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寂抄」六条妃子及文化
一、前言 在林文月《步过天城隧道》一文中,林氏不断导引出川端康成《伊豆的舞女》与松本清张《越天城》。实际上,川端氏、松本氏两作乃是互文关系:

山路变得弯弯曲曲,快到天城岭了。这时,骤雨白亮亮地笼罩着茂密的杉林,从山麓向我迅猛地横扫过来。——川端康成《伊豆的舞女》开头 我第一次越过天城山是在三十多年前的往昔。——松本清张《越天城》开头 多田道太郎说道:“川端氏的学生与‘伊豆的舞女’相遇,而松本氏的少年是与露出红衬裙、赤脚行走的娼妇相遇。”董炳月则言:“与《伊豆的舞女》中的‘我’由北向南的旅行路线不同,《越天城》中的’我’是由南向北。二十岁高校生伊豆之旅的终点是下田,这个终点在《越天城》中是十六岁的铁匠之子踏上伊豆之旅的起点。旅行路线的‘逆’仅仅是一个方面。与此相对应,‘铁匠之子’的庶民身份也与‘高等学校学生’的精英身份构成了‘逆’。身份的对立暗示出自然与文明的两种关系:东京的高校生是为了逃离文明世界而来到伊豆半岛,而铁匠之子作为生长在传统小镇的儿童却向往静冈县——他的长兄生活在那里,他觉得离开家庭的长兄在那里生活得很好。与《伊豆的舞女》中的‘我’在旅途上发现‘荣吉’(父亲)相对应,《越天城》中的‘我’是从大塚花与土木工人的肉体买卖关系中发现了与父亲之外的男人不伦的‘母亲’。”(荣吉是川端康成父亲的名字,他将具有亲属关系的名字赋予流浪艺人中的唯一男性,并投射出虚拟的“家”概念。至于将烟花女子化为母亲,这类文化现象在伊恩·布鲁玛《日本之镜·永恒的母亲》剖析颇深。) 而天城山除却川端康成、松本清张,又被吉冈治赋予新的“天城记忆”:歌曲《天城越え》呈现的不伦之爱。他解释道:“若是清纯之爱又当别论,由于是‘不伦’这种非道德的恋情,因此有必要将其凸显出来。这样,我觉得在场所的设定方面潜在的残酷性是必要的。场所设定在伊豆的天城山原因即在于此。因为地名具有通俗性,此处曾为豪族们群雄争霸之所,战场的血腥气现在依然能够感觉到。不仅如此,‘天之城’这个险峻的地名使人感受到爱的前途的不测,天城隧道也是昏暗、漫长之路。在作品创作方面那种具有现实感的氛围是必要的。”

歌曲《天城越え》歌词所蕴含的情感压力,剑拔弩张,具有强烈的感情炽热。颇容易想到《源氏物语》中的六条妃子,爱得刻骨铭心,跨越阴阳。六条妃子是紫式部笔下最具鲜活力的女性,也是日本文化的再现,这最早可以追溯到伊耶那美命故事。 伊恩·布鲁玛《日本之镜·恶女》便写道:“纯洁和污秽可在一个人身上并存,女神伊邪那美正是典型。印度教怛陀罗(Tantric)的神祇也体现了同样的原则:她们可以美女的面目示人,唤起男人的生命力,也可变作戴着死人骸骨项圈的恶女。”
伊耶那岐命、伊耶那美命是日本的第七代神。他们是兄妹,也是夫妻(类似女娲、伏羲)。伊耶那美命生育火神时,生殖器被灼伤而死。她的哥哥兼丈夫伊耶那岐命思念她而进入黄泉国,企图带回她。但在伊耶那美命和黄泉国神交涉的时间里,伊耶那岐命进来看了她,只见伊耶那美命原先娇美的身躯,已开始腐烂,上面流着脓血,爬满一堆堆黄白色的蛆虫。伊耶那岐命大叫:“我闯入了一个多么丑恶、肮脏的地界!”随之与伊耶那美命断绝关系: 最后伊耶那美命亲自追来,伊耶那岐命乃取千引石,堵塞黄泉比良坂。二神隔石相对而立,致诀别之词。其时伊耶那美命说道: “我亲爱的兄,因为你如此行为,我当每日把你的国人扼 死千名!”伊耶那岐命答道: “我亲爱的妹,你如这样,我每日建立产室千五百所! 因此一日之中必死千人,日之中亦必生千五百人。——《古事记》 美女/恶女故事在日本数见不鲜,能剧《道成寺》中,清姬最后为爱最终化蛇,口吐大火,烧死负心人安珍。又《古事记》载,火远理事在丰玉姬分娩的时候,违背誓言偷看她变成了七寻鳄鱼。因故使丰玉姬愤怒不已,将生下来的孩子扔下,回到海里去了。





