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学】黄鸣教授:论窦宪伐北匈奴路线兼论《封燕然山铭》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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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黄鸣(1976-),男,湖北监利人,文学博士,副教授,主要研究方向为古代文学、历史地理学、军事历史学等。国际考古学暨历史语言学学会副秘书长、高级研究员、常务理事。现任教于中央民族大学文学院。著有《〈左传〉与春秋时代的文学》、《春秋列国地理图志》等。
论窦宪伐北匈奴路线兼论《封燕然山铭》问题
文/黄鸣
东汉永元元年(公元89年)六月,汉车骑将军窦宪率军五万骑出塞,分兵三路攻北匈奴,此战围歼了北匈奴主力,单于北逃,歼名王以下1.3万人,获牲100万头,归降者81部20余万人。此为汉匈战争以来,战果最为辉煌的一役。此役后,北单于西走,北匈奴势力仅能和东汉在西域互有攻防,半个多世纪的公元151年后,北匈奴从此淡出了中原王朝的视野。

在此战之后,窦宪、耿秉登燕然山,令中护军班固刻石记功,是为《封燕然山铭》,颂扬了汉朝的威德。此铭原石一直没有找到,只是在《后汉书》中记载了全文。2017年8月,从中蒙考古队传来消息,此铭原刻石已在今蒙古国中戈壁省找到,且提供了发现此铭的坐标位置:北纬45°10′403″,东经104°33′147″,此刻石所在山名“Inil Hairhan”。从历史地理学的视角看,该铭铭文的释读并不重要,因为史书中早已记载了全文。最具有价值的,是原刻石所在的地理坐标。它能帮助我们补足关于此役历史地理与军事地理的重要信息,从而对历史上一些固有结论加以修正。 一、问题的提出:燕然山与杭爱山 长期以来,历史地理学界一般认为,燕然山就是杭爱山。

图二 杭爱山、《封燕然山铭》石刻所在位置 杭爱山之名首见于《元史》,作“沆海山”。此为明初人沿袭元人的地理观念。清人以“杭爱山”代之,并推断其即古之燕然山。《大清一统志》卷五四四“喀尔喀”下有“杭爱山”条曰:“在鄂尔坤河之北,直甘肃宁夏北二千里许,翁金河西北五百余里,其山最为高大,山脉自西北阿勒坦山来,束趋,逾鄂尔坤土拉诸水,为大兴安肯特诸山,又自山西枯庳岭北折,环绕色楞格河上流诸水发源之处。抵俄罗斯国界千余里。鄂尔坤塔米尔诸河皆发源于此。按此当即古之燕然山。”民国及新中国以来,皆以杭爱山当燕然山。至如权威性的谭其骧先生主编之《中国历史地图集》,皆将今蒙古人民共和国境内之杭爱山标注成燕然山。本次科考地理坐标的确定,为重新审查这个问题提供了新的视角。这个刻石所在的地理坐标,与今天蒙古境内的杭爱山位置大相径庭,甚至可以说,与杭爱山并没有多大关系。见上图。杭爱山脉在蒙古西部,西北向东南延伸700公里,横贯扎布汗、前杭爱、后杭爱省。平均海拔2000-3000米,最高峰鄂特冈腾格里峰海拔4031米。北坡较缓,称后杭爱,多针叶林,南坡称前杭爱,多草原牧场,是色楞格河、鄂尔浑河等发源地。其东南余脉与《封燕然山铭》石刻所在地相距200公里。