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片日记182:从来就没有《美丽人生》,那只是一个值得去听的高级谎言

在我仅看过一次,且一段相当长的时期内都不想重温的那些杰作中,《辛德勒的名单》绝对名列前茅。它是如此醒目,令我总在有意无意间去忽视,或者更准确地说,是逃避。一种刻意放大化和自律性地疏远。而这一标准同样也适用于《钢琴师》《电锯惊魂》《闪灵》《十二宫》等等电影,都让我不忍再去回望与直视。如同无力偿还的一笔巨债,从未忘记,但也不敢想起。还有像《黑暗中的舞者》《素媛》《熔炉》《盲山》等等这类影片,光是在看完梗概后就心生无边怯意了。事实也是如此,至今一部都未曾看过,而且很大可能会无限期个人禁映。
还有一类电影,看过一次也就罢了,即使知道是佳作,但若不是在电视或网络上偶然相遇,抑或是聊天过程中一时兴起,否则都再难产生重温的兴致。《美丽人生》(下文简称《美》)就是这样一部电影,这些年来也曾多次想起过,但也就是一念而已,好像从未产生过回顾的念头。距离上一次观看都已过去了差不多十年之久。
或许是生性乐观,对于那些让人心情极度苦闷的作品每每习惯性逃离,即使知道它们都曾取得不俗成就。有时只是出于一种浅薄低级的虚荣心作祟,为了不甘落伍于时令话题,多数情况下仅只浅尝辄止地求助于搜索引擎。就好比我也曾言必谈名著或屡屡故作哲思状,其实看过多少恐怕也只有自己心知肚明。可能也正因为乐观的缘故,当年在听到《美》的介绍时,盲目跟风地表示兴趣浓厚,只将其视作一部了不起的喜剧。如何了不起?毕竟勇夺奥斯卡最佳外语片和影帝了——我是多么势利。特别是在得知导演兼主演的国籍后又多了几分兴致,毕竟意大利在二战时可是邪恶轴心国成员,这很容易就让人联想到辛德勒(Oskar Schindler)的视角。但当我在影院等待开演之前的那段时间,回想起来,对于剧情却又是如此的模糊不清,残存的只是一些顽固的碎片,像墙体上那些斑驳的老军医广告。如那匹被漆成绿色的白马,集中营里的小丑步点,还有柜门之后的那双眼睛……虽然还记得结局,但仿佛记住更多的也只剩下悲情。也许那个时候,我更想看到的只是一部亚平宁版的《虎口脱险》吧。总之,我对于《美》的认知深刻度肯定远不及《辛德勒名单》,这或者就是我一直都对该片提不起兴致的缘故吧。
1、 为什么不会感动了?
前些日子同友人聊起《美》之重映,问其还会否感动?答案并不意外。又被反问,顿了一下,我回“应该不会了”。
仿佛唯有飙泪与憨笑才是悲喜剧颠扑不破的评判圭臬。近年来煽情好像成了主流,而最可怕与悲哀的是这一现象并不仅存于媒体。某款手机最新的宣传片业已上线,但早就失去了观看的欲望,可能又是年复一年地用武装到牙齿的装备和软件重复着煽情的俗套主题吧。也不再想去了解。不知国人的泪点或笑点是否越来越低了,否则某些APP的笑声特效又怎会在公共空间不绝于耳,各类标题党又怎会常以鬼哭狼嚎的悲情文风行走人间。如同某门户网站的新闻标题,充斥眼前的多是“泪目、傻眼、惊呆、笑喷、笑翻、逗乐、泪崩、看哭、乐疯、亮了、暖哭……”这些高频词(数据搜集于近两周),反复渲染,其中尤以感动类居多。我不禁杞人忧天地默默心急白话文的走向及命运。虽然我一向拒绝点击这家出品的“罐头新闻”,但奈何不了那些被推送的字眼还是会跃入眼帘被动阅读。我猜测读者群可能也像批量生产者一样早已麻木,否则这些带有机械粗加工风格的词汇怎会如此热销或曰泛滥?
