闪灵
1
深冬,黑龙江北部。
连绵的山峦如恐龙巨趾稳踩在大地,趾缝间奔流的河水已经僵硬,像匍倒在地的叶脉延展身上倾覆的雪。
灰蒙蒙天地间,一个人踏雪行走就是大地忽闪的眸,顺着无家可归的方向,迎接风的泪水。
所有伊春辖区都去过了,你依然不知道,这座森林之城如何倔强的生根。
紧盯人工铺设的公路太久,你忽视了道两侧疾驰而过的树林。
那密林深处隐藏许多悠远的神话,就像眼前轻飘的雾霭,悬浮扑鼻的松木清香。
你伸开手掌,却无法触摸车轮飞旋之下历史的回声。
这座林城遗忘了桦树皮搭的撮罗子,遗忘了松树造的木刻楞,遗忘了板夹泥抹的老土房,遗忘了红砖砌的砖瓦房,遗忘了七层高的混凝土楼房,以及更高的电梯房。
从土石火炕到金木的床,高升的城市幸福的遗忘了汤旺河对岸那座孤伶的兴安寺。
一条平阔迂缓的汤旺河穿越莽莽林海,把蓝天黑土绿树旅人联结在一起。河是人与城的索引,笑与泪的注脚,是红松故乡奔淌的乳汁。
逆流而上,船拨开原始发端的音乐,你在世界尽头的彼岸登陆。踏着先人趟出的林中路,直挺高耸的红松被漫山绿植簇拥,俨如俯瞰苍生的君王。
你摩挲嶙峋的树干,抚弄一把隐形的乐器,你把耳朵贴近树皮,倾听汁脉埋伏的河流,这参天大树是时间的雏形,是苍穹洞窟佛的雕像。
时针在年轮运转,绿氧缭绕礼佛的沉香,不甘心只做家具的千年红松,仅仅肇始于一粒松籽的发育。
而种子,源自地壳上的一滴水,源自遥远的星系,源自光年不可追溯的漫漫时光。
一棵松树,无人意识到,树已埋下了语言的种子,在木浆纸上。
成为一棵树,就要进入树的内部,一同生长,然后像扇形的河流扩张。
你意识到无人意识,木质的汁液和细胞,已从笔尖注入你骨肉保驾的器官。有时,人们把那称为心灵。
2
神说:“要有光”,就有了光。
人们说,语言开启神和驾驭的万物,以文字为锁匙。
而语言从何而来?
从词语到词语,舌头挖掘深井,声音从体腔涌出。
谁是第一个发声的人?
你寻找自己的声音,耗费着他人忽视的夜晚。
人如何与不认识自身的事物在一起相处?
山从不知道自己叫山,它就堆在那儿,风从脚下向上拂过,催生绿油油毛发。
山不是山,水不是水。人游历,无需凭借词语的名义。
沿着拉斯科洞窟光滑的石壁,摸索的手描画猎杀野牛的行迹。在潘多拉魔盒打开又关上后,精美壁画就留在了那里。
直到一万五千年后的一天,狗偶遇野兔。
唯深山之钻为救赎之星。你停在雪止步的地方,看凛冽世界纳入你呼吸的胸腔。
天空静静地坠落,为了给冬天的大地取暖,无声的雪轻轻铺开处女的棉被,等待春潮上涨。
鸟比走兽更常见其在地上的尸体。
谁看见?看见的是谁?
飞跃天庭的精灵,蹬开的枝条还在摇颤。
落差瞬间,一百首挽歌已经赞颂,一百颗霰弹呼啸而过,时间猎手在林中追逐扎手的黎明。
风豁开口子,冻结一亿年才释放的哭泣,再次被沉思的听风者蒙羞,徒劳咆哮形而上的哀乐,冰点已从涌泉穴上升。
一亿年重新往返,运载时间的轮船不再回,盲目地观望,其实人们根本无心等待。
我们是已知寿命的人,僵持在太阳燃烧殆尽的晚上。夜是一片过火的身体,风从灰烬打捞蜡烛的光和泪。
梦是黑夜的阳光,每一颗雾珠都是太阳的光粒。此刻,你在玻璃霜花印下手掌,为了让夜曲流淌进来。
大地限制了天空的爱情,如果你抓住闪电,你将获得真知。
3
用碎片形式抵抗中心的涣散,疾风从不在格式中定格。
被时间所限,为空间所容,等待优化的碎片无限切割,在自身体验之外失散的尽头迂回。
所有词语呈浸泡状态。你把每一个词剥开、捻碎,以置换方式掏空内核,如同把枣核掏出,放入一瓣核桃仁。
一种行走,黑字与白纸窸窸窣窣对话,心仅是记录,眼睛袖手旁观。
而手始终在书写,右掌压着纸张拖行,牵引文字去颠覆空白。
笔停止之处,心才开始默读那些沉寂的词。
每一个词,都用尽毕生精力,然后把交付的生命传递出去。
这些话语将遗落在何处,这些文字将邮寄给谁,你不知道。
你只知道远方的夜空火光闪耀,一切尽归流星的燃烧。当风起时,你已嗅不到一丝焦糊的味道。
无感觉,你最后的阈限体验,像这段语言,终将归还离开你的最初寂静。
只有被感知的主体才存在孤独,然而人类忍受不了孤独,于是就像城与城之间的道路,语言的纽带把人与人联结起来。
真正的脸,是为了成为面具上的人。
人们激动于玫瑰这个词,而无视那朵花在枯萎,正如某些爱情的写照。
文字中几乎找不到你的存在。翻到夹页照片,你仿佛从阉割版金瓶梅完全独立出来,超越平面的丰满,揭开的存在感几乎让人遗忘你写过什么。
