐装煤气,炉灶,到洗衣机冰箱。蒋健有空就陪着她逛街,凡是阿风表示喜欢的当时没买,说再想想的,后来蒋健都给买了。
蒋健给买了这么多东西,阿风过意不去,等把基本的日常所需梳理停当,自己煮饭后便请蒋健过来吃饭。
蒋健有一次说,吃太饱,不想下楼。阿风说,那你就坐会再走。蒋健真就在新买的沙发上坐着了。蒋健问阿风,说我不走了行不行?阿风说,不走你睡哪呀,你是大恩人,总不能叫你睡沙发吧!蒋健说,那我就睡床呗!阿风说,行,你睡床。阿风以为蒋健就是跟她贫嘴,她也嘻嘻哈哈地回。蒋健个高,皮肤有点偏黑,人看上去比实际年龄小,精神气质看着非常年轻。她猜想过蒋健是不是想泡她,但觉得不实际,蒋健这么年轻说不定还没有结婚,怎么会找她这样的女人,他完全可以找更年轻貌美的小姑娘去。像蒋健这样的条件,在酒店里找个十八九岁刚从旅游学校出来实习的学生非常容易。那些女孩可都是珍贵物种,是酒店专门派人去一些学校招的,经理看得很严,不是贵重的客人,经理绝不轻易放手。酒店以培训、培养储备干部的名义在她们来实习前都是签过合约的,要满多长时间才能解除合约,这时她们才自由。自由了也意味着可以随时跟什么人跑了,被人包养了或是一步登天去做什么人的女朋友老婆去了。阿风觉得蒋健想泡她是还在酒店时候的猜想,这时阿风什么也没想。等阿风把饭后的一切家务收拾妥当,蒋健说,我想抱着你到床上睡会。阿风唰一下脸就红了,她已是二十七的年龄,她知道这话是什么意思。阿风就僵在了那里。蒋健把她拉到卧室,解她的衣服扣子,帮她脱掉,然后尝试解她的胸衣钩子。蒋健显然对解胸衣钩子这事不娴熟,半天弄不下来,干脆把阿风直接拉到床上,把胸衣往上掀。
阿风有些惊慌,却也知道他要干什么,小心翼翼地配合他。
阿风后来在娱乐场所上班倒不是没交过男朋友,倒也真真假假地来往过两个男人。但在那个场合认识的男人又有几个是认真的呢?那是一个可以轻浮可以肆意妄为的地方,平时不敢动坏心思的人到了那个场所都放开了手脚。好像穿着礼服的人到了澡堂子,扭捏不想脱是不对的,脱光了才合时宜。她发觉这个就伤心,就没什么兴趣了。她是过来人了,知道男人是怎么回事。但她这次跟蒋健认真了,试探、尴尬,一段时间之后,蒋健理顺了她身体,她用力环着蒋健的身子,脖子后倾着配合着他。
从来没有过的体验,彼此熟悉之后,两个人都很尽兴。刚开始蒋健会在事前关机,后来就只静音,事后看看手机,觉得重要的就打过去。阿风听到的东西很多,借贷,利息,还款日,固定资产,国土局,招商办,房地产,存款,降息,提成,回扣,坏账,次贷……工作内的,工作外的,很多。
相处的时间越长,阿风听到的内容越多。她觉得她都快成信贷专家了。但她无论听到什么都不问蒋健,蒋健讲话时她像个空气人,不讲电话时她才有血有肉,跟他上下换着位子。
有一次空档,蒋健是接听,阿风从电话里听到一个女声,问:“你还是一个人吗?”蒋健没立即回,冲电话里说你等会,起身去了客厅讲电话。阿风听不见电话另一头的声音了,但听得见蒋健的说话。蒋健讲话温柔了,低着声说了很长一段时间。后又回到卧室,没有像之前一样又要折腾,他呼呼地睡着了。