那么,古代史籍中屡屡出现的燕然山究竟在何处?新闻公布的刻石所在位置,能否解决这个问题呢?要解决这个问题,最根本的途径是逐一考定窦宪出军的路线。据《后汉书》窦宪本传记载,窦宪此次出军路线,为“宪与秉各将四千骑及南匈奴左谷蠡王师子万骑出朔方鸡鹿塞,南单于屯屠河将万余骑出满夷谷,度辽将军邓鸿及缘边义从羌胡八千骑,与左贤王安国万骑出稒阳塞,皆会涿邪山。宪分遣副校尉阎盘、司马耿夔、耿谭将左谷蠡王师子、右呼衍王须訾等精骑万余,与北单于战于稽落山,大破之,虏众崩溃,单于遁走,追击诸部,遂临私渠比鞮海,斩名王已下万三千级,获生口马牛羊橐驼百余万头。于是温犊须、日逐、温吾、夫渠王柳鞮等八十一部率众降者,前后二十余万人。宪、秉遂登燕然山,去塞三千余里,刻石勒功,纪汉威德,令班固作铭。”按汉军此次分三路出塞,分别由鸡鹿塞、满夷谷、稒阳塞出兵,会师涿邪山后,前锋军直趋稽落山,与北匈奴主力会战,大破之,单于北逃,窦宪遂提军追至私渠比鞮海,之后登燕然山勒石纪功。 二、窦宪出军路线之出发地的考察 东汉上承西汉,其进军漠北路线,亦与西汉相承。西汉进攻漠北,是在收复河南地、将匈奴割裂为东西两段、打通河西走廊和西域之后。公元前119年的第一次进攻漠北之战,汉军出军地为定襄与代郡,由今蒙古国东戈壁省渡过大漠,主攻方向为今乌兰巴托方向。在这一战中,卫青军在西路,他率军击破了单于主力,迫使单于遁往杭爱山脉。霍去病率军击败左贤王军,逐北至狼居胥山。漠北之战促使匈奴势力向西部退缩,左贤王移动后所面对的是云中方向,右贤王移至酒泉、敦煌地区附近方向,单于主力则退回漠北。汉朝在北部边境东部所面临的威胁基本解除,所以,在汉武帝后期对匈奴的六次战役中,汉军进攻出发地集中转移到了定襄郡以西的朔方、五原乃至河西地域。而在汉宣帝时代的五路出击战役中,从五原、西河、云中出击的汉军面对的是东部匈奴,从张掖、酒泉出击的汉军面对的是西部匈奴,而这次取得的唯一战果右谷蠡王部,在敦煌西北方向。到汉元帝时呼韩邪单于款塞内附的阶段,郅支单于更是远走西迁至康居,后被陈汤所诛。以下是西汉时代十二次对匈奴的主要战役的汉军出发地的列表对比:
表一 西汉对匈奴历次战役的进攻出发地

由上图可见,朔方、五原、河西诸郡,就是匈奴在汉军压力下向西移动后,汉军的主要进攻出发地,其所面对的进攻正面,是今蒙古国戈壁阿尔泰省、巴彦洪果尔省、南戈壁省及其以北一线。而东部云中、定襄、雁门、代郡诸郡,其所面对的进攻正面,是今蒙古国东戈壁省、肯特省一线。具体来说,朔方、五原、高阙方向,面对的是今南戈壁省中西部及其迤北地域,进攻匈奴单于龙庭方向,一般取此道。石坚军说:“前人已言汉高阙塞位于今狼山石兰计山口,自石兰计山口去匈奴龙庭之路里程最为捷近,迄今仍有草原自然道路可以直达。经(新)西受降城,出高阙、自鵜泉北入碛而至回鹘牙帐之回鹘西路,为唐代北通漠北最主要交通路线。”唐代漠北交通,与汉代一脉相承,由朔方高阙北进,其兵锋可循山脉和河流北上,至匈奴龙庭;河西诸郡方向,面对的是西域方向以及今蒙古国戈壁阿尔泰省方向,进攻匈奴右贤王以及西域匈奴,一般取此道。东汉初年,匈奴趁乱南掠,其左部又回到东部区域。东汉政府曾不得不将代郡、雁门、上谷三郡军民内迁,以避匈奴。其时匈奴兵锋甚锐,甚至曾南下劫掠上党、扶风、天水、上谷、中山一线。