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母亲
马上就大年三十了, 挨家挨户开始了大扫除。和往年一样,我和母亲两个人,从院子南边到北边,将屋子外面到里面,都清扫了一遍。只有院子一角的石磨,像被尘灰牢牢困住了,怎么打扫都旧旧的、脏脏的。我又一次忍不住地说:不行就卖掉吧,母亲看了又看,许久说了句:算了吧,留着也好。我便默默的继续打扫起来。
我的母亲年轻时就是靠做豆腐来营生的,那是外公家几代传下来的手艺。母亲是家里的第一个孩子,生下来时,外公看是个女孩,傻笑着说“都好,都好”。母亲从小就吃苦能干,又生得一副好模样,十几岁就挑着扁担走街串巷的卖豆腐了。
江西的乡村,房屋山墙都又高又长,街巷俯在下面,左拐右转,连着家家户户。那石板路上,一代代人的脚步迈过,里面就有母亲的步伐。那时,母亲穿着蓝底白花的斜襟外衫,头上戴着白纱罩着的斗笠,用少女清脆甘甜的声音吆喝着“卖豆腐咯——”。人们闻声来买豆腐,那纱布一掀开,鲜嫩白净的豆腐和母亲的脸一样,吹弹一下就挤出水来,母亲的杏眼微微一笑,瞬间豆腐都甜美起来,张家三斤李家五斤,很快就卖完了。
不知哪个风趣的,给母亲起了个外号——豆腐西施。从此,许多人慕名来买外公家的豆腐,十里八村的小伙都惦记着母亲。外公不会说什么漂亮话,只会在母亲出门前叮嘱句:“姑娘,累了就多歇会儿啊。”后来大舅、二舅、三舅都陆续出生了,母亲依然是外公最好的帮手。
有一次母亲在一个村儿走街叫卖,忽然从前面来了一个身型壮硕的青年,看着脸庞也带着几分稚气,却眼神暴戾、走路带风,斜眺着眼问道:停住,你谁家的姑娘?母亲有几分慌神,但是想着这几年什么人没见过,就支吾一声,低着头紧步走了。
那天早晨母亲因为身体不舒服还在床上歇着,听到外面一群人叫叫嚷嚷着。一出门看到一群拿铁带棒的青年和外公吵闹着,母亲走近一看,最前面的正是那天街上遇到的人。母亲带着几分虚弱,正眼看了他,男人带着一副天皇老子都不怕的样子,眼睛里燃烧着一团火,滚烫到让人熔化。母亲不知道是因为那天太虚弱了,还是第一次感受男人的瞩目,心里竟升起了一层硬硬的壳,好像把她锁住,又觉得让人坚实。男人叫嚣着要娶走母亲,否则打砸烧抢,旁边的小混混们也随声附和。一向老实忠厚的外公,慌了手脚,沁出汗来。只结结巴巴的小声说:这怎么成,这怎么成呢。母亲带着一丝忧惧,一言不发,又望着眼前的这个男人,说实话,还算浓眉大眼、魁梧高大。男人和母亲对视的刹那,对方忽然又有点不好意思,于是故作仁义的说:结婚是件大事,今儿确实有点过急了,但是你要记得,你就是我要娶的人!半个月后,二月初八,我用轿子来娶你。说完带着一帮兄弟走了。外公吓得腿有点软,母亲一脸茫然,她也不知道等待她的是什么,只默默转身回屋了。
接下来的半个月,外公除了叹气就是叹气,一言不发地磨着豆腐。那一粒粒的豆子,被倾倒在磨盘上,一圈圈的被碾压,流淌出黄色的汁液,然后静静的被囤在缸里,等待着结浆。那半个月的豆腐,煞白煞白的,一点也不甜了。母亲不知哪来的劲儿,对外公说:生死有命,更不用说这姻缘嫁娶,放心吧,我过了门就能把日子过好。母亲看着外婆和三个年幼的弟弟,又看着默默抽烟的外公,心里一横,眼里有神起来。
从媒人提亲到运来彩礼,从置办嫁妆到穿上嫁衣,从离开外公家到迈进男人家门,比切豆腐还快。母亲就这样嫁到了男人家,最大的嫁妆就是做豆腐的全套家伙计,这个男人也就是我的父亲。
入完洞房,第二天醒来,母亲望着枕边还在酣睡的父亲,竟不自觉地用手抚摸了他的头,身体又靠近了一点点,心里的那层硬硬的壳,好像被打开,又让父亲住了进来,更充实又更温厚了。父亲睁开眼,看了看母亲,又继续睡了。
