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镜头下的孤独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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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挪威的森林》
【日】村上春树
“永远的青春风景(译序)”
1.此外还有一点,那就是我眼看就四十了,想趁自己的三十年代还拖着青春记忆尾巴的时候写一部类似青春小说的东西。记得当时接受采访时曾表示要写一部让全国少男少女流干红泪的小说。
“第一章”
1.音乐变成比利·乔尔的曲子。我扬起脸,望着北海上空阴沉沉的云层,浮想联翩。我想起自己在过去的人生旅途中失却的许多东西——蹉跎的岁月,死去或离去的人们,无可追回的懊悔。
2.连日温馨的霏霏细雨,将夏日的尘埃冲洗无余。片片山坡叠青泻翠,抽穗的芒草在十月金风的吹拂下蜿蜒起伏,逶迤的薄云紧贴着仿佛冻僵的湛蓝的天穹。凝眸望去,长空寥廓,但觉双目隐隐作痛。清风抚过草地,微微拂动她满头秀发,旋即向杂木林吹去。树梢上的叶片簌簌低语,狗的吠声由远而近,若有若无,细微得如同从另一世界的入口处传来。此外便万籁俱寂了。
3.尽管如此,记忆也还是一步步远离了。我忘却的东西委实太多了。在如此追踪记忆写这篇东西的时间里,我不时感到惴惴不安,因为我怀疑自己是不是连最关键的记忆都失去了。说不定我体内有个叫记忆安置所的昏暗场所,所有的宝贵记忆统统堆在那里,化为一摊烂泥。
4.更早些时候,当我还年轻、记忆还清晰的时候,我就有过几次写一下直子的念头,却连一行也未能写成。虽然我明白只要写出第一行,往下就会文思泉涌,但就是死活写不出那第一行。一切都清晰得历历如昨的时候,反而不知从何处着手,就像一张十分详尽的地图,有时反倒因其过于详尽而派不上用场。但我现在明白了:归根结蒂——我想——文章这种不完整的容器所能容纳的,只能是不完整的记忆和不完整的意念。并且发觉,关于直子的记忆越是模糊,我才越能更深入地理解她。时至今日,我才恍然领悟直子之所以求我别忘记她的原因。直子当然知道,知道她在我心目中的记忆迟早要被冲淡。惟其如此,她才强调说:希望你能记住我,记住我曾这样存在过。
5.想到这里,我悲哀得难以自禁。因为,直子连爱都没爱过我。
“第二章”
1.如果有人问起何以在如此莫名其妙的地方竟然住了两年之久,我也无法回答。就日常生活这点来说,右翼也罢左翼也罢,伪善也罢伪恶也罢,并无多大区别。
2.来我房间玩的人看了这运河摄影画,都问那是何物,我说:“敢死队看着它手淫来着。”我本来是当玩笑说的,大家却轻率地信以为真。由于大家信得太轻率了,连我自己不久也以为可能真有其事。
3.“学什么都无所谓,对我来说,”我解释道,“民族学也罢,东洋史也罢,什么都行。选中这戏剧也纯属偶然,如此而已。”
4.低垂的阴沉沉的雨云,也似乎被南来风一扫而光,无影无踪了,鲜绿鲜绿的樱树叶随风摇曳,在阳光下闪闪烁烁。太阳光线已透出初夏的气息。
5.因此我一直跟在离直子一米远的身后,边走边打量她的背影和笔直的黑发。
6.我有时应对自如,有时不知如何回答,也有时听不清她说了什么。但对直子来说,我听见也好没听见也好,似乎都无所谓。
7.“这些日子总是这样。一想表达什么,想出的只是对不上号的字眼。有时对不上号,还有时完全相反。可要改口的时候,头脑更加混乱得找不出词儿来,甚至自己最初想说什么都糊涂了。好像身体被分成两个,相互做追逐游戏似的。而且中间有一根很粗很粗的大柱子,围着它左一圈右一圈追个没完。而恰如其分的字眼总是由另一个我所拥有,这个我绝对追赶不上。”
8.那天夜里,他在自家车库中死了。他把橡胶软管接在N360车排气管上,用塑料胶布封好窗缝,然后发动引擎。不知他到底花了多长时间才死去。当他父母探罢亲戚的病,回来打开车库门放车的时候,他已经死了。车上的收音机仍然开着,雨刷上夹着加油站的收据。
9.那女孩儿劝我别去东京,但我死活都要离开神户,想在没有任何熟人的地方开始新的生活。
10.死并非生的对立面,而作为生的一部分永存。
“第三章 ”
1.她生活得极为简朴,似乎也没有什么朋友。就高中时代的她来说,这种生活情景是不可想象的。我所知道的她总是身穿艳丽的衣服,前呼后拥一大帮朋友。目睹她如此光景的房间,我隐约觉得她恐怕也和我同样,希望通过上大学离开原来的城市,在没有任何熟人的地方开始新的生活。
2.不过说心里话,我真不大忍心把他作为笑料。他出生在一个经济并不宽裕的家庭,是家里不无迂腐的第三个男孩。况且,他只是想绘地图——那是他可怜巴巴的人生中的一点可怜巴巴的追求,谁有资格来加以嘲笑呢!