二、生灵、死灵 纵观《源氏物语》,六条妃子横跨生/死灵两个阶段,生灵阶段害死夕颜、葵姬,死灵阶段害死紫姬,并加重柏木病情: 次夜祈祷之时,有一个鬼魂附在人身上出现了。这鬼魂言道:“请看我的法力如何!前些时我祟那一个人,被你们巧妙地救了去,我想起了好痛恨啊!为此我悄悄地来到这里,陪了这个人好几天。现在我回去了。——《柏木》 柏木的病状,并无特别可指的疾痛,只是忧愁苦闷,时时放声哭泣。据阴阳师占卜,都说是有女魂作祟。——《柏木》 在小泉八云《怪谈》中的《生灵》、《死灵》两个故事中便记载了有关生灵、死灵的故事。《生灵》叙述六兵卫外甥被东家喜兵卫的夫人怨怼缠身,因而患病。《死灵》叙述野本弥治卫门死后,属下夺取其家财,并诬陷其家人,致野本弥治卫门横跨阴阳界,附身于侍女,向令官与属下陈述往事,继而真相大白。 李渔《无声戏》卷八可以说是《死灵》的加长精彩版,王继轩亡故后,其子王竺生被小山做局,使得家财散尽,其后王继轩跨越阴阳界,对小山进行报复,小山在恍惚担忧中亡故: 小山想了一会道:“怪道他说姓田,田字乃鬼字的头;又说在酆都县住,酆都乃出鬼的所在,详来一些不差。只有原籍苏州的话没有道落。是便是了,我和他前世无冤,今世无仇,为什么装这个圈套来弄我?”把纸锭捏了又看,中间隐隐跃跃却像有行小字一般,拿到日头底下仔细一认,果然有印板印的七个字道:不孝男王竺生奉。

