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科幻《汉武·第七章》
七、解忧公主
“元年”,积雪天山脚下的漫漫黄沙,沉默的小队正背着行李,沿干涸的河床赶往日落之处,按军阶排序为:副官任唯贤、侍从刘奇、侍从董偃、勤务员石大光。
仲夏之日,三万良家子各自得到了六十八岁皇帝的许诺,远征葱岭获取黑水,却在昆仑脚下被不明身份的骑兵深夜劫营,被削铁如泥的羽刃斩首断足。初秋时节,只有三男一女一路向西,连统帅李广利都已经往东折返。只不过,这四人也记不得,自己为何决定要把这自杀任务坚持下去,而李将军正是原路返回蒲昌海北岸的“黑山”,在这山丘迷宫中再见一次他们曾见的神奇,那让他们活下去并且继续前进的谜因。
大荒北缘,河床两岸,曾经茂盛的绿洲枯竭萎缩。繁华一时的城邦只能穿井而饮,萧条不堪。城中颇有前朝就移民至此的土生华人,西行者就是从这些“秦人”手中购买了物资,明确了月日,得知了沙河断流和盐泽干涸的惊人原因:半年前,乌孙的“狂王”下令在雪山间筑起大坝,截断了沙河的源头;葱岭的融雪渗入岩层,潜行地下,内流河湖便滴水不剩了。
这位乌孙狂王,大有来头:她本是皇汉公主,十五年前嫁给新晋的乌孙“肥王”翁归靡,婚后育有一子元贵靡;数年后,国王病死,人心涣散,权贵谋篡;出人意料地,这来自东方的弱女子表现出无穷的勇敢与坚强、残忍与决绝,很快便清除异己、大权独揽、加冕称王,保证了儿子的储君地位,铁腕统治这天山西麓的神秘国度;乌孙女王性格多疑、杀伐果断,朝野私下里全都称她为“狂王”;呼其名,可止小儿夜啼。
这些传言,任、刘、董、石四人听了,全都惊讶不已:当地人口中的“乌孙狂王”,不正是十六岁以戴罪之身下嫁蛮夷的“解忧公主”?
太初元年,往葱岭的第一次西征大败而归,乌孙老王和细君公主双双殒命,未留子嗣;新晋的“肥王”随李广利一同回朝,卑辞厚礼,请尚公主。几经周折,朝廷于太初二年将宗室女刘解忧许配给翁归靡——她祖父是参与吴楚七国之乱的楚王刘戊,兵败后全家罚做仆役,为孝文皇帝守灞陵。
七年后,太始元年,乌孙来使,告知朝廷:肥王驾崩,儿子尚幼;按西夷习俗,王后和妃嫔都应当改嫁给新晋国王,与故王所生子女都会丧失原有地位;这种做法显然有违中原礼制,遭到解忧公主的抗拒。天子下诏,让刘解忧以大局为重,遵从当地礼俗,继续为乌孙王繁衍贯通中西的继承人。此后八年,乌孙方面杳无音讯。朝廷第二次远征葱岭,也没有事先与解忧公主联系——自从张骞凿空西域,乌孙与大汉建交已二十七载;藩邦对上国一直忠心耿耿,完全值得信任。
解忧公主的出身和出嫁,任长官和刘学士一清二楚,但这大刘奇七岁的南方姑娘不仅绝域称王,还大开杀戒、人人畏服,则是万分难信的。西行者们快马加鞭地赶往乌孙国,迫切想了解真实的情形。
龟兹境内的干涸河道,是从西南方折来的。继续溯河而上,就会抵达乌孙治下的疏勒城,沙河便是从此地流出葱岭,东奔而去。任唯贤十六年前以教官身份全程参与了第一次西征,在龟兹国最后一次补给之后,凭借手中详尽的布质地图,大胆地领队离开河床,走入西边的荒漠,向天山西段进发——穿过了一连串山谷之后,便是乌孙国都“赤谷城”的所在!
