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128
回首過往,由二○○五年至二○一○年,短短五年期間,董啟章曾一口氣出版逾百萬字的長篇小說:《天工開物.栩栩如真》三十萬字、《時間繁史.啞瓷之光》六十萬字、《物種源始.貝貝重生之學習年代》(上)(下稱《學習年代》)五十二萬字,合稱「自然史三部曲」。然而,《學習年代》出版後,一眾讀者翹首以待的續篇一直未有出現,五年後,董啟章的自白書《心》面世,未幾出版《神》,作家似乎竭力往內心深處挖掘,藉着宗教哲學的思考,以「形而下」為立足點,探索「形而上」的可能性。
經歷這般巨大的寫作轉變,並非無由,董說:「這幾年我的想法有很大轉變,自二○一○年出版《學習年代》後,已有好幾年沒再寫長篇小說,直至二○一四年的《美德》,原意是作為一篇預告,奈何後來無以為繼,因為覺得自己把握不到現實狀態,暫時未有一個看法來回應社會事件,只好將寫作計劃擱置。」除了有感自身的構思與時代變化不相符,需要多點時間和空間觀察形勢外,董亦透露他二○一四年尾患上焦慮症,即使吃藥、針灸情况也未見好轉,而寫作也未見得是一個情緒的出口。
「對一些人來說,寫作可以是一個治療,也可以是一個病發,我則是介乎兩者之間。我不覺得寫作可以醫病,畢竟我寫完《心》也沒有康復。於我而言,寫作的過程是處理病態的自我。」他以《時間繁史》中的人物——獨裁者自居:「通常我們會奢望一些藝術家、文化人、作家能為時代把脈、斷症,甚至是開藥方,讓他們指引我們該如何走下去。但我認為作家自身的病態其實很可能已經反映着時代的問題。」
回想當初塑造「獨裁者」這個角色,董沒想過日後會沾上他的氣息:「當時我寫的時候,身體尚算健康,並沒有患病。可是,隨着年齡增長,我開始體會到寫作是一件傷害精神的活動,加上近年的政治氣氛對我個人有很大衝擊,便逐漸實際地上演了獨裁者『以時代的病徵自許』的劇場。」

向鍾曉陽的《愛妻》致敬
近日,董啟章出版新書《愛妻》,故事講述一位大學教授送別作家妻子前往英國劍橋旅居,擔任「駐院作家」,兩人開啟長達一年的書信往還。同一時間,教授帶領女研究生探討妻子小說創作中的「愛與性」,發現當中隱藏着自己從來沒有留意到的面貌。在研究過程中,女生挖掘作家的潛意識,無意中觸及教授夫妻關係中的秘密,自己亦陷入戀情危機,跟男友日漸貌合神離。
全書分為兩部分,第一部分是「愛妻」,第二部分是「浮生」,董啟章解釋:「書的概念來自另外兩本書,其一是鍾曉陽的《愛妻》,其二是清朝作家沈復的《浮生六記》,兩本都是描寫夫妻相處之道的經典作品。」董啟章特別鍾情於鍾曉陽的《愛妻》:「鍾曉陽的《愛妻》情節上並不複雜:一男一女相愛結婚,在種種機緣巧合下,男方與女方的好友發生關係,之後決意與妻子離婚,沒多久妻子更病死家中,只聽情節,這不過是一個簡單的愛情故事,感覺甚至有點老套。然而,我閱讀之後有一種奇怪的感覺:作者表面上敘述了一個關於背叛的故事,然而實際上,這個所謂『背叛』到底存在嗎?」
書中的女主角龍鈺文是一名著名小說家,董啟章在《愛妻》中特別花了一些筆墨介紹她其中一本名為《無端》的小說,《無端》在情節結構上,明顯是鍾曉陽《愛妻》的對寫和倒寫,「對」的地方在於故事同樣講述一對恩愛夫妻由於第三者的出現而決裂的過程,最終以被背棄者的死亡作結。「倒」的地方則是原本的男女角色對調,偷情的由丈夫變成了妻子,而被棄的一方則由妻子變成了丈夫。