蒋健从来不交待什么,她也不问。两个人真正相处后,少了许多调戏的语言,行动直接而默契,一个人伸手另一个人便知道要什么了,也就省去了许多说话的机会。或许人与人相处的模式都是第一次定下来的,两个人可以讲笑话,可以嬉皮笑脸,可以很配合做一些新的尝试,但谁也不试探谁的过去,好像一切从这里开始。但是,要真是“一切从这里开始”倒还好,俩人后来还是不聊自己,还是聊着可有可无的话。关于帝豪夜总会的事是提也没提。
阿风暗暗地想过跟蒋健聊聊的,又怕提及那些会破坏现在跟蒋健之间愉快的相处。有次阿风咬着蒋健的耳朵,想狠狠地咬下去,想问问他到底是怎么看她的,蒋健感觉到了,问:“你想咬我吗?”阿风便泄气了,一时沮丧了,说没有,然后从蒋健的身上滑下来,拉着蒋健上去。蒋健上去,阿风便像盖上了一床被子那样,心里淤结的一块情绪遇着温暖化开了。蒋健拂着她的头发,阿风露出明亮的额头,两只眼睛像夜空的星一样凝视着蒋健。蒋健的脸上也融化了什么,想开口说话,却被阿风的突然动起来给打断了。于是他们又一次陷入彼此的身体里,避开了一场风暴那样,更温柔地款待着彼此。
时间过得很快,转即阿风在这边工作到了年底,前几年过年放假她都不回去,这年也是,主动提出留下来值班。阿风把孩子给那边后再也没回过家乡,回去干吗,这么大了难道还让父母为她操心让七大姑八大姨忙着为她再找下家?这些人太热心了,不是他们那么热心,她也不会早早就嫁了人,落得如今这么一个下场。这么多年回想那个乡村,那个乡村的风俗人情、点点滴滴,阿风太清楚她们还能为她再找个什么样的下家。乡村的那一套,无非是瘸子配瘸子,哑巴配哑巴,癞蛤蟆配个睁眼瞎。这些,她光想想就怕,还不如一个人在外打工,落一身清净。有次母亲跟她通电话问她不趁现在再找个人,到老了怎么办?她愣了一下,这事她没想过。
过了年又是春天。一次事后,蒋健说前女朋友想和好,但前提是必须马上谈婚论嫁。只要她从老家过来就要马上买房装修,结婚生子。女方跟蒋健是大学同学,年龄也一样大,上学时谈过恋爱也发生了关系,毕业后女的留了武汉,蒋健奔了深圳。女方父母想留女儿在身边成家,给她找了门当户对的高干子弟,但经了这么多年女方终是不能谈婚论嫁,觉得走不下去。蒋健说,女方大了,再不结婚生子就成老姑娘了。他们显然都过了三十岁。
一年的相处,蒋健也不是天天来,但正常时一周总是要来一次。头天晚上下班来,第二天一早上班走。看蒋健的工作情况,要是喝了酒不论什么时间都可能会来。若是蒋健周末无要事,也可能腻在阿风这里,看电视、看DVD、吃饭、做爱。总之,看蒋健的状况,不管什么时候阿风从来没有拒绝过他。蒋健说过前女友想和好的话之后有半个月没来,阿风主动约他,想着两个人应该聊聊。阿风觉出了蒋健的两难,她劝蒋健慎重抉择,要是不娶前女友,还不知道将来能遇上什么人。前女友的条件那么好,关键是他还念着她,她也念着他,再找一个这样分别多年还互相挂念的怕是很难。阿风始终没提自己,她多少明白了自己在蒋健那里的身份。蒋健可能早就有了打算,阿风这么点破也是为他着想,给他一个借坡下驴的机会。蒋健果然识得时机,跟阿风说他考虑考虑。然后又说,你遇着合适的找一个吧!蒋健这么说阿风心里便确定了,把自己贴上去,连二赶三地跟蒋健说恭喜。