于是,对于重映的态度,我也只是漫不经心地想到,作为某个夜晚的消遣方式,又可以没心没肺地大笑之余,保持冰冷的头脑去探寻悲剧性的源头了?
庆幸的是,多年后我早已经忘记了《美》的细节,仅存故事的大纲尚依稀可辨,以及偏执狂似的还牢记着奥斯卡的金身加持。这样就为重温创造了一个适宜的环境。但是这也就会导致我在看到“王子”和“公主”时,讶异于他们的年岁之苍老容色之晦暗,也许要归功于4K精修技术下的无所遁形,但显然不全是。看来我的确是忘记得差不多了,这一对璧人实在与浪漫扯不上太多紧密的关系,肯定无法从二者身上找到《泰坦尼克号》或是《断背山》的那种感觉。而那些像是话剧的对白与场景,又仿佛在提醒我这似乎是有意为之。隐隐中觉得这更像是一出舞台剧,或者说并不像是我所理解中的“电影”语言。虽然并不是在歧视“老夫老妻”,只是有些受不了由老夫老妻来装嫩,角色与演员的年龄和形象的错位总让我感到意外及尴尬。影片上半部分的冗长铺垫,令我看得有些意兴阑珊,不禁怀疑导演是否有此必要将剧情处理得如此拖沓与臃肿。说实话,我已经有些后悔,这并不是浪费一张通兑券的问题,最主要是已被干涉到了心情。但好在那些符号化的片段和细节及时救场,如督学的种族论,德国医生的紧急回国,对犹太商店的打砸,死亡列车的靠站“上客”……
这些初看同样被吸收入眼眶的画面与情节,怎生就会忘记了?或者换一种老套烂俗的说法,怎么在当年就未曾心生涟漪?
2、不能去做理性的梦
一个人的心境变迁,往往同时间的积淀有关。第一次看《美》时对于纳粹屠犹并发动二战的历史所知甚少,确切地说,并不见得比课本上更多。这可能也就是我在初看时并未有太多记忆或触动的原因吧,按照一个时髦的舶来词“共情”来解释的话,也就是我并未感同身受。对于历史的无知造成了我的迟钝乃至无感,那样的观赏行为无非只是为了证明我曾经看过罢了。
或许要归因于近年对于那段历史有了一个相对深入的了解,不再只是停留于影视剧和道听途说的层面。于是,当画面上依次出现那些鲜明的符号时,就会明白导演为何要不厌其烦地大事张罗了。
特别是影片的下半部分,远比我想象中的进度要快上许多,倒是一点也不觉得漫长。甚至在结尾来临的那一刻,我竟然愣住了。
再度庆幸的是,影片的上下两部分像是腰斩一样分明,不论是节奏还是内容,可能更为重要的是那位上了年纪的“公主”的戏份大幅缩减了(不知这是不是导演兼丈夫的一种机智的谋略)。集中营里的生活当然无法与上半部分的浓情缱绻(如果勉强称之的话)相提并论,虽然着墨寥寥但落笔更重。这是一种不同于《虎口脱险》以及抗日神剧的高级幽默,或者不如干脆说是更有人味,更接近观众所想象并期待的那种真实。
虽然也曾接触过真实事件改编的《第三集中营》《逃离索比堡》《钢琴师》,但与上述作品所不同的是,《美》采用的是另一种方式,并未营造得无比惨烈。我想这可能都源于“王子”圭多的儿子吧,“小王子”的角色设定让这部电影很难与惨烈直接挂钩,或者说很大程度去掩盖了惨烈。类似中国画里面的留白。
孩子不应该面对和承受这一切非人的遭遇。毕竟他的快乐甚至那远超常人、过于充实的童年都是如此的不真实。《逃离索比堡》中也有一个孩子,而且还是一个襁褓中的婴儿,但在那部电视电影中,那位同样生活在集中营里的小生灵的命运,让我不想笨拙地再去使用任何形容词。那是导演的一种处理手法或是事件本身的真实走向,让人无法不对纳粹的暴行感到恐惧,进而生出的是一种无能为力的廉价愤怒。是啊,好像除了恐惧和愤怒,我又能怎样呢?我接触再多这类的震撼教育也不可能具备犹太人的共情。所以导演可能通过另一种方式,也就是试图以人性共通的角度来去讲一个好故事,这无关宗教、民族或者文化,而是如音乐和感情一样跨越重重边界。