董啟章表明新作是對鍾曉陽《愛妻》的致敬,他更巧妙地把對鍾曉陽《愛妻》的讀後感安插在小說中,如此寫道:「小龍(龍鈺文)集中所有力量,一直緊扣着「無端」這一點,通過無數看似沒有特別意義的生活細節,不動聲色地把一對恩愛夫妻的關係推向無法挽回的結局。第三者的出現,也只是所有『無端』中之一環,並非獨立的決定性因素。而事情亦不能簡單地歸咎於任何人的道德缺失。愈看愈讓人透不過氣來的,是人心的難測和人事的無解。一切變化,都是數不盡的因緣的互動和累積。到當事人發現事情發展的勢態,要推倒重來已經太遲了。『無端』這一本質,實在是生命裏最可怕的東西。它能生成一切,也能毁滅一切。就連最深厚的愛,也無法抵擋『無端』的侵蝕。」
董啟章在新作中,不單止逆寫了鍾曉陽的《愛妻》,也顛倒了自身的生活經驗。書中的男主角是大學教授,其妻子則是小說家,與董啟章的現實生活恰好相反(注:董啟章的太太黃念欣為中大中文系副教授)董說:「創作的題材通常有着現實的基礎,所以我利用了太太前些年到英國劍橋交流的經驗。」書中,妻子小龍經常來信給丈夫,分享她看了什麼書,如英國作家朱利安.巴恩斯(Julian Barnes)的《回憶的餘燼》(The Sense of an Ending)、白俄羅斯作家斯維特拉娜.阿列克謝耶維奇(Svetlana Alexievich)的《切爾諾貝利的悲鳴》(Voices from Chernobyl: The Oral History of a Nuclear Disaster)等等。董啟章笑說:「這些都是太太真實的書單,所以某程度上來說,她被迫參與了在這本小說當中。至於書中女小說家的內容、風格皆屬虛構的部分,而教授的衣著、生活態度也跟我完全不一樣。」
《愛妻》延續鍾曉陽的故事,繼續展開有關「背叛」的討論。董說:「故事中,大學教授三次陷入了三次的危機當中,對於精神與肉體上的背叛,若要比較兩者的嚴重性的話,我認為沒有通則。一方面,我不排除有人真的可以把性和愛完全分開,另一方面,不同時代也會有不同的看法。就我自己而言,我希望肉體與心靈可以一致。書中其實也有談論有關身與心不協調的問題,我稱之為『身心病』。」
精神史三部曲
繼《心》、《神》之後,董啟章推出的這本《愛妻》,乍看書名,似乎與前兩本並無關係,其實不然。他進一步說明:「三部作品皆運用了類型小說的特徵:《心》是鬼故、《神》是情色小說,《愛妻》卻並非愛情小說,反倒是科幻小說。」《愛妻》不單止描寫夫妻之間的日常生活,而且延續上兩部小說對身體原始的呼喚,進一步探討意識與身體的問題,思索人類精神演化的可能性。董坦言,事前並沒有刻意的鋪排,停筆後才發現三部小說之間的透徹關係,可謂繼「自然史三部曲」後,開創的另一領域——「精神史三部曲」。
書中,不時浮現一個名字,他是法國天主教神父德日進(Pierre Teilhard de Chardin),德日進作為一個信仰堅實的耶穌會教士,卻又同時是地質學家和古人類學家,並且對科學和演化論深信不疑,董在小說中引用了他的主張:「個體意識的大融合,形成在地球表面的『生物圈』(biosphere)之上的『意識圈』或『思想圈』(noosphere)。隨着人類意識的大融合,這個整體的意識必然會不斷向上提升,直至一個稱為Omega Point的最高點。到了這個終極的點,人類就可以拋棄身體和物質的羈絆,而跟基督融合。這也就是世界末日出現的方式。」德日進認為人類的演化不僅限於身體上,他嚮往的是心靈上的演化。董補充:「他所說的不是極權國家所主張的,令個人喪失自我獨特性的集體化(merge)。真正的共融(converge)是個體互相連結的同時,各自保存自身的個性的狀態。」