可能这世上再没有什么地方比床上更合适解决男女之间的问题了,阿风一边说着恭喜,一边主动解开蒋健,然后绕过蒋健的脖子吸唆他的耳垂。心里有悲,阿风反倒没想要狠狠地咬下去,而是更温柔了,像孩子临睡前的不安吸吮母亲的奶头一样。蒋健知道阿风心里不适,但他更受用阿风这一刻因悲伤起来的缠绵。他先也是温柔的,后来狠了,从没有过的凶狠把阿风弄得大喊大叫。阿风这是疼了,但她喊叫过后咬着嘴唇不说疼。阿风流泪了,蒋健看着她的眼泪顺着眼角往下流,一种超越经验的心里催促,蒋健越来越用力气,直到最后实在动不了了,才瞅准阿风新涌起的一股眼泪趴下来。蒋健趴下来后又重复一次之前的话说:“你遇着合适的找一个吧。”
蒋健的女朋友来深之后,蒋健再没往阿风这里来,也没和阿风有过联络。过了五月潮湿的天气,他们那边开始买房,装修,结婚。工作之外密不透风的生活突然而至,让蒋健忙得喘不过气时他反倒又跟阿风联系了。人还是没来,只是发信息来,说“我们回去了一趟,见了双方的父母,这事算是定下来了”、“在南山片区买了房,准备装修,晚上要去工地看看”、“这周要去选定一批材料”、“明天要去看橱柜”、“下周房子就装好了,接下来得抽一周的时间回去办手续”、“……”。也仅是发发这样的短信,似乎仅是为了说说这些,并没有其他的言外之意需要传递。阿风起初也回信息,后来不知道怎么回了。阿风不再回信,蒋健慢慢地也不发信息了,后来双方无声无息。
(阿风还是住在那个房子里,也想过要搬家,因为搬到远一点的地方,房租会便宜不少。)
蒋健调到另一个支行做副行长。打电话跟阿风辞别,阿风没接,后来又发来信息说:“太忙了,以后怕是难见上面,你要照顾好自己。”
他们一直在一栋楼上班,两年多不见也是在一栋里过来的。蒋健从一楼直下车库,阿风上下使用的高层段电梯在蒋健单位相对的这一边,虽在一栋楼,两个人还是碰不上面。阿风每次看着长长的大堂通道心里都很难过,那一路的通明和遥远总让她觉得她跟蒋健之间怕是再难相遇,怕是要老死不相往来了。
这算是告别了吗?两年之后的分别?她不确定。她没回蒋健。不知道怎么回。她很伤心。
到晚上了,阿风加完班从深南大道南侧连接岗厦的地下甬道上来,在一个烤羊肉串的摊档前不自觉地停下。摊主肯定不是新疆人,却装着新疆人的口音问她:“小姐,要羊肉串吗?”阿风说:“不要。”摊主又问她:“那你是等人了?”阿风回说:“我也不等人。”摊主加重了新疆人说普通话的口音说:“那么小姐为什么站在我的摊档前不走了呢?”阿风没回他,却顺着摊主的问话想:是啊,我为什么站在这里不走了呢?阿风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又慢慢地吐出一口,她自我解脱地想,“我不要羊肉串,我也不等人,我不过就是想在这里站一会儿。”不是新疆人的烤羊串的摊主学着新疆人生硬的发音转向问后来从甬道上来的人:“小姐,要羊肉串吗?”
待阿风站够了移动脚步晃悠悠回到东五坊,蒋健又发来一条信息,说:“我一直看着你的,你从未回头看过我。”阿风看到短信,一下子哭了,不管不顾一直持着的那一点自尊心回了蒋健:“我想看见你!”
蒋健很快回了,说:“好,我等会去看你!”