刨除令人倍感煎熬的虚情假意式的爱情童话,将故事的题眼聚力在父子亲情。即使相对于上半部分的事无巨细而言,父与子的互动关系似乎还不够充分展示,有些单薄或令人感到不过瘾,但对于讲述一个好故事,用一句有语法问题的话来表达:已经差不多足够了。只要别太去冷冰冰地以理性较真。
于是,我看到的就是一个极为戏剧化的故事,即使一直都在告诉自己这是虚构,但渐渐地,这种自我提示的背景声会慢慢消隐。不由自主会随着成人(绝非孩子)的视角看待这个世界的种种角落与阴暗,一幕幕谎言矫饰下的如梦幻境被一一撕开在成人的眼前。
其实仔细想想就知道,如何能将一个孩童长时间地藏在像地狱(或比之更糟)一样的集中营里?但《美》却聪明地将这一切都做了最大化的减法,不是一味描绘集中营的惨烈,代之以不可思议(或曰不切实际)的荒诞性与夸张的纰漏。回到前述的关于本片舞台化的话题,也就是这本身可能就是导演特意加入的注脚,罗伯托·贝尼尼 (Roberto Benigni)在为观众织造一个绮梦。又何必去在意理性的冷冰冰的真实?
但这真的只是一个梦吗?
3、只在纪念日才警醒?
仔细看看某些无底线的问答网站,不难察觉民间还有一种危险的信号不时出现。对于Hugo Boss设计生产的二战德军军服的痴迷与欣赏,对于纳粹党徒赫伯特·冯·卡拉扬(Herbert von Karajan)“不计前嫌”的赞美,对于莱妮·里芬斯塔尔(Leni Riefenstahl)的崇拜绵延至今。尤其是里芬斯塔尔,作为纳粹宣传机器的干将和希特勒的宠臣,全权主导拍摄了《意志的胜利》和《奥林匹亚》这两部为纳粹宣扬、美化意识形态的纪录片,影响之大无须赘述,余波甚至荡漾至今。而《铁皮鼓》的作者、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君特·格拉斯(Günter Grass),哲学家马丁·海德格尔(Martin Heidegger),他们也都曾是纳粹的吹鼓手和利益享有者,或者称其人是手上未曾沾染鲜血的帮凶也不为过。而他们过往的种种污点也已经被历史及自己所证实(虽然某些当事人会闪烁其词死硬诡辩),但在今日还是会听到许多妄图为之翻案的声音。
这不能不引起警觉。
无论从宣传的角度还是人性的层面进行审视,艺术、哲学都无法与意识形态完美割裂,这个残酷事实恰恰与那些纳粹精英支持者们的观点相左。即使身为犹太裔的批评家苏珊·桑塔格(Susan Sontag)也曾肉麻吹捧里芬斯塔尔的那两部作品“甚至是世界上最好的纪录片”,但桑塔格多年后也会也在《迷人的法西斯》里对纳粹美学进行预警并告诫世人——“她的作品的力量恰恰就在于它们的政治观点和美的观点的连续性”,虽然看上去左支右绌,而且可能也在懊悔中狼狈不已,但这就是她曾经为纳粹鼓吹的代价吧。
这一切并非是梦,更何况是在《美》所描绘的那个年代。
片中的德国军医属于纳粹中的精英,从战时紧急受征并与其在集中营的地位可知。但圭多对他寄予厚望显然是不智之举,这与彼时很多人都对那些饱读诗书行止优雅还会弹一曲巴赫的纳粹分子心存幻想又是何其相似?贝尼尼告诉我这不是梦。
据说“奥斯维辛之后,写诗是残忍(野蛮)的”,影片用一个童话却掩饰了集中营及其制造者的暴行与深层次的起因,令我等尤其是广大异性看客在欣赏时将关注点更多放在了父子亲情之上?而这样就够了吗?