但在建武二十二年(公元46年)开始,匈奴内乱,又受到乌桓攻击,分裂成南、北匈奴二部,南匈奴附汉,连年攻击北匈奴。从此,北匈奴成为东汉主要作战对象,但其势力亦退至相当于西汉时期的西部地区。北匈奴向南面对的汉朝作战方向,主要在高阙以西的河西地域。而东汉进攻北匈奴,主力也放在西部方向。永平十六年(公元73年),东汉兵分四路,进攻北匈奴。其出发地是平城、高阙、居延、酒泉,前三路皆无功而返,唯窦宪所率领的第四路,由酒泉攻至天山,击败北匈奴呼衍王,追至蒲类海。这四路,除平城外,均在西部方向。在公元89年的作战中,窦宪三路出军的鸡鹿塞,为西汉朔方郡边塞。在今内蒙古磴口县西北沙金套海苏木西北古城(在今哈隆格乃山口)。其地在今磴口县巴音乌拉北,侯仁之先生在六十年代确定其为汉代鸡鹿塞所在。鸡鹿塞是汉代进入漠北的交通要道。此为三路出军的西路。满夷谷,在今内蒙古固阳县西南,即今内蒙古包头市北部昆都仑河河谷。此为三路出军的中路。稒阳塞,在汉代稒阳县。《水经注·河水》:“河水又东迳稒阳县故城南,王莽之固阴也。《地理志》曰:自县北出石门障。”按王莽之固阴在今陕北,与此地悬隔,郦道元误。石门障,在今包头市石拐区,《水经注·河水》:“河水又东流,石门水南注之,水出石门山。《地理志》曰:北出石门障。即此山也。”按石门水即今之五当沟,其水源出于固阳县下湿壕填头道井山区,于包头市东郊石沟圪旦村西南汇入黄河。则汉之稒阳县当在其入黄处附近,在今包头市东河区沙尔沁镇东园村附近。稒阳塞当在县北,稒阳道由稒阳出发,北经今五当沟河谷,北逾阴山,进入今固阳县界。此为三路出军的东路。

这三路出兵的出发地,相对于西汉与匈奴的战争史来说,处在西部出发地区域。其所面对的战术方向,即蒙古国南戈壁省中西部方向,其第一目标地点,就在涿邪山。 三、对窦宪出军路线之第一目标地点涿邪山的研究 汉军进攻出发地的向西移动,是与匈奴单于以及左右贤王的管辖地域的变动相关的。值得注意的是,在上表所示的天汉二年的天山之战中,汉武帝曾派因杅将军公孙敖和强弩都尉路博德作为偏师,以涿邪山为会合点,东西游弋,但无功而返。汉武帝的这个战术动作,是与五年前的受降城北之战有关的,因为太初元年的受降城北之战,汉军远出朔方到浚稽山接应匈奴左大都尉的投降,匈奴调集八万骑兵拦截,使赵破奴率领的汉军全军覆没。五年后的天山之战中,汉武帝为了策应李广利的作战,派公孙敖与路博德游弋于涿邪山,也有想以此让匈奴分兵的意图。但匈奴没有中计,而是集中兵力攻击李广利,汉军死伤大半。而征和三年的第三次进攻漠北之战,单于主力也分布在涿邪山附近,可见涿邪山是匈奴在漠北的要地,所以,窦宪伐北匈奴,三路汉军以涿邪山为第一目标地点,也就可以理解了。涿邪山,按《汉书•匈奴传》:天汉二年(前99),“汉又使因杅将军出西河,与强弩都尉会涿邪山”。《后汉书•南匈奴传》:永平十六年(73),“南单于遣左贤王信随太仆祭肜及吴棠出朔方高阙,攻皋林温禺犊王于涿邪山。虏闻汉兵来,悉度漠去。肜、棠坐不至涿邪山免”。又据《后汉书·祭肜传》:“十六年,使肜以太仆将万余骑与南单于左贤王信伐北匈奴,期至涿邪山。信初嫌于肜,行出高阙塞九百余里,得小山,乃妄言以为涿邪山。肜到,不见虏而还,坐逗留畏懦下狱免。”