蝶恋花

蝶恋花.晏殊

槛菊愁烟兰泣露。罗幕轻寒，燕子双飞去。明月不谙离恨苦，斜光到晓穿朱户。

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断天涯路。欲寄彩笺兼尺素，天长水阔知何处！

张爱铃曾说，每一只蝴蝶都是从前一朵花的精魂，是花的前世来会见今生。所以“蝶恋花”这个词牌名，念着，总有一点眷眷的留恋，一点轻轻的欢喜，再加一点惘惘的惆怅。也许是因为蝶和花，都是美丽而不能长久的事物。

晏殊在我的想象中，是一个美姿容，有才华和深情，同时也兼具权谋的人。他出身贫寒，虽自幼就有神童之名，可是能做到宰相之位，且不管是在皇上那儿，还是在同僚那儿，都有着极好的声誉，肯定不是单单有才华那么简单。好在他的人品，始终是行得正，坐得端的，不管是做官时处理政事，唯贤是举，还是被贬官时，不以已悲，大力兴学，都显出他杰出的理政、识人能力，和他的宽广无忌之心胸。

(注：晏殊5岁能诗书，有神童之名，14岁以神童被推荐给皇上。后官至宰相加枢密使，范仲淹、王安石等皆出自其门下，欧阳修、富弼、韩琦等皆经其栽培。他创立的应天府书院，与白鹿洞、石鼓、岳麓合称宋初四大书院。)

然而让他青史更加留名，更加为后人所知之的，非是政事，还是他的那些小令词。

晏殊的这首“蝶恋花”，也许并不指向具体的人和事，就象花间派或婉约派的很多词一样。然而，我读着，总想象背后有一段往事，和一个曾经的故人。于是写下此篇，姑妄言之。

某一天他对着院中的菊花和兰花，忽然想起她，于是菊花含愁，香兰泣露。草木本无情，含愁泣露的，其实是他内心里那一份已压下很久，连自己都觉得淡忘了的愁绪。

思绪回到过去，长长的时光走廊，在年少的萌动里，曾经发生了什么，似乎都已经模糊了。可是她的某一次欢笑，某一滴眼泪，却经久不息的定格在心里。

秋天的傍晚，独坐久了，寒气渐渐袭人，可是仍然不想动。帘外飞来又飞去的燕子，总是双双对对。想起当时，应该是个春天吧，他们也曾坐看双飞燕，今日却只有他一人了。

晚上果然失眠了，月亮那样亮，照得屋子都亮晃晃的了。今儿是十五还是十六？他看着月亮光，象有脚一样，从走廊，慢慢的侵入到房门口，又侵到桌旁，最后照到床前。夜怎么这样长？那就在脑海里，把昔日之事，再慢慢回想一遍。

他五岁能诗，十里八乡，人人都说他是神童，看他的目光，好奇，崇拜，嫉妒。只有她把他当成一个弟弟，一个朋友，友爱、平等、关怀。再年长一些，他的早慧，让他发觉她属于少女的美丽，那深心里的一份牵念，渐渐有了点别的意味。可是，他知道他的方向在哪里，他要努力。

他们终究是走散了，其实他想她也不会怨，因为他什么都不曾对她许诺，她心里也是明白的吧，她有她的，他也有他的，方向。她看到了他的鸿鹄之志，既然是鸿鹄，必定要飞到更高更远的地方。他喜欢她的善良、美丽，也欣赏她眼里、心里，与众不同的那一份灵动慧黠。可是，他的世界不在这里，而在一个连她也不能达到的地方。

后来，他如其所愿，14岁就走到他想去的地方了，走到皇上身边了。从此平步青云，又娶了娇妻，也许还有美妾。她们好象都比她好，毕竟，她只是一个乡下女子，而她们，都知书达礼，娴雅美丽。

那些苦涩、贫穷的往事，现在再说出来，不仅不会为耻，反倒是增添了他的光环，毕竟，出身如他之低，却凭自己的能力，走到如今的高位，更证明了他的优秀。

只有她，属于往事里不可触碰，不可言说的一点美好，一点遗憾。

风呼呼的刮着，又是这样月光明亮的夜，今夜看来是睡不成了，那就让它纯粹的成为，关于往事的夜晚吧。

那时他已经有了盛名，时常外出与小城名流聚会论诗。她傍晚时，也常在村外的亭子迎一迎他。他说着他的聚会，他的征程，说到得意时，眉飞色舞，不经意时，挥舞着的手，碰到了她胸前的柔软。他呆了，她也红着脸，可看着他的呆样，她却又忽然笑了，快速倾过头，在他脸上印下了柔柔一吻，然后咯咯笑着跑开。他更呆了，好久，用手捂着脸回家。晚上，虽已照常洗了脸才睡，可是睡在床上时，那个吻却越来越烫，越来越鲜明。

慢慢的，当他聚会归来，说着他的得意时，她从开始的兴奋夸赞和与有荣焉，变得越来越沉默。他于是也慢慢的在她面前说得少了。在渐渐暗下来的傍晚，两个人沉默而行，月光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他们分明都知道，他们同行的路，就快走到尽头了。

他14岁时离开的那一次，有恩师张按抚派人来接，很多人来送他们。大家都知道，这一次，他真的是要飞黄腾达了。可是人群中却没有她。

头一天晚上，他们已经见过了，她说“小殊，姐姐提前跟你告别，我怕明天会哭，惹人笑话。”这是她第一次自称姐姐。他拉住已经红了眼，转身要走的她，在她头上插上那一支他早就想送的珠花，沉默半晌，千言万语，化做一句“谢谢。”

谢谢你给的一切美好，谢谢你的风轻云淡，谢谢你让故事，美丽的结束。

走在路上的时候，他频频回首，虽然人群中没有她，可是他知道她肯定来了。走出十里路了，他看见前方的高亭里，有人在挥手，是她，他轻易就认出了她的身影。

那是最后一次见她。

天终于亮了，刮了一夜的风，也停了。那些树，被风都刮落了叶吧。就象那些往事，被世上的风，吹得七零八落。而他的心，又被这些往事，搅得萧瑟凋零。

独上高楼，怅然望断天涯路。别人上高楼，是为了早点看到路尽头的故人归来。但是他知道，无论他站多久，无论哪一条路，都不会有她的影子。

如果遇见她，他能说的，也许只有一句“好久不见，你还好吗？”可是山长水阔，就连这么一句问候，他也送不出去。如今他身居高位，他的事，天下人都可知道，也许她也在遥遥的看着、听着关于他的一切，可是她的事，他却无半点音讯。

其实如果真的去找，一定能知道。只是，既然当初就已明白，他们只是在某一时，某一地相遇，然后必定要分离，现在也就实无必要，再去给那些往事，来个狗尾续貂。

就这样吧，你在我心里，我在往事里时时温习你的容颜，而在现实里，我们一别两宽，谁也不再打扰谁。

你是我回不去的过去，也是我心里永远的白月光。我为你写着将留传千苦的离歌，一人饮酒独醉，一人独坐轻寒，一人孤枕难眠，一人高楼独立。可是千百年过去，他们再也不知道你是谁。

当我写出“满目山河空念远，落花风雨更伤春，不如怜取眼前人”时，我是为了将往事埋藏，也是为了劝自己释怀，可是当我写出来的时候，我知道，我并没有劝动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