他们都用的感叹号,之前从来没有过的。
两年多没见,两个人还是以前那么相处,都心知肚明什么又装作一切都没有发生。那样的场景,几乎是不说什么的。能说什么呢,语言是那样的无用,远不及肉体一个细微的战栗能说明一切。蒋健这次之后又回阿风这里了,匆匆地来匆匆地去,但不管时间多晚,他都是要回去的。
真的不能言明什么,只能当什么都没有发生。来了欢天喜地,不来阿风就默默地等待。
蒋健隔一两个月不来,阿风就觉得是又要分了。她有一次嘴里像含着蜜饯一样说:“你什么也别说,你什么也别说。你不用为我着想,你要是忙,忙你的就好,你要是想起我什么,什么时候来我都欢迎。”然后她专注地亲吻蒋健。蒋健手上回应着她,嘴里没有言语。
与第一次不同,那时她需要一个告别仪式,这次又再相聚,因为双方的身份变了,两个人的角色都不一样了,他们所面临的也已经是生活的另一种局面。这次若要分,应该是那种什么也不必言明的分手。阿风想,也好,风一下子停了那样也好的。她现在还蛮怕蒋健很正式地说“咱们分手吧”这样的话,她宁愿让自己糊里糊涂地等待下去,好把无趣的生活过下去。
蒋健又来了。
蒋健又走了。
这样的事没一个干脆,像每天过的日子一样,反反复复,每一次都像是忘记了前世,每一次都像是最后的告别,但都不是。
一切没有说明,一切就还有可能。
阿风便在重复的经验中等待着,希望能从琐碎的日常生活中看出明亮的启示。这期间她换了一份工作,到了一个家族企业做办公室行政主管。家族企业有几个子公司,她在的是总部,平时并没有实质的业务,不过是围绕着老板老板娘、老板的儿子孙子的私事忙碌,企业与政府部门之间一些手续往来,固定资产维护,车队管理和遣派等等。总之,全是琐碎。
她上面还有一个办公室主任,一个副主任,与她平行的有两个主管,偶有子公司要总部协助的拓展业务也是他们在做,与她没有任何关系。她这个行政主管更像个后勤部,打理着后院供应着前方。这份工作倒让她更有安全感,因为别人不屑做的、嫌没前途的工作才不会与她争。而且到了这里,工资也好些了,她一直不想离开东五坊这个“家”,现在交房租倒自如些了。这里是她从十几岁出来打工以来住得最长久的一个地方,也是最像“家”的地方,家具用品什么也不缺。
一年一年,她在岭南这个地方早已学会了分辨春夏秋冬,也知道了冬天最冷有多冷,冷的时间最长有多长。她能挺过去,她想。
她想过许许多多的借口给蒋健发信息,她也不想做什么,也并非完全希望他来看她,她知道来了也不过是那些事,她不过就是想发个信息。
终是没发。
阿风想,不管做什么样的女人,还是要给自己留些底线的。若是相处着,谁将着谁,谁让着谁都没有关系。一旦分开了,就不一样了,你看不到那个人的脸,闻不到他的气息,你不知道他是什么状态,你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
已是2008年了,除了过年收到蒋健的拜年信息,又是一年多的时间他们再没有任何联系。
又一年,彩田路的那边河园片区已在拆迁,大批量的房客拥来这边租房。租金暴涨是早前预想到的。她想等三个月租期到了就着手搬家。
九年,十个年头,她从二十七岁到了三十六岁,这个年纪让她随着日子眼看着地一天一天变老。月底过了生日她就三十六岁了。
阿风给蒋健发了一条信息,没说第二天过生日,只说要搬家,想再见见他。