一支笔,或一个鼠标箭头,就是词语的探测器,让笔者在空白之页独自摸索命运的雷区,那片区域几乎无人访问,其实他者早已弃之而去。一个孩子,也是父母的生命探测器,他(她)们在交互中呵护,在交叉中出离。
然而,未知就是雷区,没有对与错,只存有与无,地球不知道月亮是永远的广寒宫,还是瞬间的地狱火导弹。
存在就是探测、搜集,笔力不逮,意所能及,笔、孩子、月亮也探测着你,你就是它们搜集的宇宙,仅限时间之界内,而死无涯……如页之空白。
4
当人毫无选择使用肉体、身体、肉身、身躯、躯体等词汇,其实是毫不保留幻想着活的人体,“非尸体”。
一条从家到工作岗位的路,必须经过一栋挨一栋千窗百孔的楼,由于走得轻熟,迷失的身体正离你远去。
爬楼梯,最让人感到孤立无援。
沉重地脚步落在水泥台阶上,为了迈越下一级台阶,一级连着一级,一步比一步沉重,喘着粗气地呼吸,沉重拖沓地脚步声,随着墙壁身影一起颤动。
没有人帮助你行走,这是一条强制性楼道,只有上升与下行的执行规则,必须行经一条垂直却曲曲折折的道路,你才能往要去的方向转身。
孩童对恐龙的喜爱,对应着人类原始的本性,尤以爱霸王龙最甚。孩童在成长之中,越发萌生一种粗野的冲撞力,为了不在丛林中软弱可欺。
直到壮大的孩子兴趣转移,从手机被砸碎那一刻起,恐龙已从玩具演变成可期许之物拟真现实,嘶吼声与恐龙妈妈过去的纵容对质,并在每一回合妥协中卷土重来,重占上风。
这是一头霸王龙的王者荣耀。他不知道,未来孙子将替奶奶教育儿子。
刷牙赶不上烟渍的速度,小拇指专为鼻孔而生。
你抵挡不住衰老的秋天,风抚过松弛的皮肤,有些绊脚,干燥的皮纹粗糙、皲裂,河床飞沙走石侵越了青绿的疆域。
一颗跳动二十亿次的心脏就快接近休眠的火山,它为你一万次激情鼓过掌,但没几回协助你动过真心。
你把脸皮移到手掌,尽量避免玫瑰的刺受伤。
你用祈祷的手势伸出双臂,跃身在空中朝拜,如一枚鱼钩投入湛蓝的海水。
湿漉漉的灵魂碰到爱情的火花,不是爆燃出熊熊烈焰,而是升腾起雾化气团,在纠结缠绕的美学中努力辨识对方而迷失自己。
爱慕是一种能力,坚守是驾驭能力。
克尔凯郭尔解除婚约,卡夫卡多次解除婚约,里尔克则在妻子之外占领无数女人。艾略特为妻子焦虑不安,策兰持刀要杀死妻子,而阿尔都塞杀妻完全成功,休斯则间接杀死了妻子。
婚姻是一针拖延时间的安乐死,还没等妻子变心,你活过来了。
为了木马换回一个美人,你耗费十年光阴走上伊萨卡还乡之旅。
你一生都消耗在一副面具里。
你是婚姻的骗子,还是权力的帮衬?你是寄生虫的吹哨人,还是小丑的逆行者?你是奥斯维辛野蛮的诗人,还是疫城武汉宅居的平民?
鼠标只告诉你,加拿大暴雪无法湮灭澳大利亚山火。
理想国,失乐园,忏悔录,所有人的路是你的总和。除了爱和牺牲你一无所有,但已足够,生命配得上苦难的承诺。
5
智力是一条秀肌肉的胳膊,在自然的风景中自我欣赏。
“哲学是暴露狂的当代形式。”加缪在手记中隔两页写到,“整个哲学就是在证明自己。唯一有原创性的哲学想必是要去证明别人的那种。”
镜子,永远朝向凝视的面孔,没有一面镜子比镜中人还美。
包罗万象的镜子拿手魔法,脆薄的镜子背后竟然是:无。
这与语言的质地多么相近。
人不能退回昨天那一时刻,推动前行是表盘上的指针。事实上,无人质疑这人造出来约束自己的机械装置。
时钟无所不能,它是人类唯一器具化的神,主宰生与死,转世与轮回。直到有一天,时钟突然停摆。
在孤独面前,夜晚是一道无法逾越的门,悬挂着黑色布帘。
无人知晓那漫漫长夜如何被孤独捱过,黑夜本身就是空门。
祭刘锋植:
他把夏加尔的梦幻放在基弗的气场,他把悲剧的诗意送给失忆的广场,他把自由的生命交给不自由的国度,最后,上帝默许了他的捐赠。
面对ZZ,我们都是盲目的画家,是谈论ZZ的社会人,不谈ZZ的证人。
时代有些脆弱,神经质,衣着单薄,到处是围观的耳语者。
一语说错就变脸,一问答错就拒签,一词用错就删*,律法成了精神分析的伎俩。伎俩是品尝脑浆的吸管,却无法限制颅骨的想象。
从笔墨返回生活,你像一只黑鸟从苍天折返生锈的铁笼,蝗灾阴霾正飞越上空。
在生灵面前,人忘了自己是屠宰工供养的食客。空瓶子幸好遇到两个为此争抢的拾荒者。
没有下一代,人类终结,机器人胜利,二者联手步入最后的疯狂,但无人看见。
炫目的光芒,昏热的激情,虚假的太阳,请把万物本来面目归还!