八月十五,冷飕飕的大漠夜风让人充满思乡的悲情。身穿秋衣的三男一女无心过节,举着火把赶路,用快步远离东土的方式来加速向它的最终回归。沙丘下突现一尊庞然黑物,吸引了行者的目光,止住了他们的脚步。那是四肢六翼、身长百尺的石头怪物,头向下匍匐于地,双臂双腿深陷黄沙,蜥蜴样的嘴脸凝固着扭曲挣扎之态。如果这是石雕,那雕工只能是神仙。
“厉龙……”大眼圆整,刘奇喃喃自语道,回想起出土泥板文的记述:洪水滔天,万条异兽,协助夏伯疏浚河道。
“不要异想天开,”任长官照例给女孩泼了冷水,但他说话时舌头比往常还要僵直,显然自己也被惊住了,不禁伸手触探起来。那巨兽背生三对翅膀,长翎短羽都已被拔得干净,残存着成排的羽根。
“劫营者挥舞的,也许正是这怪龙的锋羽!”刘学士想起昆仑山下的遇袭。
提到魔鬼的名字,梦魔就会降临。圆月之下,西边杀来十余骁骑,身材魁梧,高头大马,皮靴短袍,尖盔铁面,乌黑卷发在颈后绾成粗大的髻结,手握的长矛头部状如羽毛——正是两个月前不明身份袭击者的装备!
任唯贤二话不说,准备决一死战。腰挎利刃的他,从行李中取出两把军刀,分别交给董偃和石大光——前者费力挥起七斤铸铁,后者勉强高过五尺刀尖——军吏又把怀中匕首塞到了刘奇手里。
“我拿把短的怎么打仗?”女孩儿急切地问。
“给你自杀用!”副官头也不回地说道。
但是异域武士率先剥夺了四人好死的权利,十步开外抛出绳套,稳稳地缚住了战俘,任凭他们像石兽一般扭曲挣扎;麻绳一拉,提带上马,扬长西去。三名男俘,最坏的发落是放血祭旗;窈窕女囚,即将的遭遇或许是生不如死。
很快,派遣队回到了营地,把汉人们投入铁笼,丢给他们一翁红酒、几张烤饼,而所有财物都被缴获。任、董、石全都垂头丧气、毫无食欲,唯有刘奇一边大嚼、一边用水汪汪的大眼观察这外军的行营:帐篷的样式,红布圆周围拢,上盖尖锥棚顶,异于汉、匈;骑士们摘掉铁面,都是尖下巴、窄鼻梁、须发浓黑、深目如泉,有别于荒漠沿线黄毛红发的城邦居民;吐字发音,粗粝紧绷,也与其他胡语不同。军旗飘扬,图案为一名同种相貌的武士,身披羽毛织成的长袍、手持弓箭、站在一面长翅膀的大圆盘之内。当男人们都睡了,只有女孩依然看个不停——饥饿、困倦、恐惧,都不足以打消她的好奇。
破晓,不明身份的队伍拔寨西行,用囚车带着四名俘虏,经由群峰间的开阔关口进入了天山山脉。任唯贤知道,西域人称此地为“火焰谷”,是前往乌孙王城的必经之路,但实在不知这濯濯童山究竟跟火有何联系。
五天时间,一行人穿过了一道道谷地——大者纵横十里,窄者单行通过——最终来到一片饱含铁矿赤岩的血色丘陵,砖墙围拢的奇伟城堡坐落其间。墙垛砌成三角形,鳞次栉比,十分特别;墙后隐现出鼓状的立柱和悬空的花园,显然是一处奢华的宫殿。宫城四周,散布着众多铁匠作坊,炼炉如林,滚滚黑烟;西边远处,农奴们拉来一车车谷果,牧奴们赶着一群群牛羊;人畜兴旺,络绎不绝。
“那是乌孙首邑‘赤谷城’吗?”刘奇拉着任副官的衣袖问道。黑不溜秋的军吏埋着头,一语不发,分明是来过此地。但乌孙难道不是大汉的不侵不叛之臣?为何一心置西征者于死地?