信息发出去一天一夜,生日过去了,蒋健还是没来。有些事情不期待没关系,一旦有所期待,就会凭空长出一把刺刀来,任你怎么小心翼翼还是会被伤着。消息发出过后阿风几乎是数着秒针过的,她还蛮怕这一天等不来蒋健的信息。她不知道那结果会让她多么难过。过了十二点,眼看着生日这天过去了,阿风还是不愿意关灯睡去。最后熬睡着了见自己在梦里哭,阿风才醒来起来关灯。关了灯又躺下,想就这么稀里糊涂地过去多好。可是她一时再无睡意,辗转反侧也是无用,她干脆起床去客厅找水喝。她下床走到门口伸手去开灯,她的手又缩回来了,窗外的光透过窗帘照进来,不黑,能模糊看清物体。这是她的“家”,多少年了,她熟悉这里。
阿风到底还是下不了决心搬走。
蒋健终于跟她联系了,让她帮忙找一个文件袋,里面涉及他任主任时的一些经手业务的票据,因为原单位有两笔坏账现在翻出来调查了,若不能证明与他无关,他将受连带责任,严重的可能影响他现在的岗位。他现在已经是支行行长了。
阿风很快翻出蒋健说的那个牛皮纸文件袋,封口用白棉线缠在一个扣子上。阿风也没有打开看,去阳台上拍打干净了等着蒋健来取。
蒋健进门,阿风没敢往他的脸上看,等他换上拖鞋,阿风轻轻地把门关上。她有些难掩的激动,不是兴奋的激动,是复杂的说不清的情绪。她一时手足无措。最近一次见蒋健是2007年底,那时蒋健已经胖起来了,肚腩明显鼓了起来的那种。脸上也胖,泛着虚弱的潮红。再看眼前的蒋健又瘦了,虽然没有瘦回他未结婚前的样子,但肚腩不见了,脸上的潮红退却,明显的腮肉也下去了,多了两条眼袋。
蒋健坐在沙发上打开文件袋,她拉了餐桌旁边的木椅子坐着。他坐下,阿风才看到他头顶的头发稀疏,掺杂着隐隐约约的几根白头发。
蒋健只是把文件抽出来大致看了看,转身跟阿风说:“是这些。幸亏当时丢你这了,不然早弄没了。”他说着站起来。
待走出沙发他迟疑了一下,说我喝口水再走。阿风随着蒋健站起已站了起来,听到蒋健这么说忙给蒋健倒水。她是真忘了倒水这事了。
蒋健走过来拉出另一个木椅,两个人在桌子一个90度角的两边坐下来。因为空间小,餐桌另两个边一直是靠着墙的。他们像以前吃晚饭一样的位置坐着。蒋健腿长,转个身把腿伸出来。阿风看见了,想说,你就坐沙发上吧,嘴动了动没说,只是捧着水杯偶尔喝上一口。她用的还是以前的杯子,当时买了两个一样花纹的,一个瘦一个胖。自然,瘦的那个是阿风的,胖的那个是蒋健的。但这次阿风没给蒋健用那个胖的,用的是一个有手柄的玻璃杯。而那个胖一点的杯子就在托盘里,一眼就能看见。阿风担心蒋健会看见那只杯子,不想蒋健眼光都没往托盘里看,看上去也没有留意她用的这只杯子。阿风不知道男人和女人两种性别之间性情到底会有多大差别,她觉得她很简单的一些心理活动,蒋健怎么就是感觉不到呢。
蒋健往后靠着墙坐,伸了个懒腰,说:“唉,累坏了。”蒋健可能没料到他的这一声喊叫声音有些大,好像分别这么久后的拘谨一下子消失了,他放开了。
阿风从蒋健的这一声喊叫中感受到了他无意间放松下来的状态,也因为他这一句话觉得终于有了话题,说:“你坐沙发吧,沙发软些。”
只有一个长沙发,还是原来的那个,蒋健站起来看看那边,犹豫着要不要依阿风的再次坐过去。阿风似乎明白了什么,说:“你要是不急着走,就坐会吧。”蒋健有了台阶,走过去坐回原来的位置。阿风搬来矮塑料凳过来坐在壁柜的一边。
阿风接到蒋健发来“若方便,等会过去取”的短信后,忙去洗了脸贴了面膜涂了保湿水和底霜,又淡淡地勾了眼线,看上去人很精神,脸上水水的,黑与白的对比既柔和也分明。她基本上没怎么变,差不多还是原来的样子,仔细看只是眼角出现了鱼尾纹。蒋健盯着她的脸看的时候她就想到了它们。但她并不后悔没有遮掩好,她想,她就是这个年纪了,谁也不知道她为了维护这个样子日常生活中花了多少心思。
阿风问:“喝茶吗?”