母亲很快就把这套磨豆腐的家伙计收拾安置好,开始在父亲家磨豆腐营生。父亲一圈圈的磨豆子,她就 在旁边收浆、滤渣,她也会叫上公公婆婆一起帮忙。这个从来都是打架斗殴的院子,居然开始有了豆腐的香味。母亲依稀记得第一批豆腐出来的时刻,揭开纱布,那一方白白净净的豆腐,安安静静的生在酱红色大缸里,等待着被人享用。母亲白里透红的脸,泛起笑容,映在父亲的眼睛里,像一朵春天里盛开的杜鹃花。母亲回头望着父亲,心里甜甜的,暖暖的。母亲继续挑着扁担走街串巷,走在那条石板路上,心里更踏实了,好像一口气走个十里八里,也不觉得累。
父亲和母亲来来回回做了一阵子豆腐后,就生厌了。加上父亲的那些狐朋狗友们嘲弄父亲居然做起娘们家的事儿了,于是父亲又和往日一样,投身赌场里,推牌搁子,不亦乐乎。爷爷奶奶也是看菜吃饭的人,见着父亲这个样子,也都多去帮衬几个叔叔去了。母亲急的不行,冲到赌场里让父亲回家,这不说还好,当着那么多男人的面,父亲也一下子恼了,伸手就是两个大耳光子,一锤就把母亲打地上了,母亲又羞又疼的哭着跑回来了,后面响起那一群男人的笑声。
一次吵,两次打,终是拉不回父亲的心,反倒让他更嫌弃做豆腐了。于是只剩下母亲一个人在院子里默默的做豆腐了。有时候寒冬萧杀,豆子也变得坚硬无比,母亲靠着一点点蛮力,硬生生的让豆子服了气,乖乖地收进磨盘中。院子里安静极了,只剩下磨盘一圈又一圈噌噌的转动声,偶尔飞来几只无家可归的麻雀,叽叽喳喳,来来去去。母亲只有在煮浆的时候,借着豆浆的温度心里才是暖的,滚热的豆浆冒出的烟气,冲到母亲眼睛里,让她好像看到了父亲赌博的样子,不知不觉流下泪来。心里的那个硬壳,忽然破开了,她看着父亲走掉了,剩下了她自己,柔软的身体瑟瑟颤栗。
那年正月初二,母亲回娘家走亲戚,父亲喝多睡着了。外公默默的抽着烟袋,外婆和母亲有一句没一句的聊天,母亲故作轻松的说:家里一切都好,豆腐也好卖。最后还是迈着舍不得的步伐回家去,她心里明白,日子终还是要过下去的,还有新的生命在等待着她,仿佛也会带给她新的一切。
很快,我姐就出生了,过两年,我也出生了,母亲更加勤快的做豆腐了。
母亲给我起了名字,叫李飞。我问她为什么,她说不知道,就是觉得“飞”字很好听。大概我就是母亲所有的希望吧,让她觉得无论怎样的生活,有了我就能飞出去。
在农村养两个孩子的确是很不容易的,尤其母亲还是一个人,父亲日夜泡在赌场里,赢钱了就买酒买肉,输钱了就打人骂人。
有一次母亲给姐姐交学费的钱不翼而飞了,她很是生气,后来才知道是父亲拿去赌钱了,母亲气得又跑到赌场里,把父亲的牌局都掀翻了。父亲叫到:自己家的钱,想花就花!母亲骂道:这么几年,你挣了多少钱!都不够你买酒钱!越说越气,用拳头朝着父亲就是一顿打,父亲哪里肯干,一手扯着母亲的头发,一手就朝着母亲的脸上狂揍,没几下,母亲的眼角就淌出血来。旁人们一边拉扯分开,又一边暗暗嘲笑。母亲用模糊变形的眼睛,看着眼前的父亲,竟像看着一只偷吃了自己孩子的老虎,恨不得把父亲碎尸万段。母亲不自觉的握紧拳头,心里一下子撑开了一个场子,上面她和父亲对峙着,等待她的是一场场较量,她只能殊死搏斗,想到这她好像又有了一丝力气,于是擦擦眼角的血,回家了。
后来她带着一脸伤疤,去外公家借了二十块钱帮姐姐交学费。她前脚刚走,外公就背过脸去,泪流满面。
往后的日子,就像磨盘上的豆子,一次次的被碾压着,怎么也停不下来。
小时候,总是站在磨盘旁,看着母亲推着磨盘一圈又一圈的来回走着,后来姐姐长高了,和母亲一起推磨盘,再后来母亲靠一只驴子来推磨,因为她力气没有年轻时大了。而父亲一如既往的瘫在赌场里,没日没夜。不管多苦多累,母亲看着我们俩,心里就似乎踏实了许多。
