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我观察 | 一场焦虑
人在承受着巨大压力的时候会唤醒大脑对于其他东西的渴望——你的大脑并不希望你活得太累,因而它帮你想起来一些轻松的事情——比如食欲、性欲、烟酒、甚至毒品。当然最简单的就是大脑诱惑你放下手中该做的工作——去拖延。毕竟它想不到拖延于你长久而言无益。比如我现在因为突如其来的焦虑而无法继续查文献写作业。
我会经常产生一些“不道德”的想法,譬如对于至亲的厌恶,譬如现在,我听见母亲和舅舅打电话,我开始出现心悸、出汗、头疼恶心,甚至产生莫名的生理欲望。我甚至想引用《我的天才女友》里的句子:“庶民就是我母亲”,同样地跛,同样地丑,同样地偏执,同样地短视。
我厌恶她,也因为自己的这种情感厌恶自己。
她在打电话,她的语气让我作呕。我能想象她肥胖的油腻的脸上挂着嘲讽式的假笑,她说自己因为快递停运、买的东西被卡在半路,于是她逼着店家给退了货。她说“有几家差劲的不得了,说什么货发出去了不能退,我没办法只能打电话找快递公司。”惯有地,她认为一切与她不合的东西都是坏的、是不应该存在的。
她喜欢用那些极端的词:“新加坡要是也出现病例了那就完蛋了,说明这个病不怕高温。”她喜欢乱用词:“公交车地铁千万不能坐,你不知道上面有多少肺炎细菌。”像很多年前她故作知识渊博的样子跟我讲盐——录化钠。我说是应该读“绿”,她说大家都读“录”,你还想让所有人改啊。
我知道她的积怨。她跛,于是不能随心所欲地在户外行动。于是当她说起现在全国都需要限制户外活动时充满了幸灾乐祸:“终于全国人民一起坐月子。”
她迷信:“今年是庚子年哎,我就感觉不对劲。庚子年是最坏的年。”
……
她与人们争吵,她尖叫着喊奶奶不要理不知道哪里打来的广告电话,嘲讽着老人不知道“快递”是什么。她固执地认为面条和米饭不一样,面条不含糖,芝麻油和菜籽油不一样,芝麻油吃多了不会胖;“饭菜吃撑了就去喝杯醋”,她曾经这样跟我说,于是我在暴食之后选择暴饮镇江香醋。
对母亲的厌恶一直在控制着我的大脑。无论是她的模样还是她的论调,让我自卑,或者恐惧。她从未对我进行过任何层面上的暴力,无论是殴打还是侮辱,都不曾有过,甚至她会狂热地关心我。因而当我认为自己从她那里受到了很多伤害时,没有人会相信,我自己都不会相信。但我能够实实在在地感受到来自她的威胁,以及这种威胁带给我的焦虑感。
我幻想过她的死亡——或者说我会因她产生对于死亡的恐惧。在很小很小的时候我还和她睡在同一张床上,我会在半夜被她诡异的呼噜声惊醒,那种尖锐的鼻腔后部的气流震动,如同即将窒息的人发出的最后呜咽。
她常年不间断地咳嗽,不咳嗽的时候就会猛烈地咽口水、叹气。她向马桶里吐痰,一汪白花花的泡沫就这么不着边际地漂浮在马桶里。这么多年来我竟然一直无法习惯,以至于每次听见她剧烈的咳嗽都会想象她下一秒咳出一口带血的痰,每次看她吃饭时呼噜噜嗦起泡了汤的米时就会想象她下一秒被一口饭呛住。
人终有一死,意外随时都有可能发生。有些人把伤悲留在事情真正发生了之后,但我偏偏喜欢在什么都没有发生的时候盲目地悲观和恐惧。
当我翻看着十几二十年前的相册的时候,我会愈发觉得恐惧。照片里那时候的她明明那么年轻,甚至算得上“漂亮”。我从最古老的那座书架里翻书,恰好发现玻璃橱窗上从未擦干净的红色字迹——很多很多年前,我拿她的口红在玻璃上写下的一行字。那天她下班回来说:“你太有创意了。”
这种旧时的模糊记忆让我更加恐惧:是什么把她变成了现在的样子?
她现在肥胖、粗鲁、偏执。
是年龄,还是病,还是我?
她曾经的那只口红哪去了?
也许令我真正厌恶和恐惧的是害怕我会变成她的样子,这个我生命中逃不过的最近的女人。青春期时我看着她一步步走样,于是打出了高考压力大的幌子去躲避她。但无论我与父亲再怎样紧密联系,我依然无法逃脱她的影响。
我担心她在我身上植入了什么病根,有朝一日会迸发出来,有朝一日把我变成她那样地厌恶社会,那样冥顽不化。
但当我写完这一切之后发现自己的忧虑依然是无意义的,如同为幻想中的死亡而哭泣那样没有意义。我不奢求逆转乾坤,也无法改变任何人——包括母亲。但最终是否会和她一样这件事——分明可以由我自行决定。
在那一切还没有到来之前,何必提前透支自己的伤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