“喔,不喝了。我坐会就走。”蒋健说这话的语气也是从来没有过的。阿风能感觉到他这话是要表明立场的,但是为了说明什么立场阿风并不能肯定。分开得久了,两个人之间那种不言而喻的东西也跟着消失了。
阿风说:“喔。”
沉默坐了一会,蒋健坐过去伸手摸阿风的头,眼睛也看着她的头上,并不言语。
阿风忍着什么没动,两手抱着水杯坐着。因为她没有明显感到蒋健把她往怀里引的意思,所以她不能动。
这时阳台上传来隔壁家的男人唱歌的声音。
他们终于有可以说说话的话题了,蒋健说:“听这声音,还是那一家人吧。”
阿风说:“是,还是那一家,上月又添了个儿子,一家人很高兴。就前天周日,有人来他们家看孩子吧,男的喝高了,很大声地喊叫‘我是香港人的爹啦,我是香港人的爹啦’。看来老二是在香港生的。”
“这些人生命就是旺盛,这么能折腾。饭都吃不饱还跑到香港去生二胎。”蒋健像一个过了气的红星那样,言语里不自觉地带着幽怨。他点上烟,先是咽下一口,又故作悠然地吐出来才说。
但不管蒋健现在怎样,点上烟他们之间的气氛就显得轻松了,蒋健也伸出腿到面前的茶几桌底下。
“你们呢?”阿风不经意地问。
“啊?我们?”蒋健马上明白了,说,“我们不要,一个养起来都难。两个罚款不说,真养不起。”
阿风没接话,她知道以蒋健的收入养一个家不可能“养起来都难”。或者是话赶话吧。但她确实也感觉到了蒋健有些精神萎靡身心疲惫,仿佛自顾不暇。因为阿风管着老板老板娘琐碎的家事,与他们交接的人多有接触,像老板说的,曾经是他像孙子一样地求着银行借贷,现在世道颠倒了,轮到他做大爷了,银行在维护客户方面所作所为更像孙子。阿风想到这抬眼看看蒋健,觉得蒋健不如前些年健壮了,不知道他因着什么,是家事还是工作,看上去阴郁不欢。
两个人不能往前也不能退后这么干处着真是尴尬,好在阿风的手机响了,她起身去卧室接电话。蒋健坐在沙发上没动。
阿风的卧室门没关。很平常的一个电话,几句就说完了,但阿风希望这电话更长久一些,对方挂了,她还在听着,不时说,“好,好的,我知道了……”
蒋健可能坐着无趣了,终于站起来走动走动。阿风看见他看她的鞋架,她想,可能他已经看过卫生间和阳台上晾晒的衣服了吧。
阿风挂了电话,坐在床沿上,她一时陷入不知所措的忧郁中。蒋健听屋里没什么动静了,走到了卧室来,上来抱着阿风的头。就那么抱着,等阿风的反应。阿风是很想伸手抱着他的腰的,像以前每次见着了一样,强烈地紧紧地抱着。可她这次手却没动,没有抱上去。她慢慢地站了起来,把头尝试着贴在蒋健的胸前。蒋健也是尝试地低头吻了吻她的头发。待还要往耳朵上吻,蒋健突然刹住了,把阿风往外推,一边推还一边说:“我们这样下去没个尽头。我要走了,你好好照顾自己。”他虽有推开阿风的意思,并没有用力,轻轻一推还没把人推开力量就消失了。阿风没料到他说这话,一时泄气手上也就无力了,但她还是希望能像以前那样抱一会儿蒋健的身体。蒋健虽嘴上那么说着,推又不推开,阿风感觉到这样,心里一较劲举起手尝试着往蒋健的腰上走。蒋健并没有抗拒,待阿风的手一找到位置,便忘了初衷,不管不顾地疯狂起来。
难说蒋健是被阿风带动的,他后来比阿风还疯狂。可是等要上床的一刻,蒋健又不想了,还是把阿风往外推。阿风不让他推,用一股疯了的劲把嘴唇贴了上去。