3.“不是说我不相信现代文学。我只是不愿意在阅读未经过时间洗礼的书籍上面浪费时间。人生短暂。
4.到四月中旬,直子满二十岁。我十一月出生,她大约长我七个月。对直子的二十岁,我竟有些不可思议。我也好,直子也好,总以为应该还是在十八岁与十九岁之间徘徊才是。十八之后是十九,十九之后再十八——如此固然理想,但她终究二十岁了。到秋天我也将二十岁。惟死者永远十七。
5.直子微微张开嘴唇,茫然若失地看着我的眼睛,仿佛一架被突然拔掉电源的机器,双眼雾蒙蒙的,宛如蒙上了一层不透明的薄膜。
6.她眼里涌出泪珠,顺着脸颊滴在唱片套上,发出很大的声响。泪珠一旦滴出,随后便一发不可遏止。她两手拄着草席,身体前屈,号啕大哭起来。如此剧烈的哭,我还是第一次看见。我轻轻伸出手,抚摸她的肩。肩膀微微颤抖不止。
7.我拾起落在地板上的衣服,穿在身上。衬衣胸口仍然湿凉湿凉的,凑近一闻,漾着直子的气味。我在书桌上的便笺上写道:等你冷静下来以后,想好好跟你谈谈,希望尽快打电话给我,祝生日快乐。然后再次看看直子的肩,走出房间,悄悄带上门。
8.我心里失落了什么,而又没有东西填补,只剩下一个纯粹的空洞被弃置不理。身体轻得异乎寻常,语音虚无缥缈。周复一周,我比以前更为按部就班地到校听课。课虽然枯燥无味,同班上的人也无话可谈,但此外别无他事。听课时我独自坐在教室头排的一端,不同任何人交谈,吃饭时也是独自一人,烟也戒了。
9.我心里失落了什么,而又没有东西填补,只剩下一个纯粹的空洞被弃置不理。身体轻得异乎寻常,语音虚无缥缈。周复一周,我比以前更为按部就班地到校听课。课虽然枯燥无味,同班上的人也无话可谈,但此外别无他事。听课时我独自坐在教室头排的一端,不同任何人交谈,吃饭时也是独自一人,烟也戒了。
“第四章 ”
1. 经过四谷站前的时候,我蓦地想起我同直子漫无边际地行走的光景。如此说来,一切都是从同一场所开始的。我不由想,倘若那个五月里的星期日不在电车中碰巧遇到直子的话,或许我的人生将与现在大为不同。但又马上推翻了这一想法,觉得即使那时不遇上直子,恐怕也不至于出现第二种结果。说不定那时我们是为相遇而相遇的。纵令那时未能相遇,也会在别的地方相遇——也没什么根据,但我总是有这种感觉。
2. “哪里会有人喜欢孤独!不过是不乱交朋友罢了。那样只能落得失望。”
3. “因为我讨厌学校讨厌得要死,所以才一次课都没旷过。心想怎么能败下阵去!一旦败下阵岂不一生都报销了!我生怕自己一旦败阵就再也站不起来。即使高烧三十九度,我爬也要爬到学校去。
4. “嗯,你认为有钱的最大优势是什么?” “不晓得。” “是可以说没钱呀。例如我向班上的朋友提议做点什么,对方就说‘我现在没钱,不行’,可要是反过来,就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我要是说‘现在没钱’,那就真的是没钱。太惨了!长得漂亮的女孩儿可以说‘我今天脸难看得很,不想外出’,可要是换个丑八怪女孩同样说一句试试,不被人笑掉大牙才怪哩!二者同一道理。这就是我所处的世界,六年时间,直到去年。”
5.我一面呷着啤酒,一面望着全神贯注做饭的绿子背影。她快捷而灵巧地挪动着身子,同时操作四五样菜,眼看在这边品尝菜的味道,转眼又在菜板上飞快地切什么东西,又从电冰箱里取出什么盛上,一回手又把用过的锅涮好。从后边望去,那样子不禁使人想起印度打击乐的演奏者来:刚击响那边的吊钟,马上又敲这边的板,旋即拍打水牛骨。每一个动作都敏捷而准确,相互配合得恰到好处。我出神地望着。
6.“是啊。喜欢倒不怎么喜欢,但是我信赖,信赖爸爸。在失去太太的打击下,扔下家扔下孩子扔下工作,手一甩去了乌拉圭 ——我信赖这样的人。明白?”