据此知涿邪山在东汉时,已成为汉军西路出军的重要军事目标,并被设为攻击到达地。西路军应由狼山向西北方向攻击前进,因为狼山之北是大漠,只有狼山的西北方向,才有山脉。今以狼山石兰计山口设一西北向路径,则其兵锋所到之处,指向今蒙古人民共和国南戈壁省戈壁阿尔泰山脉,其行军路线,经由今蒙古额珠盖加查尔平地,其地海拔1000-1600米,地势由北向南倾斜,平坦开阔,有大量干河床,地下水位高的地方有沃土和红柳丛,供水条件较好。涿邪山约当于戈璧阿尔泰山脉最高峰尚德山地域,尚德山又称东赛汗山,位于古尔班察汗岭,其山海拔2825米,相对海拔高度一千余米,属于这一地域最高的地标,所以能成为汉朝各路军会聚的标的。又左贤王信出高阙,行九百余里得小山,妄言以为涿邪山,左贤王信大抵未曾到此处,在偏东南的方向见到小山便撤回,左贤王所见之山,可能是南戈壁省的赫尔赫山(Horh uul),其最高峰海拔1774米,相对高度500米左右。然而汉代里制,秦汉尺的长度如商鞅量尺、新莽铜斛尺、后汉建武铜尺都是一尺等于0.231米。秦汉时六尺一步,一里三百步,由此可以算出一里等于1800尺为415.8米。则九百余里,约当今400公里。由狼山至涿邪山的直线距离刚好接近四百公里,所以我们推测左贤王未能至的原因,可能是迷失道路,故迂远绕路,未能到涿邪山。又按理说左贤王为匈奴贵族,不可能不知道涿邪山所在,但其与祭肜有嫌隙,所以左贤王信有很大可能是故意绕路,以假涿邪山欺骗祭肜,此山相对高度约500米,故能取信于祭肜,其地当然没有北匈奴的军队,祭肜只能撤回,这就致使祭肜在回军后,以逗留畏懦之罪被免职。左贤王以此达到了报复祭肜的目的。 四、窦宪出军路线之会战地及追击地稽落山、燕然山的考察 稽落山,正史中只见于《后汉书》,即窦宪的这次征战中。可注意的是,窦宪是在各路大军在涿邪山会合后,再“分遣副校尉阎盘、司马耿夔、耿谭将左谷蠡王师子、右呼衍王须訾等精骑万余,与北单于战于稽落山,大破之,虏众崩溃,单于遁走,追击诸部,遂临私渠比鞮海”。也就是说,窦宪在诸军会合于涿邪山后,派军与北单于战于稽落山,大破之。这里我们可以注意到一点,即北单于在汉军占领涿邪山后,并没有立刻北撤,而是在附近地区与汉军进行了一次会战,会战失败后,方才北遁。古代骑兵,在极端条件下,日行两百公里是有可能的,但会完全丧失作战能力。以日后的蒙古骑兵的进攻速度来看,以每日60-80公里的进攻速度,方可保持战斗力,并且,这种进攻速度,也不能持久,必须保障后勤以及后备马匹的补给。而以当时汉军的后勤能力与骑兵战斗力,追击北单于,只能是短促突击性质,不可能是长程追击。须知,汉武帝时代追击匈奴至漠北,所损耗马匹物质不可胜计,那还是西汉最强盛的时代,但所消耗的人力物力财力,也让西汉元气大伤。东汉章帝时代,国力不及武帝时代,对窦宪的后勤支持,也难以像西汉时代那样以举国之力来支持。所以,窦宪所能进行的战斗,只能是有限突击与追击,不可能长驱直入到匈奴龙庭。这样,我们大致可以得到两个结论:一是稽落山会战当发生在涿邪山北面不远处,二是追击所至的私渠比鞮海当距稽落山不远。从这两个结论出发,稽落山与私渠比鞮海之地,可以得到判定。稽落山与浚稽山,相去不远。史籍中有东西浚稽山的记载。一是《史记·匈奴列传》所载太初二年赵破奴受命远出朔方二千余里,接应投降的匈奴左大都尉,期会于浚稽山。