两张唇吻起来,若还是有情的,就再也管不住什么了,很快两个人赤裸地躺在床上。阿风要比蒋健激进一些,把蒋健往里送。可又是在关键时候蒋健停了下来。阿风不明所以,这是以前没有发生过的,都到这个点上了,蒋健还能停得下来。她在蒋健停下的这一瞬间流了眼泪。即使这样,她仍不想放开蒋健,她倔强地一手紧紧地拉着蒋健,一手解决身体。
阿风停下来,蒋健拉着衣服盖好她后俯下身来抱着她说:“对不起,对不起。”
阿风难过一会儿,主动离开了蒋健的怀抱,她没有穿衣,光着身子走向了卫生间。到卫生间的时候,她没有伸手开灯,她知道脸上有眼泪滑落。
(阿风终于决定搬家了,在将搬未搬之时,她的隔壁邻居中出现了一个男人,李锋。两人的交往,类似某一种通俗小说开始时的格局,但,这是现实生活,在现实生活中,这一类男女之间的交往,是可以往下走的,也可以戛然而止的。)
要过年放假时,阿风想借回家过年跟李锋分开些时间。她想,李锋也要回去的吧。阿风年初八上班,李锋要过了十六才返深圳。阿风申请了十天的年假,提前李锋十天回去了。这样一算,两个人至少要分开一个月,阿风想,这个时间足够两个人冷静下来把他们之间的这种暧昧关系想清楚想明确一些。阿风没把自己住处的房门钥匙留给李锋,阿风走后,李锋总发信息感叹自己的住处什么也没有。
(阿风回到了乡下的老家过年。和亲戚闲聊中,知道自己的前夫过得很有钱,儿子也很好,还记得妈妈这边的亲戚。而阿风自己现在也只剩下一个问题让老家人操心了,就是再婚。)
阿风知道他们在聊什么,妹妹之前提到的那个教书的,二姑说去年娶了人。他们打消了这个教书人的念头又想到了其他两位,一个是弟妹村上的什么人,但这个人现在又娶了没有还不能确定,要等到十点后弟弟弟妹下火车到家了才知道。比较靠谱的一位是邻村里的二瘸子,从小瘸,一直没有结婚,过继了哥哥家的一个孩子养着。也因为要养这个孩子,三十多岁了才想到出去打工。起初是开电动三轮车在天津的城里收报纸,后来不知怎么地到了浦东开了破烂回收站,发了。发了之后先是把继子送去了县城上学,然后又在村子里新起了房子。听说他发誓这个继子他是要好好养的,养到大学毕业。要是学习好再供他读研究生也不在话下。另外呢,就是想正儿八经地娶个老婆,明媒正娶、吹吹打打那样的。媳妇要坐轿坐轿,要坐宝马坐宝马。租十辆,风风光光的。媳妇呢,他得挑挑,得是传说中的那种又贤惠又漂亮,又出得厅堂又入得厨房的那种。最最好呢,还能有点文化。
阿风装出大方的样子,掏出手机来在门口站住了看短信。李锋的短信,说他回到北京了。阿风前天就收到过李锋说要回去的短信,当时不想回,现在还是不想,她只装着回短信的样子按了许多不相干的文字转存在草稿箱里。
母亲说:“人瘸是瘸了点,心地不坏的,再说现在有钱了,能过日子。”
屋里一时没有人接她母亲的话。阿风笑了笑,走到母亲旁边坐下,想着怎么应付她两句。大过年的,不然她早转身走了。她知道聊下去话也不长,二姑表姑还有妹妹是时候回去婆家过年了。
(全文完)

《新年》的结尾,阿风的境遇,类似于《倾城之恋》中的白流苏,在众人眼里,只剩下给一个带着五六个孩子的鳏夫续弦了——人家还不一定要她,因为人家还总想找个品行端正的大家闺秀续弦呢。
《新年》比较通俗。也许有人会问,阿风和李锋怎么样了,李锋这个人为什么会有头无尾?出来这么一个人物的意义是什么?