小队从北侧门入城,将三男一女关入一间监室。酒食从门缝递了进来,两名卫士交叉羽矛、把守铁栅。所有人都忍不住饥渴,大吃大喝起来,刘小姐则特地为董小生挑了一张糊得最轻的软饼。吃饱喝足,四人困乏不堪,很快就睡着了。
小刘醒来时,伙伴们还在梦乡,而自己用以描摹破译泥板文的“纸册子”被抓捕者没收之后、竟然还回到她怀里!她急忙翻看起来,其中的二万一千三百六十九个楔形字符全都标注了其所代表的汉字,同音字根据上下文厘定,甚至还纠正了原先的一些误译。于是,关于华夏起源的全部隐秘,昭然若揭。
“快醒醒!”通读一过,学士拉着任副官的衣袖,把他叫醒,“泥板文不知被谁完美释译了!今年策问上,祭酒大人说我译文中有四点矛盾,现在一一得解!你还说我异想天开!”
“第一处矛盾,”没有正眼看她,大舌头男兀自讲道,“夏禹之世,一颗毁灭商都的‘坠卵’,为什么会导致史无前例的决堤和洪水?那是因为,游弋于岩浆中的共工,在神州地下遍插了无数共振器;当商都被火球吞噬,其震荡被巨幅放大,蔓延二千余里,山崩地裂,酿成大灾。为什么今天用同样强度的爆炸启动‘承露仙人’不会招致地震?因为中原地下的共振器,已经在夏伯时代一次性使用报废,更何况巨人金盘会将爆炸威力大部分吸收以完成激活。”
刘奇一边听、一边低头对照纸册的记述,不时抬起头来,错愕地看着蜷缩在角落里的军官。任唯贤继续道:
“第二处不自洽,泥板文记载:‘扶苏八叶,若木九枝’;而葱岭黑湖中的双树,下树有六叶,上树生七枝,为什么呢?因为文中所说乃是双树的本来面目,而夏伯重生为大禹之后,将若木树折下两枝,锻为青龙、朱雀二剑;将扶苏树采下两叶,磨为白虎、玄武二盾。
“第三,楔形文字说:神树被放置在华山之巅,鼓舞士气。二者为何又出现在西域的葱岭,泥板文倒没有记述。
“最后,你我在沙漠中见到的蜥蜴巨像,就是协助夏伯治水的‘厉龙’的石化遗体,大荒之中还埋藏着它的百万条同类。夏伯用双树结出了‘擎天巨人’,让万条古兽从金盘中复活出来,完成疏浚河道的任务后,尽数随大禹和神兽们飞天而去了……”
“你一定趁我睡着时看过册子了!”刘奇不禁打断长官的讲述。
“他十六年前就读过泥板文!”一句浑厚的女声,一名红衣女子走了过来。守卫连忙扶正长矛,让她走到栅格之前。女人三十来岁,黑发黄肤,黄金头冠,水晶耳环,左腕上则是一只十分古朴的银镯。
“您是解忧公主!”睁大眼睛,刘奇叹道,“太初三年您嫁给乌孙肥王,朝廷特地举办了大阅兵,我现场见到过王后殿下、国王、还有怀中吃奶的新生儿子!”
“请叫我女王陛下,”女人用西楚方音回道,“或者,‘狂王’。”
“陛下的兵马为何要一心置我们于死地?”刘奇追问。
未等刘解忧开口,背靠墙壁的任唯贤闭着眼睛接道:“我们这些老男人,当初看低你这姑娘了!几年工夫,你从生育的工具翻身成了铁腕的女主,不仅找到了厉龙遗骸、还发现了‘高原之路’。获取黑水的西征军改走大荒南线,沿昆仑西进,必然会发现山中的乌孙兵,因此他们要痛下杀手、不留活口,因为你们的计划是奇袭关中!”