二是《汉书·李陵传》载李陵于天汉二年率军从居延出塞,行三十日,“至东浚稽山南龙勒水上,徘徊观虏”。浚稽山即今蒙古巴彦洪戈尔省图音河南博克多之南的博克多山,其山有东西两区域,西区名Yihe Bogdo uula,海拔3790米,东区名Baga Bogdo uula,海拔3584米。此即西浚稽山与东浚稽山。浚稽山之东有阿尔茨包格德山(Artsa Bogdo uula),主峰海拔2453米,此即稽落山。稽落山坐标为北纬44度30分,东经102度30分15秒。其地距涿邪山约140公里,刚好是汉军骑兵行军两至三天后,与北单于会战之地。该山的东侧为宽广戈壁,适合大兵团会战。

私渠比鞮海即今蒙古南戈壁省北部的乌兰湖(Ulaan),其湖为翁金河南流汇聚而成,北单于会战失败后,沿此湖北上逃回漠北,沿途有翁金河的水源可以取用,便于行军。汉军追至此地,窦宪等率主力续至,沿翁金河北上追逐北单于,继续追逐一百公里左右,抵达今中戈壁省的德勒格尔杭爱山(Ddlgerhangay uul,北纬45度10分,东经104度35分),遂勒石记功,此即中蒙考古队在同一坐标附近发现的燕然山铭所在之地。由此,燕然山即蒙古国中戈壁省的德勒格尔杭爱山,基本可以判定。有观点认为私渠比鞮海即今蒙古国西南拜德拉格河注入之邦查干湖。误。因为北单于的逃亡方向是向鄂尔浑河方向,邦查干湖是往西阿尔泰山脉逃亡的方向,与匈奴单于传统上在鄂尔浑河流域的龙庭方向大相径庭,故不取。然而经此役之后,北单于势力衰微,恐汉军来袭,故单于庭西移至阿尔泰山,两年后,窦宪派耿夔、任尚率精骑800出居延塞,奔袭北单于于金微山,北单于仅以身免,不知所终。汉匈战争就此告一段落,此后除在西域地区进行的攻防战外,北匈奴再也没有侵入汉朝北部边境。 五、《燕然山铭》所载出军路线的讨论 班固《燕然山铭》中有“遂陵高阙,下鸡鹿,经碛卤,绝大漠”以及“遂踰涿邪,跨安侯,乘燕然,躡冒顿之区落,焚老上之龙庭”之语。高阙、鸡鹿已如前述,至于碛卤,则吾友石坚军先生认为,此“碛卤”盖即唐代鸊鹈泉北之沙碛,在今内蒙古乌拉特后旗西北、唐代西受降城之北三百里。此为今蒙古国南部戈壁区翁奇夏尔园丘地地域,正处在由高阙向涿邪山进攻的必经之路上。安侯,安侯河亦作史侯河。即今蒙古国境内之鄂尔浑河。《后汉书•鲁恭传》载永元元年议遣窦宪、耿秉等击匈奴,恭上疏谏曰:“今匈奴为鲜卑所杀,远臧于史侯河西,去塞数千里。”按窦宪此役并未北进至鄂尔浑河流域,其铭辞盖统言兼溢美之言,亦为刻石记功常见之体。窦宪于此战,是受到很大制约的。《后汉书·鲁恭传》言:“今匈奴为鲜卑所杀,远臧于史侯河西,去塞数千里,而欲乘其虚耗,利其微弱,是非义之所出也。前太仆祭肜远出塞外,卒不见一胡而兵已困矣。白山之难,不绝如綖,都护陷没,士卒死者如积,迄今被其辜毒。孤寡哀思之心未弭,仁者念之以为累息,奈何复欲袭其迹,不顾患难乎?今始征发,而大司农调度不足,使者在道,分部督趣,上下相迫,民间之急亦已甚矣。三辅、并、凉少雨,麦根枯焦,牛死日甚,此其不合天心之效也。群僚百姓,咸曰不可,陛下独奈何以一人之计,弃万人之命,不恤其言乎?上观天心,下察人志,足以知事之得失。臣恐中国不为中国,岂徒匈奴而已哉!惟陛下留圣恩,休罢士卒,以顺天心。”