7.我看着绿子的眼睛,绿子也看着我的眼睛。她一下子把我弄晕了:不知她话里多少成分是真,多少成分是假。我注视了她一会儿,渐渐地,开始觉得反正都无所谓。
8.“我所害怕的,是这种方式的死。就是说,死的阴影一步一步侵入生命的领地,等察觉到的时候,已经黑乎乎的什么也看不见了。那样子,连周围人都觉得我与其说是生者,倒不如说是死者。我讨厌的就是这个,这是我绝对忍受不了的。”
9.每个人无不显得很幸福。至于他们是真的幸福还是仅仅表面看上去如此,就无从得知了。但无论如何,在九月间这个令人心神荡漾的下午,每个人看来都自得其乐,而我则因此而感到了平时所没有感到过的孤寂,觉得惟独我自己与这光景格格不入。
10.在周末夜晚沸沸扬扬的新宿街头东张西望了三个半小时之久,目睹人们释放出来由性欲和酒精等混合而成的各种莫名其妙的能量,我不由得觉得自己本身的所谓性欲简直猥琐得不足挂齿。
“第五章 ”
1.由于过于悠闲了,有时我甚至觉得大概这里才是活生生的正常世界,当然这是错觉。我们是在某种前提下生活在这里的,以至于有这种感受。
“第六章 ”
1.“我,在三人一起见面前想单独看你一眼。也不是有什么话非说不可,只是想看看你的脸,习惯一下。要不然会觉得不习惯,我这人笨得很。”
2.“一听这曲子,我就时常悲哀得不行。也不知为什么,我总是觉得似乎自己在茂密的森林中迷了路。”直子说,“一个人孤单单的,里面又冷,又黑,又没一个人来救我。所以,只要我不点,她是不会弹这支曲的。”
3.我踏着梦幻般奇异的月光下的小路,进入杂木林,信步走来走去。月光之下,各种声音发出不可思议的回响。我的足音就像在海底行走的人的足音那样,引起了从截然相反的方向传来的瓮声瓮气的回声。
4.可怕的是感情泄不出去。那一来,就会憋在心里,越憋越多,各种感情憋成一团,在体内闷死,那可就要坏事了。
5.我曾经把所有的可能性掌握在自己手中,但等明白过来时却已两手空空。谁也不再鼓掌,谁也不再娇惯,谁也不再夸奖,只是日复一日在家里教附近的小孩,除了初级教程就是小鸣奏曲。
6.尽管我的脸同她的脸相距不过三十厘米,我却觉得她离我几光年之遥。
7.“世界一天变一个样儿,在我不知道的时间里。”
8.我喝着啤酒,望着远山,听着她的歌声,恍惚觉得太阳会再次从那里探出脸来 ——心境实在太温馨、太平和了。
9.世界上,有人喜欢查时刻表一查就整整一天,也有的人把火柴棍拼在一起,准备造一艘一米长的船。所以说,这世上有一两个要理解你的人也没什么不自然的吧?