刘学士知道“高原之路假说”。西域往来中原,一度只有祁连山下的河西道可走,但这条路过去经常因为月氏和戎族的争斗而堵塞。战国末叶,胡商们开辟了“戈壁之路”:驼队冒险穿越大盐湖北岸的黑山,继续东行至居延泽,休整后前往九原、云中,最终下赵直道抵达太原。但人们一直在寻找一道比前二者更加便捷的津桥:在巍巍昆仑找到某个山口,通过一连串盆地、谷地、关隘,贴着祁连之阳东进,经过比蒲昌海还要辽阔的“西海”,来到渭水发源的陇山,往前就是八百里秦川了。这条假想的“高原之路”,直接连接了帝国腹地和西北大荒;便于通商,便于行军——双向,双刃。
但是,远嫁的解忧公主为什么要瞒天过海、入侵母国?乌孙人为何能够解读夏伯时代的楔形文字?任唯贤“十六年前就读过泥板文”,靠的是什么?他为何又揣着明白装糊涂,矢口否定刘奇的正确解读?种种疑问,都要在狂王陛下的温软讲述中求解答……
神州先民在陶片上的零星契刻,也许是世界上最早的文字雏形,但是苏美尔人发明的“楔形文字”是第一套成熟的文字系统,在西亚两河流域一直使用到波斯帝国亡于亚历山大。在亚当和夏娃吃下智慧果后的第二千纪末尾的“苏醒期”,乌尔人阿布及其追随者,为了不让神树落入蛾摩拉强盗之手,护送双树穿过地下的黄帝之园,从迦南瞬间来到神州,最终定居在汾河两岸。阿布建立夏族,成了“夏伯”,而他的侄子雒则用楔形文字记录了古老的中原语言;史书称雒为“契”,商族的始祖。
夏朝四百年,在湿泥板上刻下代表华夏字音的楔形字符,然后烧结硬化,长久保存。商汤灭夏,桀在兵败之前杀掉了所有的宫廷书吏,历代积累的刻字泥板或被砸碎、或被掩埋——天命可以改换,但是关于书写的秘密却不能转让——元鼎五年夏墟出土的十二泥板,就是夏亡前夜与牙章等礼器匆匆埋藏的。
泥板上一列列繁复的字符,对于老百姓来看就是彻底的天书,但是在彼时的三位外国来使却认得这些楔形文字——她们是来自乌孙国的翻译官,正在上林苑中向即将远嫁的细君公主教授夫君的语言,而乌孙文则与苏美尔人的楔形系统一脉相承的。
事实上,“乌孙”这个译名不太精准,这个民族自称为“亚述”,老家原在西亚两河流域;在两周交替之时曾经辉煌一时,一举攻灭了希伯来人的北王国,即以色列;且只差一步就能吞并南王国,即犹大国。可惜,那之后亚述帝国江河日下,最终亡于新巴比伦王国。最后的亚述人向东逃亡,在文景之世定居于天山西麓,凭借“赤谷”的铁矿资源复兴起来。亚述语言属于闪米特语,但其与伊朗系民族为邻,故而东迁之后也能听懂龟兹、焉耆等绿洲城邦的语言,并且通过他们熟悉了汉话,并将自己的族称译为“乌孙”。
张骞出使西域,乌孙使者随之东来中原,认识到强汉是必须巴结的战略伙伴。敌人的敌人便是朋友,乌孙人把本国历史颠倒了东西,自称曾经游牧于祁连、敦煌之间,后来被匈奴逼到了天山以西。有了共同的仇敌,两个相隔万里的国度联合了起来,而这一联合的具象化就是汉朝公主与乌孙国王的联姻。
准王后的师傅们认读楔形文字的发音,御用学者则厘定了其所代表的汉字。苏美尔与神州结合而生的夏人,穿越千载的光阴,用舶来的文字、祖宗的语言把夏禹时代的秘辛告诉给当今天子,又被国师共工的亲历者陈述所印证。泥板文是汉帝国的最高机密,朝中只有直接经手此事的三十七人阅读过它——其中包括将军李广利及其爱徒任唯贤——就连霍、金等军国栋梁都不得过问。
