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藏晖室劄记》(五十二)
《藏晖室劄记》(再版时称《胡适留学日记》)是胡适先生在美国留学期间(1910-1917)的日记和杂记,共十七卷,中间大约两年无日记或遗失。在学校图书馆偶获这套1936年的老书,取下阅读,纸张已然发黄发脆。因为身在海外,所以读来有稍许共情。每日读之,日日累进,也不妨一闲事。
1915年3月5日 - 3月19日
三月八日里一篇名为“梦想与理想”的日记吸引了我。全篇的中心其实很简单,论来论去就一句话:“天下无不可为之事,无不可见诸实际之理想”。我本来想用很严格的态度来读这句话的,但是想到自己有时候写日记连语法都不顾,于是打算用一种听朋友聊天的态度来看了。据实说来,胡适有这样的豪言壮语,未尝不是自己的乐观主义所致,至于该怎么实现理想,不着一字,连爱迪生造灯泡之类的例子也没有,反倒是以乌托邦和诗句来给人“鼓舞打气”。而且,胡适在此也不在乎自己说的是梦想还是理想,总之就是能够实现的一种可能。
胡适是相信进步的,而且认为进步的原因是多元的。他一方面说,“天下多少事业,皆起于一二人之梦想”,一方面又说,“今日科学之倡明...今日民主政体...”,好像生活水平的提高,物质生活的进步,既有赖于个人为理想付出的努力,又关系到社会和科学的前进。当然,这两者是可以联系起来的,因为个体的努力才能推动政治、社会和科学的前进,而胡适在此更强调个人层面上的主观能动。私以为正式因为胡适秉持这一观点,所以才会在日记中称自己要以个人努力,倡议“藏书楼”建设。
胡适提倡科学,但是不是一个唯科学主义者。在胡适的用语中,“科学”是个很重要的概念,与同时代的新青年很相似。不过从很多地方,都可以看出胡适并没有把科学看做人类进步的唯一动力,或者是唯一可靠的保障。也许是他在与我相仿的年纪,便经历了国家之间的大战,经历了你方唱罢我登场的改革和革命,道德、人生和社会的问题早早地浮现于他脑海中;也许是他早年接受的传统教育和生活经历,让他保持了对道德、人文和社会等的基本信仰,后来留学时接受的理性精神只是在“原生层”上的覆盖。
在以前的政治哲学课上,老师讲到了Thomas More和他的《Utopia》,我那个学期的论文写的就是关于《Utopia》中一句话的分析,推出的结论是Thomas More身上可以看出他作为“中间人”的性质,沟通着身后的保守天主教传统和面前的文艺复兴人文主义精神。写完那篇论文之后,我又看了几篇"乌托邦",比如圣奥古斯丁的《上帝之城》,柏拉图的《理想国》等,看完之后竟然作狂想,要找找看中国传统中有没有完整的理想国的表述,然后将两方进行比较。虽然这个想法没有实行,但终究是留在了我的心里,当我看到佛教“净土”以及儒道两家的社会理想状态,都会想到这个“乌托邦”母题。这次又看到“乌托邦”,看来有空时还是要留心一下这方面的文献了。
胡适这段时期的日记中有一篇“睡美人”歌,从拿破仑的“睡狮”比喻,到自己的“睡美人”比喻,都在指中国也。然而,据考证,拿破仑并没有说过“睡狮”的比喻,这个比喻在近代中国的流传,也是民族和国家构建的一部分。我小时候仍然听老师说过拿破仑的“睡狮”比喻,大概这个比喻到底是谁说的并不重要,关键在于民族情感的表达而已。不过细想来,一个人,乃至一个国家的民族自豪感需要建基于他人对我们的肯定,甚至是当时被视为是“先进文明”的西方的肯定,心里忽然有点悲哀。就如同中国是“发达国家”还是“发展中国家”都要奉西方标准为圭臬,而当有一天我们真的成了所谓的“发达国家”,我都能想象大家欢欣鼓舞的一天。就如同一个长跪着的仆人,只有听到主人的许可才能站起来一样,好不容易站起来了,还要感恩戴德。一个权力体系的建构,不单靠当权者的霸凌,还靠被压迫者的服从。
胡适在康奈尔大学校长的家里见到了前美国总统William Howard Taft,还跟他谈笑风生起来,最后还要说一句“塔氏是一个好人,惟不足任一国之重耳”。我还觉得胡适挺有勇气的。我自己要是在SOAS校董Valerie Amos女爵士的办公室见了梅姨,我能跟梅姨谈笑风生,然后回家就在日记里写“梅姨是一个好人,惟不足承担脱欧之责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