有一天,母亲在家里做豆腐,驴子特别的不听使唤,上跳下窜的,母亲急的团团转。一会儿,三舅来了,一脸哭丧,原来外公快不行了。母亲赶紧收拾东西,带上我和姐姐跑去外公家了。外公已经奄奄一息了,看到母亲的那一刻,眼睛里忽然流出泪来,没多久就永远闭上眼睛了。母亲再也忍不住了,整个人都趴在外公身上,放声大哭,这些年的委屈和难过都奔涌而出、飞流直下,这些年的岁月和世事都一秒倒回、永不复生。最后母亲用孱弱如风般的身体,紧紧抱着我,好像只有我可以让她不再飞去。而我也好像刹那间,明白了什么,有点想哭,却哭不出来。
从那时起,我就变的特别懂事,比姐姐还要懂事。
别人家的孩子还在父母怀里撒娇时,我已经去地里割猪草卖钱了,别人家的孩子在村里玩捉迷藏时,我已经把寒假作业早写完了。我几乎每年都考得班级第一名,为的不是老师夸奖,而是第一名可以得到崭新的文具盒和六只铅笔,我想这样可以帮母亲省好多钱啊。
或许就是因为我的懂事吧,母亲重新燃起了希望,她逢人便夸奖我学习好,仿佛她辛辛苦苦都是值得的,老天爷欠她的终会补偿给她。
那时候,一股春风从广州刮向了全国各地。电视机、拖拉机等各种机器纷纷出现了,总是有聪明人抓着潮流就走向了人生巅峰。隔壁村里一户人家,不知从哪儿引进来一批做豆腐的大型机器,像一个从天而降的庞然大物,引得人们纷纷注目。他们说这玩意儿一天就可以生产一吨豆腐,而且豆腐的品质和味道更好。母亲听说了,不自觉的说:这不又是浮夸风嘛?再说了,那冷铁冰钢的,哪里有双手磨成的豆腐好吃。可是,电闸一拉,人家的机器就轰轰隆隆的加工出一块块整齐划一的豆腐来,而且马上用车子运到各个供销社里,随时都可以去买。母亲磨出的豆腐,一下子像是过时了的旧衣服,没有了光彩。
父亲的几个小弟跑去广州做生意,说是在外面倒腾录像带和假手表,结果回家过年时,一个个穿金戴银的,把父亲眼红到不行,正月十五还没到,他就和别人也跑去广州了。
父亲这一去家里安宁多了,连家里养的鸡都可以自由自在的跑来跑去了。而许久不见他后,居然也觉得没那么让人生厌了。母亲继续磨她的豆腐,只是越来越难卖了,有时候天黑了回来,扁担里还剩一两块,只能自己吃掉了,从凉拌豆腐到麻辣豆腐,豆腐吃多了确实挺难吃的。母亲只有在听到父亲的一点点消息时,才会开心很多,她听说父亲在外面工厂里做工,还当了个头头,说到这里,母亲有时候想也许真的是做豆腐不适合父亲,让他太难看了。
过年时,父亲一脸开心的回家了,给姐姐买了新衣服,给我买了几本书,还破天荒的给妈妈买了一件的确良花裙子。那一年妈妈特别开心,整个人也年轻了好几岁,还各种花样儿的给爸爸做好吃的。爸爸也把我抱在怀里,指着我的新奖状,让我好好学习,将来考上大学。我居然有点不适应他忽然的亲昵,心里却是开心的,看着爸爸,仿佛我们家马上就富裕起来、幸福起来。
结果第二年刚刚立完秋,父亲就灰头土脸的回家了,我们都不敢问发生了什么,却只看到父亲的右手只剩下四根手指了。父亲在家里吸完几天闷烟,就又去赌博了。我和母亲都感觉到了一种下坠,而且比之前更可怕的下坠。
后来有一天母亲去街上卖豆腐,被一个长相妖艳的女子拦住,她问道:你是李飞的妈妈么?母亲一脸狐疑的点了点头,那女人立即破口大骂:你们家男人真他妈不要脸,在广州忽悠我,还说给我吃香喝辣的,结果一个金链子都没戴过,却为他打了两三次胎!现在连人也找不到了,啥也别说,你们得赔我钱,赔我的打胎费,陪我的青春!母亲似乎瞬间想到了父亲在外面这一年多的生活,嫉妒和愤恨一下子让她怒火中烧,指着女人骂:你哪里来的骚狐狸精,我们家男人去年还干得风风火火的,今年一下子就穷得一干二净,要是没你们这些不三不四的人勾引,他怎么会这样!你还和我要钱!两个人说着说着就厮打起来,认识不认识的老乡们赶紧拉架,结果扁担里的豆腐撒了一地,被人踩得稀巴烂。