为了不至欲盖弥彰,朝廷将十二泥板立于太学院内,任凭子弟们研究解读,相信他们会一筹莫展、知难而退——不曾想,半路杀出一位思路清奇的刘奇,在压根不知道楔形字符读音的情况下,借助古汉语造句行文的规律,一己之力,参透神机。惶恐之余,从祭酒、中书令到将军、校尉的一干知情人,都对这仅有的觉悟者极尽嘲讽之能。要是刘学士知难而进、继续破译,那就只能将“他”灭口了。
关于夏伯治水的秘情,皇帝对那厉龙的锋羽尤其感兴趣。长安武库藏有一短一长两件实例:荆轲图穷匕见的“寒兮剑”和吕嘉负隅顽抗的“越王赵佗剑”。军队倘若列装了这种羽刃,将会是锐不可当、天下无敌。刘彻秘密指示侄孙女刘细君,嫁到乌孙后要在沙漠中寻找古兽的遗骸。
李爱妃的病逝,更让天子下令决心按照神君的指引重铸“擎天巨人”,并且经过六年筹备,远征葱岭获取黑水,结果赔了夫人又折兵。细君公主死于开明兽的利爪,新国王翁归靡与败军之将一同班师,再次请求联姻。原本,朝廷议定的和亲人选是鲁恭王女孙刘相夫,但戏剧性地,最终与乌孙肥王携手而归的,是罪臣之后刘解忧……
长安城之东,骊山西侧,一道“塬”分开了浐灞二水。台地东北角,有山名曰“凤凰嘴”,形如展翅东飞的凤凰——虽然故楚王妃赵文君说过,那其实是代表南方赤土的“朱雀”。汉高祖刘邦为子子孙孙选定了渭河北岸做为永恒栖所,可他的四子刘恒登基后偏要在凤凰嘴下开凿自己的“灞陵”。漠北之战那年,刘解忧出生在陵园之中。她的家族因为祖父刘戊的叛国而失去自由,世世代代要为这位孝文皇帝守陵。
刘恒是个好主子,轻徭薄赋,仁政爱民。他享年四十有六,《遗诏》要求丧事从简、切勿扰民。十岁的刘解忧曾趴在巨大的石墓门上,借着朝日的强光窥探缝隙之后的情形,惊讶发现墓室里空空如也,既无棺椁,也无明器——说明汉文帝的遗骸根本不在这里!陵园南侧倒是有两个小土堆,据说埋藏了刘恒一对夭折的私生子。
凤凰嘴仰望骊山西麓,那里是故秦皇家陵园的所在,仿佛刘家天子正在向嬴氏皇帝鞠躬致意。古老的嬴姓诸国,在商代颇受重用。其中一支远赴陇西,与戎族杂居,为商王保西陲。靠着机遇和奋斗,这支嬴姓部族在随后数百年里沿渭水东进,建立了秦国,灭亡了六国,最后自我毁灭。建都咸阳的秦王室,死后长眠在骊山西麓,回望这东来路上的兴衰沉浮。而与之为邻的,还有其他西方之人的墓穴,比如半山腰的“月氏之冢”。
解忧的祖母,故楚王妃赵文君,是赢秦宗室之后,讲给膝上的孙女很多膝上听来的秘闻。这些隐情,嬴氏家族向来是密不外传,跟别说透漏给汉革秦命的刘姓子孙了。但是赵氏与亡夫情谊深厚,因此愿意透漏给钟爱的孙女。
周室迁洛五十年后,数万月氏人出现在河西道的西端,筑起了易守难攻的昭武城。他们有着西方人的相貌,却与华夏渊源极深。月氏国王左腕戴着“白虎盾”,四禹兵之“西”;沉睡时化做一枚镶嵌红六角星的银色手镯,激活后扩展为一面小圆盾,为“红盾士”四面御敌。
战国末叶,秽乱秦宫的嫪毐,就是比嬴政还小一岁的月氏王子。秦王夺回权力之后,联合戎族远征昭武城,俘虏了手戴神盾的月氏公主、嫪毐的妹妹、也就是一年后公子扶苏的生母。名副其实地,神州的命运被神秘力量所左右:继承了白虎盾的扶苏无法解释地用父皇的青龙剑自杀,大秦帝国也走到了尽头。扶苏母子连同所有死在华夏的月氏人,他们的遗骨依照习俗被放入在骊山西麓“月氏之冢”,静候宇宙主宰的末日审判……
祖母去世之后,刘解忧继续把这些奇谭讲给自己听,借以排解奴隶生活的忧愁。夜里躺在母亲身边,痛经失眠的少女常常望着对面山坡上的公子扶苏墓,颇有一种通病相怜的感慨。今天的她和百余年前的他都是暴君淫威的受害者,心怀仇怨,却无能为力。