《辛德勒的名单》绝对不只是为了票房,包括上述提及的那些真实改编的作品都不是纯粹的商品。而《美》显然也不是,看看这次重映的票房足已说明。贝尼尼之所以投入如此大的心血去力图还原历史并不只是为了“感动全球” *,恐怕也不是单纯为了展示“伟大父爱”*。
电影当然具有除了娱乐之外的其他功用。这已被《熔炉》《素媛》证实过,法律能够被推动,良知更可以被唤醒,即使只是一小部分人。
而塔伦蒂诺(Quentin Tarantino)更是“不厌其烦”地在《无耻混蛋》与《好莱坞往事》中持续造梦,将电影的艺术边界打碎并无限延伸,让我对这个世界在保持怀疑的同时,多少有些勉强认同她美好的一面。
而《无耻混蛋》结尾处的篡改历史以及对纳粹分子的活体黥首私刑,又何尝不是一种血色警示呢?总要好过《虎口脱险》那种贬低对手的自欺欺人。
可能有人会说这只是反映犹太人命运的作品,与东方人似乎扯不上联系。但不应忘记的恐怕也要包括同样饱受二战蹂躏的东方诸国及其人民,甚至更广阔范围。这个时候怎么就不去讲“共情”或同样时髦的“同理心”呢?
或许,在单纯地为父子情感动的同时,也要额外地保持耐心去冷静回想,那些依然能够感受到的威胁,一直都在角落里阴冷窥视。故事虽然是虚构的,但这一故事产生的“温床”却真实存在而且似乎也从来就未曾消失过。某种力量只是暂时蛰伏,谁又能确保它不是在伺机而动呢?
4、克制的情感洪流
此时,眼看着影片就要结束了,德军大势已去,远处的炮声渐渐逼近。圭多即将见到他的“公主”,而一家三口又将欢聚一起,从此过上幸福快乐的生活……
好在他死了。
一部平庸之作就这样被及时扼杀,连抽搐蹬腿的机会都不给。虽然这样的剧情很残酷,但这不就是导演在前期大费周章所期待的结果吗?没有连篇累牍的说教,没有义正辞严的大道理。就像草地上的一首小诗,双手支在脑后,晒着太阳的过程中,听完。
寓庄于谐的整体风格,收尾时的“言有尽而意无穷”。在那堪被列入影史荣誉殿堂的结尾处,贝尼尼又用他超乎寻常的克制力,成就了一部伟大的作品。或者说,如果没有结局的遽然收场,可能也就只是一部杰作,但远未称得上伟大。一瞬间的戛然而止,毫不拖泥带水,仿佛都能听见撞击空气的关门声。字幕升起。
散场时,没有我想象中的哭声震天。实际上与我共赏的那一场只有5个人,怕是谁面对谁都不好意思像寻亲似的嚎啕大哭吧。在亮灯之前,我抓紧吸了两下鼻子,否则就快掉到嘴里了。
一直以为自己早已被历练得麻木冷血了。虽然觉得其他四位观众与贝尼尼都像是《甜心先生》(Jerry Maguire)里那位以给嘉宾催泪为乐事的主持人,从开演就在挫着手等待看我的笑话。我也足够争气地坚守到了几乎最后。
想到那个说法“好文章的一个标准,是在读完后发觉这么快就结束了?”
那一刻,我感觉到了。
个人很欣赏电影《七宗罪》中的一句台词,“海明威说过‘这个世界是美好的,值得为之奋斗’——我只同意后半句。”(GS)
*见《美丽人生》中文海报文宣
参考文献:
《沧浪诗话》(宋)严羽
《迷人的法西斯》(美)苏珊·桑塔格 陈炳权 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