是这样的。写小说和写故事不同的一点是,写故事必须有头有尾,李锋怎么样了必须要交代清楚,否则就是说故事的人失职了。
但写小说不一样。小说可以有头无尾,无头无尾,这两者都可以成立。
并且,在现实生活中,你能保证每一个出现在你生活中的异性,哪怕是涉及到暧昧情缘的异性,你能保证每一个人都与你有头有尾吗,有来有娶吗?很多时候某些人,某些事,就是会莫名其妙地戛然而止,突然消逝的,这才是真实的生活。
第二,我曾经遭遇过某一些这样的“读者”:比如我在小说里写到某女孩明知道对方有女朋友,但仍然不拒绝,或者说主动与男方交往。于是,这些“读者”们就会义愤填膺地给我的小说打两星,或者上来开骂:你小说是写的不错,但是你写的那个女人某某某,太不要脸了,人家男的明明有女朋友或者老婆,她还要自己贴上去,好不要脸。
正好,《新年》中的后半部分,阿风明知道蒋健已经结婚生子了,还要和他“纠缠”,“肉搏”,会不会也有女侠出来大放厥词,出此等豪言壮语?
对这样的极少数“读者”,我只想说一句:姐们,现在很多社区也有评选五好家庭,五好媳妇的,很多公家媒体,也天天在宣传贤惠女人伟大女人最美女人,比如伺候瘫痪丈夫一辈子任劳任怨的阿姨们,这一类女性的光荣事迹铺天盖地,请您去那儿点赞,评论。
真亏您们一字不识,居然还看完了我写的小说,实在是受宠若惊。
毕竟,评论小说还是有门槛的,至少需要从文学,美学的角度来评论一番;而痛骂女人“不要脸”,“骚浪贱”,那无须任何门槛,只需要往桌子上一站,或者键盘上一站就可以了。
如果现在还有人用“阅读”五好媳妇,三八红旗手,优秀女党员的光荣事迹的标准来读小说,这真的是小说的不幸,小说作者的不幸,以及全世界语文老师的不幸。

最后,我读过某作者评论《新年》的文章,把阿风和诗经《氓》中的女主角相比较,个人也觉得比较中肯。
请看《氓》的开篇:
氓之蚩蚩,抱布贸丝。
匪来贸丝,来即我谋。
送子涉淇,至于顿丘。
匪我愆期,子无良媒。
将子无怒,秋以为期…………
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
这一段可以说是阿风与第一任丈夫,也可以套上阿风与蒋健。再以下读:
及尔偕老,老使我怨。
淇则有岸,隰则有泮。
总角之宴,言笑晏晏,
信誓旦旦,不思其反。
反是不思,亦已焉哉!
信誓旦旦,不思其反,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所谓爱情,永远没有“永远”,这才是永远的“永远”。
在小说里,阿风遇到的生活都是无望的。她既在城市里无法安身立命,同样在乡下老家更是无法安身立命。与她同是乡村出身的前夫抛下她去追寻新生活,与她阶层参差的蒋健,也抛下她去开始“新生活”——至于这“新生活”好不好,那是另一回事儿。
(个人觉得,阿风这样的女性,还是应该回到城市。王安忆曾经说过:男人属于土地,女人属于城市。回到乡村的阿风,唯一的出路应该就是成为瘸子,铁拐们的配偶)
但即使如此,阿风,或者说作者刻意塑造的阿风,依然没有绝望,没有堕落,没有答应去嫁那个有钱的瘸子。但你好像也看不出她有什么大的反抗,阿风一路都没有过真正意义上的反抗,她对命运的态度是顺服的。正如作者说过的那句话:错也无须抵抗,对也无须欢喜。
但是,这似乎才让读者心生悲凉,2008年的阿风,和几千年前的《氓》中的女主角,对待命运的态度竟是如此地类似。
是的,“反是不思,亦已焉哉”,无论对错……就这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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