高祖起丰沛,马上斩狂秦,刘氏家族其实都是楚人。秦人严肃,楚人浪漫;秦人尚武,楚人爱乐;秦人的头发,或髻或辫,一丝不乱,而楚人勿论男女老幼,更喜欢让长发在劲舞中飘散开来。汉得天下,又生一秦,反过头来欺压受封楚地的宗亲。楚王刘戊便是不堪霸凌,联合七国,奋起反抗……他老人家一死了之,全家三代都被关进了“灞陵”。
刘解忧十六岁的一个春夜,好奇终于战胜了胆怯。她独自溜出陵园,壮着胆子穿过黑黢黢的山林,小脸贴在月氏之冢的石门边,透过缝隙费力窥探。只见洞中朦胧血光,笼罩着整齐码放的累累人骨;墓中央则是相拥长眠的一对骷髅,其中的一副骨架颈椎断裂,左手尺骨、桡骨被一方银镯箍住,镶嵌的六角红星熠熠发亮——完全如赵王妃所述。
少女正看得投入,忽觉一只大手按在肩头。扭头一看,星月之下,一头十尺高的怪兽,通体绿衣,后足踏地,前爪高举,头顶还摆动着一对触须。刘解忧吓得魂飞魄散,撒腿往山下奔,却被树根绊倒,额头触地,昏厥过去……
姑娘睁开眼睛,看到破晓的天空和蔓生的树杈,揉着脑门自语道:“昨晚的梦真可怕!”
“我也何尝不愿这都是一场梦啊!”另一女声响起,刘解忧起身看去,只见一只硕大的绿蚂蚱就趴在她身边:粗壮的后腿收拢起来,中肢稳稳支撑着躯干,灵活地搓着前爪,然而颈部连着的依然是一张靓丽少妇之面,自如地说着人言。
“传闻是真的!”刘解忧大惊道,“您就是废皇后陈阿娇,被天子和国师变成了一只大虫子!”
母蚂蚱感到扎心,用满是毛刺的前肢抹着眼泪,叹道:“男人的话呀,不能相信呀!刘彻比你还小的时候,目不转睛地对本主发誓:‘若得阿娇,当以金屋贮之!’后来,他成了皇帝,我封了皇后;可谁知,因为我不能生育,陛下竟狠心甩掉了原配,扶正了偏房,然后把我关进一间纯金锻造的囚笼!最可怕的是,本宫在这‘金屋’中做了一场无比难熬的噩梦;醒来时,发现自己就躺在山林之中;揉揉眼,打个哈欠,刚要起身,却发现身体已经成了眼下这副模样——惊遽惶恐,尖声疾呼;红唇之内,虫颚前突!”
说到这里,人面蚂蚱不禁啜泣起来。少女心有戚戚,也顾不得恶心,上手抚了抚绿虫的背脊,道:“嫂嫂,你我都被刘彻害苦了!”解忧是楚王少子刘昕所生,论辈分是当今皇上的堂妹。宗法社会,同宗之间的称呼是不能有差错的。
“有一计,可让妹妹逃出暴君的魔掌,”废后诡秘笑道,“等我一下!”
绿虫六足摆动,麻利爬上山坡,扁平柔软的身躯不可思议地从门缝钻入石墓。少顷,阿娇钻了出来,双颚衔着一节前臂骨骼,腕部箍着白底红章的白虎盾——她把嬴扶苏的左胳臂叼来了!
“来,试试新镯子!”嘴中有物,女人含混说道。
刘解忧伸手捏住银镯,那物便从白骨上嘎然而解;再套在自己的左腕上,沉睡的神盾又啪的一声卡紧了。举手凝视,女孩问道:“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谁也伤害不了妹妹了!”吐掉死男人的咸手,阿娇笑道,“因为你已经被禹兵选为主人,首次激活后便能自由传递给你所选的继承人。”
“但我该如何靠它逃离大汉呢?”
废后道:“新晋的乌孙王已经抵达了长安,要向朝廷讨一位公主做王后。廷议期间,‘肥王’会逐一祭扫开国以来四帝之陵,大后天就会拜谒灞陵。妹妹要找个机会,把左腕之物展示给他看。只要国王殿下确定了公主是神盾之主,必定会不惜一切代价请求娶你为妻。到时候,你全家上下就可以翻身了!”
“可是戴罪之身,”守陵女说,“怎能嫁给国王?”