董啟章又在書中引用德日進所強調「愛」的力量:「愛是一種能量……在生物的層次,愛促成人類的出現;在人類的層次,愛促成個體連結成群體,最終達至全人類的精神融合和提升。」回到小說中,一個人進入另一個人的意識裏,兩個靈魂融為一體,到底能達至一種前所未有的親密感,抑或變得更加割裂?愛固然能促成人與人之間的連結,但董認為人要有意識才懂得愛:「愛是基於意識,就像人工智能AlphaGo雖然是捉棋高手,但他沒有自我意識,不知道自己在和誰捉棋,也不愛捉棋。」
董啟章在書中借朱利安·巴恩斯(Julian Barnes)的《回憶的餘燼》(The Sense of an Ending)來說明記憶的不可信:「小說的最後結論,也可能並不是事情的真相,而只是Tony所『感覺』或『意會』到的東西而已。而這『感覺』,完全建基於不可信任的記憶。小說持續不斷地質疑記憶的可靠性。」董說:「每個人的意識都是混亂的,當我們嘗試做一些理性的思維,例如專注地算一道數,這個有條理的狀態不可能長期維持,很快又會跌落意識的海洋中。」
「葉靈鳳計劃」
他又多次描寫男主角記憶錯亂的狀態,力求呈現意識的斷層:「我清清楚楚記得的事情,我卻沒有任何證據去確認。」「我決定要把事情寫下來,作為日後核實的憑證」……男主角用書寫的方式為記錄發生過的事,但沒多久,他也經歷自我質疑的過程:「記憶和情感,原來是這麼脆弱的東西。我的個人Saga(長篇故事),不到三十年就變成斷簡殘編。也許,我應該趁還記得的時候,寫下來。但是,寫下來的就可以信賴嗎?那些充滿榮耀和血腥的Sagas,不其實都是虛構的神話故事嗎?」
於是,書中特別提出了一個新穎有趣的想法,稱為「葉靈鳳計劃」。葉靈鳳生於一九○五年,是來自上海的文人,自稱「書癡」和「書淫」,善於旁徵博引,在他的「書淫豔異錄」專欄中,他以性學為中心,涉獵了宗教學、心理學、史學、社會學、民俗學等眾多領域,其文字優美、趣味盎然。
大學教授走進了葉靈鳳的藏書室,忽發奇想:「如果能根據精讀、速讀和備用的區分,把這批書本從頭到尾掃描一次,我便有可能至少局部還原葉靈鳳的精神世界。這算不算一種曲折迂迴的理解和溝通?這又可不可以成為作品研究以外的一個可行的探索方向?也即是說,焦點不是在作者所寫的書,而是在作者所讀的書。通過對書的理解和記憶,腦神經元的連結方式成為可以共享的體驗,甚至可以達至某種意義下的『復活』和『不朽』。」他進一步提出具體的方案:「我想設計一個運算式,把一個已經死去的作家『復原』,除了輸入他的所有作品,分析他的寫作風格和思想特徵,還輸入他的日記和書信、他曾經看過的書本和材料,以及跟他同時代的重要作品和歷史資料。」書中,科學家提出將人的意識可以轉化為數據,把一個人的知識、感官記憶、性格、情緒、想像等等複製和保存下來。
未來世界,縱使一個人的肉體已經腐爛消失,他的內在精神世界是否能夠不滅?甚至活生生地重現?
說到這裏,董啟章分享了他鍾愛的科幻故事《攻殼機動隊》,主角草薙素子從小除了腦部之外就全身義體化,所以她在成長過程中一直面對身心不協調的問題,分不清自己究竟是人類還是機械人。在一些版本中,她拋棄了那約束自己的身體,潛進網絡世界四處遊蕩,追求意識的完全自由。董認為創作者提出「拋棄肉體是人類的唯一出路」之說法,對他有很大的啟發。
值得商榷的是,機械人懂得愛嗎?