这是当时东汉面临的实际财政困窘的情况,而窦宪此次出兵,在当时的士人舆论看来,有邀功固宠之志。前节已言及西汉举兵攻入漠北,国力大损的情况,东汉弱于西汉全盛之时,能由窦宪支配的后勤力量,很难达到汉武帝对卫青和霍去病提供的后勤支持的程度。其兵锋必不能到漠北龙庭,可知也。其刻铭于今德勒格尔杭爱山,即其逐北所到的战线北限。然而,《后汉书》中明明又有“去塞三千余里”的记载,而由阴山到《燕然山铭》发现之处,直线距离仅一千里,约合汉里1200里左右。这里为什么会出现这么大的误差呢?如果真按《后汉书》的记载,三千里约合今天的1250公里,它大约相当于从阴山到贝加尔湖的直线距离。这个距离,非但不是传统观念中的燕然山所在地的距离,而是已到匈奴北境,就连卫青和霍去病都从未到达此处,窦宪更无法率军进至如此深远之地。更何况,如果窦宪真的率军到了位于鄂尔浑河流域的匈奴龙庭,就当效仿当年的霍去病,封狼居胥,以昭其战功。但是,史籍中除了勒燕然铭外,未载其有刻石记功之事,所以,既以燕然山摩崖石刻为坐标,判定其地为燕然山所在,则范晔《后汉书》中这个三千余里的距离数据是有问题的,有可能是范晔写作《后汉书》时,由于他是南朝宋人,其时南北隔绝已一百余年,他已经不清楚塞外地理状况,故有此臆测。此外,吾友石坚军先生有一推测,他说: 那么为什么勒铭燕然,而并非稽落山、私渠北鞮海或匈奴单于庭附近某山?此就涉及到窦宪登临燕然山时间,以及燕然勒铭原因。《后汉书》并未载燕然山为汉军大破北匈奴之地,而燕然山公元前90年曾为贰师将军李广利大军惨败之地,《汉书·匈奴传》载其自郅居水向南“引兵还至速邪乌燕然山”后,“单于知汉军劳倦,自将五万骑遮击贰师,相杀伤甚众。夜堑汉军前,深数尺,从后急击之,军大乱败,贰师降”。可知燕然山曾为汉匈激烈交战之地,汉军(向南)撤退途中,在燕然山被匈奴骑兵掘堑围困、(自南向北)背后邀击而惨败。因此,燕然山之战确实发生过,不过公元前90年此战汉军惨败。如果今Inil Hairhan山摩崖石刻果真为东汉公元89年班固所书《燕然山铭》,而摩崖石刻所处位置并非位于匈奴单于庭附近,北匈奴单于亦基本上不可能亲自南下至其地拦阻窦宪诸部北上,因此不得不令人怀疑窦宪班师南撤时始登燕然山,勒铭纪功,且所纪念战功并非所谓“燕然山一战”,而应为稽落山之战,乃至追击至私渠北鞮海之事。而且选择燕然勒铭,可能含有洗刷李广利兵败燕然山之耻、缅怀其时阵亡汉军士兵之意味。 按公元前90年一战中,李广利欲立大功以赎罪,不恤士众,进军至郅居水后,引军南还,在燕然山被匈奴单于率军堵截,匈奴军在其军营南面进行土工作业,挖成埑壕,然后匈奴主力由北往南进攻,汉军为南面堑壕所隔,遂全军覆没。在这里,历史出现了一个有意味的场面:擅长骑兵突击的匈奴下马进行土工作业,以阻击汉军;擅长步战的汉军被堑壕隔断,全军覆没。由此可见,兵无常势,水无常形,胜利与失败的契机,由指挥官所下定的作战决心和采取的作战方式而决定。石坚军先生提出的窦宪和班固选择在燕然山刻铭,有纪念一百八十年前汉将李广利覆灭之战的意味,这是非常精悍的见解。而这个战例也给本文的论断添加了一个重要证据,即:燕然山的位置,在龙庭之南,而非其西、其北的今杭爱山地域。
责任编辑:刘雯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