10.世上是有这种人的:尽管有卓越的天赋才华,却承受不住系统训练,而终归将才华支离破碎地挥霍掉。
“ 第七章 ”
1.“每当社会叫我不快,就来这儿喝伏特加。”
2.“摆脱一切纠缠,跑到一个熟人也没有的地方去—— 你不认为这样好得很?我可总是跃跃欲试。所以,要是你一下子把我领去遥远的地方,我保准为你生一大堆牛犊子那么大个儿的壮娃娃,大家一块儿无忧无虑地过活,抱在地上打滚,叽里咕噜的。”
3.我是平头百姓,革命发生也罢不发生也罢,平头百姓还不同样只能在窝窝囊囊的地方委屈求生!何谓革命,无非更换一下政府名称。可那些人根本不懂得这点,那些卖弄陈词滥调的家伙。
4.一看那眼睛,便可知道他已不久人世。从他身上,几乎看不到生命力的跃动,有的不过是垂危的生命的蛛丝马迹而已,就像一座破旧的房屋—— 一座搬出所有家具、卸下所有拉门隔扇而只等拆毁的房屋。干裂的嘴唇四周,乱糟糟地生着杂草样的胡子。我不由纳闷,生命力枯竭到如此地步的人居然会生出这等繁茂的胡须。
5.一看那眼睛,便可知道他已不久人世。从他身上,几乎看不到生命力的跃动,有的不过是垂危的生命的蛛丝马迹而已,就像一座破旧的房屋—— 一座搬出所有家具、卸下所有拉门隔扇而只等拆毁的房屋。干裂的嘴唇四周,乱糟糟地生着杂草样的胡子。我不由纳闷,生命力枯竭到如此地步的人居然会生出这等繁茂的胡须。
6.既然忙成这样,为什么还时常找我?”“喜欢和你在一起呀。”绿子摆弄着空塑料茶杯说。
7.“月经一来,我就戴两三天红帽子。这回能知道吧?”绿子笑道,“我一戴上红帽子,你在路上遇见也别打招呼,赶紧逃命。”
“第九章”
1.“那么说,那样的镜头一出现,这里所有人的那东西全都一齐竖起来啰?三十条或四十条,齐刷刷地?想到这点,不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2.可我觉得孤单,孤单得要命。我也自知对不住你,什么也没给予,光是没完没了地对你指手划脚。又是叫你听我信口开河,又是找你出来,拉着你团团转。不过,能允许我这样做的人只有你一个。在以往二十年人生当中,我连一次、哪怕一次都没撒娇任性过。爸爸妈妈压根儿不理我这个碴儿,他也不是那种类型,我一任性一撒娇他就发脾气,吵得不欢而散。因此,这些话我只能跟你说。加上我现在的确筋疲力尽,实在想在夸我可爱夸我漂亮的甜言蜜语中睡一觉,别无他求。醒来以后就彻底来个精神焕发,再也不求你干这干那,绝对!一定做个非常乖的乖孩子。
3.秋意的加深是与你返回东京同时开始的,因此我许久都捉摸不透自己心里仿佛出现一个大洞的感觉是由于你不在造成的,还是时令的更迭所致。
“第十章”
1.不要同情自己!”他说,“同情自己是卑劣懦夫干的勾当。
2.喂,木月!我和你不同,我决心活下去,而且要力所能及地好好活下去。你想必很痛苦,但我也不轻松,不骗你。这也是你留下直子死去造成的!但我绝不抛弃她,因为我喜欢她,我比她顽强,并将变得更加顽强,变得成熟,变成大人—— 此外我别无选择。
3.我们自身的生活本来就该是这个样子,无须顾忌谁,尽情舒展手脚就是。但我们还是感到心神不定,就像身体离开地面两三厘米似的,总觉得是在做梦,觉得现实中不可能存在如此快活的人生,而肯定马上就会掉到苦海里去,弄得两人紧张得很。
4.“饼干罐不是装有各种各样的饼干,喜欢的和不大喜欢的都在里面吗?如果先一个劲儿挑你喜欢的吃,那么剩下的就全是不大喜欢的。每次遇到麻烦我就总这样想:先把这个应付过去,往下就好办了。人生就是饼干罐。”
5.在直子身上,我感到的是娴静典雅而澄澈莹洁的爱,而绿子方面则截然相反—— 那是站立着的,在行走在呼吸在跳动,在摇撼我的身心。
“第十一章”
1.“也真是奇怪,”玲子说着,轻轻打个指响,“直子没给任何人写遗书,却把衣服的事交待得清清楚楚。她在便笺上草草写了一行:‘衣服请全部送给玲子。’你不觉得这孩子怪?在自己即将结束生命的时候,为什么会想到什么衣服呢,这东西怎么都无所谓,其他更想交待的本该多得写不完才是。”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