母亲回家扁担一撂都没离地儿,就雄赳赳的去赌场找父亲了,想到在外面受到的羞辱,想到刚刚起色又打回原形的家,想到破罐破摔的父亲,也或许想到了我,居然涌出泪来,一见到父亲,二话不说,就是一顿厮打。母亲好像这一次也有些破釜沉舟般的感觉,居然生出比平时大好几倍的力气,硬生生的把父亲打倒了。父亲自然不肯示弱,和母亲又打起来,扯头发踹肚子。旁人硬是没有拉住,就这样两个人从赌场打到家里。整个村子似乎也都习惯了父母亲的打架,就像每天都会听到公鸡打鸣母鸡下蛋一样,一旦一声不响,反倒不习惯了。
回到家母亲一边哭一边打,嘴里控诉着父亲的种种劣迹,从偷钱赌博,到嫖娼染病,父亲也大概猜到了外面的女人来找母亲闹事,反倒生出一种没皮没脸的无赖相。母亲骂他没出息,一辈子啥啥不行,就知道吃喝嫖赌,死了就该下地狱。父亲本就流氓习性,被母亲这样一骂,更生气了。随便抄起家里的铁棍,就向母亲打去,还骂着今天老子就打死你,看谁下地狱。母亲本就瘦弱的身体,在父亲的棍棒下,像不堪一击的豆腐。姐姐一看不好了,哭着叫着要出人命了,就跑去叔叔家了,而我眼睁睁的看着母亲从奋力抗争到手脚乱颤最后不省人事。还好几个叔叔来了,把爸爸拦住,把母亲送去医院了。
母亲从医院回来后,一动不动的在床上躺了一个多月,我和姐姐把家里的各种农药都藏了起来。每看到母亲流泪一次,我就心里暗暗的恨父亲一次,甚至让我莫名的讨厌起男人来。我坐在院子里的磨盘上,感觉时间怎么过得这么慢呢,感觉这个院子都充满着一股血腥味,我抬头望着天空,一群群鸟儿飞过,我瞬间明白了为什么妈妈给我起李飞的名字了。想到这,眼泪自己流出来了,我低头擦着眼泪,才想到家里已经好久没有磨豆腐了,嘴巴里苦苦的,居然有点想念豆腐的味道。
一晃姐姐也十五六岁了,很快就跟着那些大人们去南方挣钱了。而我也以优异的成绩,考到了镇上的中学。与其说我们离开了这个家,不如说我们飞出了这个牢笼,而母亲还困在笼里。
岁月像流水,一旦流动不起来,就困住了,然后发了臭,让人避之不及。
父亲再也没有去广州了,而是像被关进赌场的鬼,在一次次的输赢里游戏人间。偶尔回到家里,吃饭、偷钱和母亲打一架。渐渐的眼睛里除了赌钱,再无他物,真的成了一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了。
母亲也没有力气去磨豆腐了,只好去别人家的蔬菜大棚里,栽菜摘果,勉强度日。有时候,父亲一回来,两个人就打骂起来。母亲越来越毒舌,变着花样骂父亲,仿佛世间所有恶毒的词语砸到父亲身上也不为过,骂着骂着就神经兮兮的笑起来,说到自己以后死了,只能去地狱了。
姐姐后来嫁人了,我也真的考上大学了。只有家里磨豆腐的家伙计,一言不发,不为岁月所动,只是上面的灰越来越厚,时间久了,竟看不清是做什么用的玩意了。
有一天母亲正在地里种辣椒,忽然有人叫她,说父亲不行了,脑血管崩了。母亲飞也似的跑去了赌场,父亲已经彻底不行了,没了呼吸,眼睛却睁得大大的。母亲轻轻的用手一抹,父亲就永远闭上了眼睛。母亲也一下子瘫坐地上,失了魂魄,许久都站不起来,眼睛里没有一滴眼泪。这个和母亲厮杀了半辈子的男人,这个将母亲命运轻易就改写了的男人,如今终于一动不动的躺在那里了,再也不会对母亲的人生有什么干扰了,母亲却像是被人砍去了一半的身躯,动弹不得了。母亲抱着父亲的身体,这样她才是完整的,才可以呼吸的。她抱着父亲,像妈妈抱着熟睡的孩子,摸着他的右手,嘴里一直念叨着:以后可别这么顽皮了。
安葬完父亲,母亲一下子老了,鬓角忽然就有了白发。我和姐姐没待几天,又急匆匆的飞去了各自的城市,只剩下家里磨豆腐的家伙计陪着母亲。我心想,那些家伙计如果会说话该多好,他们一定和母亲有说不完的话。