“要把男人一辈子套住,”陈阿娇眨眼道,“妹妹比本宫有能耐……”
“肥王”这一绰号,对于三百斤的翁归靡,再恰切不过了。乌孙王一行清晨驾临灞陵,上午扫墓、祭魂、献牺牲玉帛,下午在厢房用膳。饭后上茶,刘解忧一人端盘走入胡语充耳、胡臊刺鼻的餐室,径直走到不停擦汗的国王驾前,手一抖,十几碗热汤顿时跌落四溅。侍女连连道歉,捋起袖子捡拾碎片——待到她直身的时候,所有外宾的目光就被细嫩左腕的银镯圈住了。
亚述人向来知道这件物莫能破的神盾,依照希伯来人的叫法,称其为“大卫之盾”。亚述帝国攻打以色列和犹大,唯一目的就是抢夺东方三神器,而这三宝最终被以色列残部通过地下双树之园带回到了神州。东迁的乌孙人打听到了希伯来人东归之后的经历,今天祭奠灞陵之际,不时回望骊山西麓的“月氏之冢”,念念不忘祖辈未竟之业。谁曾料到,神盾竟然正戴在女仆腕上!
“奴婢是楚王刘戊之孙,当今皇帝的族妹,”解忧的自荐经由翻译之口传达给翁归靡,“如果大王能求朝廷将我许配于您,神盾便永远属于亚述!”
“可他们已经有合适的人选了,”肥王焦急道,“我总不能带你偷渡出境!”
二八少女跪在肥硕青年膝前,秀丽的细目对视着如珠的大眼,道:“奴婢的家乡楚国有一个说法:‘生米已经煮成了熟饭……”
就算这件事不涉及盟国之君,为孝文皇帝守陵的刘解忧未婚先孕就已经是骇人听闻了。一连十几晚,算好日期的姑娘溜出园舍,在石冢之侧与肥王幽会。陈阿娇口衔木枝,不仅为二人搭起名副其实的“爱巢”,还面授机宜,指导处男处女如何天人交接、如何播种扎根——前者是荡妇的擅长,后者是皇后的祸阶。
当守陵女的月经杳然无迹,她的肚皮日益鼓起,翁归靡向掌管外事的大鸿胪坦白了自己的做为,朝野震动。天子下诏:倘若刘解忧所生为男,即批准二人婚嫁;否则,溺死女婴,幽闭其母,罢黜其父。
太初二年九月初五,助产士把皱巴巴、红彤彤、哭啼啼的一块活肉从刘解忧的下体拽了出来,第一时间叉开婴儿纤细的双腿,向焦急万分的产妇和家属宣告三人的赦免:是男孩!这个消息让皇帝陛下也转怒为喜,汉与乌孙的联合终于结出了硕果。
次月的太初三年岁首,一场盛大的阅兵式为乌孙国王、王后、王太子庆贺饯行。观兵中,刘彻将“寒兮剑”和“越王赵佗剑”亲手交给族妹,让她继续细君公主的未竟之业、在大荒之中找寻厉龙遗骸上的翎羽、以便让汉与乌孙轻易击垮任何敌人。皇帝注意到了族妹左腕的红星银镯,肥王只说是他送给一见钟情之人的信物——倘若天子知道禹兵之一的“白虎盾”正睡在新妇抱儿的臂上,是绝不会放她离境的。
那之后,十五年过去了,青涩少女成了如狼少妇,解忧公主成了乌孙狂王,无坚不摧的羽刃也列装了女王陛下的精锐——只不过,暗藏的“寒兮剑”还是要用来弑君,高举的“赵佗剑”终究要用以割据,而大汉朝则成了乌孙蓄谋击垮的敌人……
“姑姑,”铁栅之后,刘奇对同宗长辈恳求道,“皇帝刘彻可能的确伤害了您,但是华夏百姓是无辜的!女王陛下何必要从高原之路入侵关中、对祖国人民无差别报复呢?”
“我的祖国,”头戴金冠、腕套银镯的刘解忧傲慢答道,“并不是关中秦地,而是东南楚国故地。楚虽三户,亡秦必楚!我必将八百里秦川腾空干净,做为亚述的新家!”