一块扎眼的红,不知是布还是纸,是颜料还是呈现,是国旗还是鲜血,是自上还是而下,是凸起还是凹陷,深邃入红云,浅简坠无限,比朝阳更绚烂,比晚霞更纯粹,然而比起喷发的火山焰浆,还显得那么苍白、晦暗。
是死的时间占据了活的空间,昭示死灰的心灵思索过的一切,曾经赤手空拳,浴血奋战,如今血凝止水,心如比干。
封城之痛,风抛售黯黑的雪,今夜你是不敢发烧咳嗽的渐冻人。
国与城,城与楼,楼与人在风月同天的共同体各自隔离,恐惧与颤栗于致死的疾病。活下来的补偿,是人与心等待恢复信任的刑期。
世上没有蝙蝠侠,只有一双倒挂的魔眼,看错位的世界是正常的。
升高到纪念碑的大数据,每一个冰冷数字背后都是一个鲜活的生命。
有一部手机,再也不会响起,有一扇窗户,再也不会开启,有一盏灯光,再也不会点亮,有一副花镜,踩碎在桌底,有一根手杖,还靠在墙壁,有一首歌曲,飘荡在风里。
生于必死无疑,死于来历不明。你嘴上喊着口号,体内吹着口哨,渐渐你学会闭嘴,自由呼吸你的口罩。
6
“他写的太多了,”刘禹评价一个诗友,“要不然他就是最厉害的。”
过去还未过去,未来还在来临。你以为有一个中心,让你朝前走,结果不知道是你走过了头,还是没找到。
一本书,一条注释,索引出另一本书,另一本又索引出另一本,循环往复,环环相扣。世界在你面前延展,无限增殖,所有的书是一本书。
你合上,从迷宫的书坟起身上路。
五营国家森林公园曲径通幽,千迴百转,古木参天,极其荒蛮,似恐龙出没之地。汤旺河林海奇石平中出奇,陡如泰山,怪石嶙峋,异常险峻,如女娲补天之所。两景区各有千秋,天上人间,非君子不能夺爱。
活着,就要成为树,从植被蔓延的地表之上隆起,为孕娩种子而生长,身体做瞭望的塔,如果埋在土里,你将成为煤。
青木深扎黄色土,脚下猛吸黑色水,身躯与白金击战,才迎来树冠怒放的赤火。
一切为燃烧而来,因尘埃而落定。你渴望来自遥远时空的那一滴水。
体内驻扎的树越发枯槁,艾灸在劳损的腰眼发烫。关于生存,你只研究根部和尖端,中间,你们去体会。
大海是脚步的终点和目光的起点。
水泥台阶伸进冲刷的海,你依然不懂柔软的谦卑,直到你把自己抛进水里。
正如一池泉水,蒸空不过是一滴雨,没等落下就已经干涸。
觉悟,乃文字寿。
品至灵发,移情寄物,随喜化怒,万法归一,一归无法度,无可无不可,遂成天地文。
蛙跃池音,何来禅意,天地容发微矣,文心亦化天地,禅悟自生,佛出自性。
语言是时间的肠道,所有生与死的话疗,都将归于发酵的历史。
自由即兴,物尽其用,千端万化,妙在悟道。
伯牙随成连至海寻师方子春,闻海潮鸟啼,心获移情,终成琴仙。抚琴遇钟子期,究是有弦之乐高山流水,知音亡故,破琴绝弦,终身不复,遂得无弦之乐于天籁。
纪昌学射飞卫,百发百中,师徒对射互坠,究是后羿有弓之射。师甘蝇,学无弓之射,无我他是非分别,形色枯槁,及至弓箭不识。
经年,邯郸画家折笔,乐师断弦,工匠耻于规矩,终得出神入化于天地之无。
信佛不为长生,只寻一个应许之地,以安放救赎之心。
德山棒,临济喝,棒打金身醒,喝断狮心吼。
以一棒对一喝如何?
离魂入窍,丧胆皈依,无痕不受惑。
草尖托举风声,你顺根茎行走。
如何是祖师西来意?
如何!
你丢掉身体,就能飞起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