许多人说苦难也是一笔财富,而我真的想说,苦难就是苦难,有时候一辈子也甩不掉。很快我就大学毕业了,毕业后就去了广州。也许是因为农村孩子的朴实和勤奋,我很快就得到了领导同事的肯定。这其中有我的总监阿侃,这个大我十岁的男人,是土生土长的广州人。像父兄般带我入行,又像朋友般带我享受城市。他总是文质彬彬,对我无微不至,不知不觉竟有一种难以言说的情感,冲破心田,令我吃惊,后来我们就在一起了。
平时总是会时不时电话联系母亲,隔着电话可以听到她亲切的声音就很安心。也总是每个月给母亲汇一笔钱,她每次都骄傲的说又存了多少。那口气像极了小女孩,看着存钱罐里的钱越来越多。母亲这时候,最大的心愿就是希望我赶紧结婚生子,仿佛有了子孙后,她这糟糕的一生就可以翻篇了。
我和阿侃的感情越来越好,母亲对我的催婚也越来越紧。直到我和阿侃因为结婚和出柜的问题产生巨大的分歧,我才发现,从小在城市里长大的阿侃和我之间,还是有着不可逾越的鸿沟。带着一丝灰心,我回家休息了几天,母亲大概察觉了我的难过,各种嘘寒问暖。聊起这苦多乐少的人生,母亲笑着对我说,凡事随心,不要为难自己。不知道是哪根筋儿错了,我居然一股脑儿的把我和阿侃的事说了。而且更过分的是,我哭着说都是从小她和父亲的争吵,让我贪婪别人给的温暖。母亲一脸茫然而错愕,在她的人生字典里,哪有男人之间的爱情。只是我的控诉让她心头一热,她许久许久回过神来,长长的叹了口气,眼睛望着窗外,却轻轻的说,广州到底是个啥地方,让你爸和你都着了魔,说着眼角泛起泪光。
后来听说母亲跑了很多医院,也去找了很多大仙,当她一点点了解我的情况,当她终于发觉无论如何都无补于事时,她整个人就像泄了气的皮球,任谁拍打都动弹不得了。她不再和别人说话,也不再出门走动。而是静静的把自己关在家里,仿佛整个世界都没有什么值得留恋了,也似乎所有人都不需要她了。
有天母亲竟然一个人跑去村里的寺庙中,从来都不信鬼神的她,居然望着高高在上的神灵,眼神里写满渴望和救赎,在心头郁结多年的坎坷命运,一下子和盘托出,变成了一则寥寥数字的命数签文,轻飘飘的被神明写进了灵签里。她呆呆的在拜垫上跪了一个下午,虽然始终也没得到什么开示,但她好像明白了什么,眼睛里却写满了平静。
那天晚上她主动给我打电话,居然有些轻松的和我说,儿啊,妈这一辈子的路算是快走完了,你的路才刚刚开始,你想怎么走就怎么走吧。说完这句话,我眼泪就下来了。
社会的步伐越来越快了,人们的日子越来越忙了,许许多多的人和事来不及认识和理解就匆匆被抛到脑后了,许许多多的情和爱被人遗忘在角落里,一点点被时光巨轮碾碎。只有每次回家过年,我才能和母亲匆匆团聚,然后又匆匆飞去。剩下的时间都是她一个人守着院子,看着太阳从东边升起又落到西边,听着春天喜鹊啁啾又听到冬天乌鸦嘶鸣。
当所有的故事都已经讲完,当已经听不到世界的心跳,似乎一切又回到了原点。母亲又像孩子一样,一个人在家种一些花花草草,随便一个锄头一个铁锨,都像玩具般可以倒腾半天。而她最爱的还是那些磨豆腐的家伙计,虽然已转不动了,但有时候摸一摸、擦一擦,就能让她觉得舒服。
有一天,她忽然兴冲冲的给我打电话,说盛豆腐的缸里居然长了几颗不知名的草来。她就每天浇水,草越长越高,终于开花了,居然是白色的花,像豆腐一样白白净净,香味儿清清幽幽。她开心到不行,一直说这一定是豆腐花,一定要叫豆腐花。我隔着电话,想到她眼睛里的惊喜,眼前的忙忙碌碌似乎都停下来了,只听到身体里的血液,一滴一答地流淌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