“就算挥舞龙羽的侵略者突袭长安、击溃禁军,”任唯贤道,“我边军、郡兵也会立即反扑!”
“边军、郡兵!”狂王狂笑,“他们对付北方的匈奴和东部的诸侯王还来不及呢!亚述永远与最强者结盟!”
“不过话又说回来,”闻言,任副官眉头紧锁,又问道,“细君公主在大荒中苦寻七年,到死也没有找到泥板文记载的古兽;不知女王是如何成功的?”语调里显出罕见的丧气,大概就是所谓的“庙算不胜、未战先衰”。
那是因为,解忧公主得到了疏勒百姓的助力。浇灌蒲昌海的沙河在疏勒城附近流出葱岭,东去不归。建城九百多年来,疏勒人对大荒内外的神奇了如指掌。每月朔,城中祭司便要赶着牛羊进入雪山,几天后空手而归——他们要献祭守卫黑湖的四头开明兽,否则绿洲上的人畜便要遭殃。也正是疏勒的神甫们,才有眼力辨认哪座沙丘下面埋藏着厉龙的石化之尸,但他们不会将龙尸蕴含的巨大破坏力交给任何势力,无论敌友,甚至也不用锐利的龙羽自卫——对于仅万把人口的城邦来说,全面战争就是彻底毁灭。
解忧公主夺得乌孙王位之后,千方打探到了疏勒人的能耐。她向城中百姓宣布了大汉天子之诏,希望能够借力获得龙羽、抵御匈奴的入侵。疏勒百姓向来崇敬华夏,便帮助乌孙人发掘了百余条石兽,当场拔除大小翎羽,将无法利用的巨尸留在沙滩。但当疏勒人得知刘解忧收集锋羽是为了祸乱中原,便不再与她合作。一怒之下,狂王下令在雪山间筑起大坝,截断了沙河的源头,叫绿洲城邦统统无水可饮,以此向疏勒施压……
“今天说到这里吧!”解忧公主总结道,“本王暂时不杀尔等,而是随军押解、让汝亲眼目睹家园的沦陷、然后再发落处置。”
女主转身离去,囚徒们面面相觑:大汉恐怕在劫难逃、行将被吞了。深夜,三名男囚都已睡着,唯独刘奇仍然清醒,翻阅着标注了汉字的泥板文册,仿佛要从中找到逃避现实的方法。门外一阵吵嚷,囚犯们惊醒过来,见一名乌孙少年正对守门者厉声发令。持矛卫士辩解几句,便乖乖离开了。
少年贵族打扮,约十五六岁,卷须浓密,却眼细面平,绾中式发髻。他拿出钥匙,打开铁栅,用不太地道的汉话说:“我叫元贵靡,乌孙太子。现在要救你们出来。骑上快马,速往玉门关报信:乌孙行将举全国之兵,横越高原,直取长安!”
“殿下为何要违逆你的母王、背叛你的部族?”任副官警惕问。
混血王子叹息一声,道:“我生在东土,不忍心出生国惨遭蹂躏!”
元贵靡带四人逃出监牢,溜出王城。接应者早已备好汗血宝马、干粮盘缠,又将没收的物品还给汉人们。刘、董不会骑马,他俩的坐骑便由任、石二人牵着,奔入天山。
从北斗星的位置,刘奇发觉任唯贤正带着队伍向南,而非向东。她问:“咱们不是要尽快东归报警吗?”
“但要先收集黑水!”确认碗大的“球瓶”仍在囊中,军官道,“这依然是我们此行的最高任务。那女贼白天的话,汝等也听到了:疏勒的祭司每月十五都要前往葱岭黑湖、用活羊献祭神兽。早知道这条信息,朝廷根本就不用兴师动众、对抗开明兽,完全可以收买疏勒人、混入献祭队伍、暗中用球瓶汲取黑水——可谓神不知鬼不觉!”
“宗教仪式,岂是说收买就收买的?” 刘奇问道。她伏在被牵引的骏马上,细腿夹紧马腹,嫩手抓住长鬃。
“贼婆娘不是说了么?”快马加鞭,军吏回答道,“疏勒百姓崇敬强汉,而你我正是大汉西征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