咳血(下)

下
其实就在池田宣布我患肺结核的当天晚上,躺在病床上的我才突然感觉到自己是真的病了,入院前不间断的学习和零工,除了咳嗽,基本上是活蹦乱跳。我终于认可了肺结核,整晚都胸腔非常难受,呼吸困难并伴随肺疼,让当晚的月光也开始变的暗淡。肺疼和咳嗽幻想腾起,视觉化出可怕的景象,双肺艰难地呼吸,疼痛主要是由于肺部肿大造成的,也有一些不太常见的水泡。直到第二天清晨,当护士把早餐放在病床前时,我才发现,我的精神完全被疼痛感所征服,坐不起来,也无法进食。

池田微笑着进入病房:“昨天,你还有说有笑,今天连早餐都没法吃了”,我央求他给我一针镇痛剂,否则,我真的起不来啊,太疼了。他扭头交代护士给我安排打针,一边不屑地说道:“你会习惯的,疼痛完全是你精神的作用,因为肺部根本就不会有疼痛感”。当然,我现在完全明白他的意思了,人的很多问题都和精神相关,当时的痛感的确是我自己想象出来的。

桑田笑眯眯的来拉我去天台,上面有个休息区,也是吸烟区。药物的作用让我已经可以到处徘徊,跟着他步行爬了几节楼梯,气喘吁吁地站在楼顶的碎石子上,这里还是我第一次上来,凉风温柔地拂面而过,空气中有樱花的香甜,看着远处粉粉的天际,突然意识到已经快到四月了,不知道我住处房屋边上的一颗小樱花树有没有花开,每年这个时候,它是取代我远足的乐趣,虽然樱花整片规模化欣赏更震撼,但是,我却特别喜欢单枝的樱花,而且喜欢单瓣,花色没有粉色呈现的莹白色最佳。桑田跨步到烟灰缸前点上一支烟,看着他吞吐的云雾不免又让我想起之前的问题。

没等我问,桑田抢着说道:“朱君接触过佛教,知道池田大作吗”?他的问题出乎意料,一时间不知道如何回答,“不过池田大作的名字还是听说过”我算作了回答。
桑田接着说:“我一直有一个理想,并非是想帮助或拯救他人,我实际上想让自己脱离这个无为的世界,尝试过宗教,不过最后还是失败了”。他的眼睛里满是绝望,烟蒂已经快烧到手指边上。

“如果想让自己脱离苦海,我觉得池田大作应该帮不上你的忙,其它宗教可能都不行,也许只能从自身想想办法”,其实我的这段话完全是无奈的反馈,因为,我根本就不知道世界如何成为苦海?如果真是苦海,人们除了游泳还能做什么?终于我接着话茬可以问上一句:“桑田君几年来往复医院只是为了免费医疗和吃住吗,再说,这里的住宿不舒服,饭食也不好,你这不是在浪费时间吗”?
桑田用余光扫了我一眼,顺口问到:“你多大,二十几岁”?我随口答道:“二十五岁”。他仰望蓝天悻悻地说道:“年轻真好啊!毫无烦恼”。
桑田断断续续讲述了一些他的人生经历,无论是作为一个商人,还是作为一名知识分子,他的人生都曾经是成功的,只是在生命满足欲望的追求过程中,一些朦胧意识开始渐渐清晰,名望与物质的富足开始让他意识到生命的局限。成功与获得很像是一种有条件的游戏,得到的越多,眼前的迷雾散去的越快,随着前方越来越清晰,终有一天所有人都将明了,生命的路途是一种无奈的错误,这无关乎选择,无论如何选择,结果都是歧途展现在人类面前,也因此,让你同时感觉到生命的无奈,也就算是领悟了生命的真谛,终将成为无奈之领悟。

那是一个骄阳似火的午后,他的船从神户港的私人泊位启程进入日本内海,他喜欢驾着船在近海晃来晃去,阳光下是湛蓝的海水,他看着女友白白的屁股在水面上沉浮,她真的能像海豚一样抖动着腰肢在海面上穿梭。桑田叼着烟屁股站在二层最高的平台上,从这里跳水是他的强项,为了避免头部直击水面,他必须在入水时将双手紧扣外翻以抵挡入水时的冲击。假如入水后不尽快将头部上扬,他能够进入到毫无光线的深海,四周漆黑一片。今天,他故意让自己在这片漆黑海水中停留片刻,他在等待黑暗的到来,未必是想和黑暗对话,但是预感让他冥冥中想看看黑暗的面孔。他已经被光明绑架了太长时间,物质与欲望在阳光下熠熠发光,对他却逐渐失去吸引力,他知道了尽情享乐的真谛。但是,总有在光明中无法现身的黑暗常常提醒他,满足物欲,尽情享乐并非是生命的真谛,那仅仅是自我麻醉的一种方法而已,而生命的真谛是脱离痛苦进入完全的黑暗,是结束光明下的逢场作戏,感受黑暗吧!就像是你现在的这个状态,只需要多待上几分钟,你的慌乱、你的恐惧、你的不知所措将转化为毫无边际的安宁。

之所以让桑田再次陷入绝望之中的理由竟然是,当他尝试让自己放弃一切,尝试让自己习惯黑暗时,他尽然在黑暗中感受到了无形的贪婪,无边无际的血盆大口放射出金光,那是从未有过的感触,他们巨大无比,他们光彩耀人。只是,这怎么可能,桑田陷入迷茫之中。

我不记得我给了桑田任何建议和安慰,我们只是常常呆坐在屋顶的天台,消化着药物击退病毒的过程。桑田常去的原因是那里可以吸烟,我常去的原因是喜欢仰望星空。随着身体日趋复杂,随着外部世界的变化,我的肉眼已经看不到星空,即便是没有污染的夜空,星星们也不再现身,也就是几十年的时光,和当时我能指着星空讲述很多故事相比较,现在的我已经残年烛黄,那些动人的故事和星星们一起都消失、隐去了,留下来的苍白会陪伴我度过余生。

后来,我知道桑田走了,他是用他自己喜欢的方式走了,我不敢确认他是否拯救了自己,也许他至少从很高的地方冲入深海的静谧之处,他一生都在追求寂静与安详,我希望他如愿以偿。
对于未来我真的毫无愿望,可能是愿望本身也有定数,年轻时用的太多,早已被我浪费殆尽,没有愿望也罢,就像是丧失视力,当双眼迷茫进入到无尽黑暗之中,也许下一个光芒才能开始它的酝酿。

我从医院走出来的时候,有没有人在等待我?我已经忘却的一干二净,也许有人在等待,也许是我自己拎着进来时的布袋子自己走出来,空气没有给我新鲜感,阳光也没有让我感觉到温暖。读书、工作让我再一次进入节奏、汇入洪流,细节都发黄褪色,难忘的却是那天晚上的明月,特别大、特别亮,周围的星星们已经开始在隐退,携带着我灵魂中的关于它们的故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