人工智能(Artificial Intelligence,下稱AI)能否擁有自我意識,這一直以來都是科幻界關注的話題。董啟章表示,他並不反對開發人工智能:「人體不外乎是一台極端複雜的機器,而人腦的運作,也不外乎是一系列極其複雜的運算法。AI現在已經發展到可以作曲作詩,雖然我認為AI作的詩仍然欠缺張力,但應該很快可以克服。」董在書中更提到:「在更接近數學原理的音樂上,已經有人編寫出各種各樣的音樂創作程式,其中有一個專門創作巴哈的音樂,經過有古典音樂訓練的聽眾的測試,結果沒有多少人能分辨出一首樂曲究竟真的是巴哈本人的作品,還是電腦程式的作品。」
綜觀全書,「愛妻」與「浮生」兩部分有着微妙的關連,作者不願在此多作解釋,姑且留待讀者自行參透。然而,作者藉着訪談給讀者一個小提示:「這本書九成內容都似是講述一個生活化的故事,但剩下的一成才是關鍵所在,第二部分與前面的佈局是倒轉。讀着讀着你會發現,男主角一次又一次遇到令他覺得匪夷所思的事,我的提示是不要盡信他所說的話,因為他的意識狀態扭曲了。」
六月是個可喜的月份,除了《天工開物.栩栩如真》英譯本及新作《愛妻》出版,憑《神》再獲香港書獎。談到未來的寫作計劃,董啟章透露下一本書會寫兒子,當中兼有散文和小說的部分,同樣是夾雜虛構與非虛構的記錄。下周六(七月十四日)下午,董啟章將出席由誠品銅鑼灣店舉辦的新書發布會,談談「浮生若夢與寫作機器」,談《愛妻》。書封面近乎某首飾品牌的專用顏色,或也隱藏着一些秘密?我先留住這個問題,當天出席問一問。
訪後記:「愛是強大而脆弱的。」
訪問前,剛巧去了參觀大館當代美術館,現正舉行《六種練習:蘇詠寶個展》的展覽,走入展覽廳中,看見一座貌似以火柴枝搭建成的建築,原來藝術家選擇了以一種中醫的常用藥材:蘇木( Biancaea sappan)為媒介,製作這些火柴枝狀物。藝術家細密地把枝狀物製成立方體,一再把立方體連接起來,不計其數的木枝形成一種神奇的透視錯覺:影子投射在背後的牆壁上逐漸變大,隨後又開始縮小,最後消失得無影無蹤。主辦單位特別邀請了董啟章為是次展覽撰寫文字,對應上述的作品,其中一篇名為〈連結〉,摘錄引述如下:「連結是強大的。由一個,變成一百個,一千個,一萬個,無數個。由是,星系形成,星體聚合,生物出現,動物演化,人類誕生;然後是家庭、村落、部族、城市、國家。但連結也是脆弱的。衝突出現,因為個體與個體之間,群體與群體之間,也有不能連結,不願連結的時候。於是有戰爭、分裂、內亂、階級鬥爭、情人分手。愛被恨取代,親和變成排斥,融合變成分解。生命死亡、物質敗壞、星體崩壞、粒子離散……」
我問他愛是什麼,董回答:「愛是強大而脆弱的。」
連結是強大,也是脆弱的。
不禁令人想起《愛妻》中的一席話:「作為以書結緣的一對夫妻,書在我們的關係中畢竟扮演了非同尋常的角色。也許,書既是一種連結,也是一個迷宮;既是一面鏡子,也是一個黑洞。在無論是連結或迷宮,鏡子或黑洞的兩方,是我和妻子。通過書本這樣的中介,我們互相認識,也互相幻惑;互相對照,但也互相消融。」
離開大館後,來到見面的地點,相約在旺角一間樓上咖啡室,身旁的客人喧嘩吵鬧,作家一貫平靜,他呷了一口玫瑰花茶,若有所思地說:「雖然近年傾向於書寫內在,但也不是完全脫離現實,我嘗試以側面方式去說一些社會性、政治的事。」
一小時的訪談悄然而逝,下樓後,在西洋菜街拍照留念,董淡淡地說了一句:「這裏或許很快就會被清拆。」
文 \\ 柯美君(原文刊於2018年7月8日明報文學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