小山看了,吓得寒毛直竖,手脚乱抖,对众人道:“原原原來是王竺生的父亲怪我去弄他的家事,变做人來报仇的。這等看來,又合著原籍苏州的话了。——《无声戏》卷八 至于小泉八云《生灵》出现,与女性嫉妒不无关系,嫉妒是爱的另一种隐喻。《源氏物语》中的六条妃子便是因为对光源氏的爱而导致灵魂离体的生灵现象,从而害死夕颜与葵姬;这一点在之后六条妃子死灵作祟再次出现。谷崎润一郎《少将滋干之母》同样涉及死灵作祟,菅原道真报复时平: 时平从九年三月起,积劳成疾,卧床不起,菅丞相之冤魂常常在他枕旁现身,并不停地念咒语,于是家人召来阴阳师和巫师,做尽各种法事、治疗、针灸,却毫无起色,只有等死。——《少将滋干之母》 而在中国古典文学中,最早的离魂是《幽明录·庞阿》:石氏女钟情于偶然来她家的“美仪容”庞阿,因故灵魂离体去见庞阿,并导引庞阿妻的一系列嫉妒故事。唐传奇《离魂记》及延伸作品《倩女离魂》倩女都是因“情”离体。虽则传统上女性通常作为阴柔形象出现,故与离魂联系紧密。但在李渔《无声戏》卷七与蒲松龄《聊斋·阿宝》分别出现王四、孙子楚的男性离魂,使得离魂形式渐趋丰富。 至于西方,(James Hogg作品《The Mysterious Bride》与俄罗斯《美人鱼》中,女性为爱亡故后,自身怨怼会令女性魂魄跨越阴阳界,继而对负心男性进行报复。(类似宋代的《京本通俗小说·碾玉观音》,又《怪谈·镜与钟》同样涉及女性执念。)
三、女性阵营的分化 1.女性复仇 六条妃子最后生灵作祟是光源氏夜半私语,谈到六条,并丑化她: “再举一人:秋好皇后的母亲,品貌与众不同。欲求情趣丰富、姿态艳雅的范例,则首先想起此人。然而脾气古怪,难于亲近。女子心中偶有怨恨,原是合乎情理之事,但她长记在心,固执不忘,以致怨恨越来越深,真乃痛苦之事!和她相处,须得时时留意,谨慎小心。倘欲彼此无所顾忌、朝夕相亲,似乎颇有不便之处。如果对她开诚解怀,深恐被她看轻;过分谨慎小心,结果遂成疏隔。她流传了不贞的罪名,受了轻薄的讥评,常常悲叹懊恼,原是怪可怜的。我想起了她的一生,痛感自己罪无可逭。为了赎罪,我便竭力照顾她的女儿。虽说这女儿自有身为皇后的宿命,但毕竟还靠我不顾世人讥评,不怕朋辈妒恨,鼎力提拔,方得成功。她在九泉之下,也应恕我无罪了。在现今,在往昔,我都由于放荡不羁,做下了许多教别人受苦、使自己后悔的事。” 据六条妃子死灵称, 她想报复的对象是光源氏,但报复不成,遂只得移身于紫姬: “如今,蒙您照顾小女中宫,这一点情意,我倒是从天上时时看到,也十分领情的;可是,毕竟是所谓幽明永隔吧,子女的事情已管不了这许多,至今所恨者,唯妾身ー人之事而已。活着时,教您看不起,以为不如别人而终遭遗弃,倒还可以忍受;恨只恨如今您同别人言谈之间,竟嫌我这人脾气怪异。难道您就不能体谅妾身已亡,即便是别人闲言闲语,也理当替我辩护一下才对呀。就是因为这口气忍不下去,所以才会变作这种妖魔鬼怪作祟的啊!倒不是我特别怀恨您这位夫人,只因为您身上有菩萨保佑,没法儿挨近,所以只有在远处听一听您的声音了。请替我祈祷,好让此身罪障减轻吧。尽管您那儿做法事啦,诵经啦什么的,对我而言,徒然只是咒火一团缠身,丝毫听不到尊贵的声音呢。唉,真个悲哀啊。请把这事也转告给中宫听吧。叫她在宫中千万可别同人家争宠吃醋什么的。还要叫她勤加仕佛,以减轻在神社任斋宫时的罪过才好。真是后悔莫及呀!”——《若菜下》

在唐传奇《霍小玉传》中,霍小玉复仇的定位同样错误,在男性李益主导的悲剧里,一方面她清楚知道门第的重要性,所以才与李益立下八年之约。另一方面,遭遇抛弃后,她虽然指责李益,却将对他的恨进行了转移,显得暧昧。按理应该是抛弃她的李益遭遇不幸,但她临死誓言:“李君李君,今当永诀!我死之后,必为厉鬼,使君妻妾,终日不安!"随后报复李益妻子。 霍小玉是以符号化的女性姿态出现,其复仇概念压根模糊。又如晚明苏杭金陵等地因男风盛行,导致妓业清淡,经常出现妓女与小官争风吃醋甚至对簿公堂之事。尺牍集《新刻酒酒篇》卷二便录有一则妓女陈美娇痛恨娈童洪子秀抢走了她的潘郎,于是下书曰: 潘郎足下,既呼贱妾为心肝,何事又与狡童交背腹?彼狡童今,乃夺人之趣兮,今有俚词,烦君传去。痛骂狡童场,潘郎潘郎,知打草惊蛇意乎?词曰:“好姐姐指定小小伙儿骂,骂几声没廉耻小油花,门三户四难找价。孤老是你接,贪恋你后庭花,只为你搀杭(炕)。杂种呵,我姊妹们都守寡,都守寡。” 陈美娇攻讦的着落点不是移情的嫖客,而是抢她生意的小官。这是个有趣的现象,在男性社会,男性是一切规则的制定者与享受者,然而受害者阵营却出现内部的分化。这在苏童《妻妾成群》中又有体现:卓云、雁儿以巫蛊攻击颂莲,以泄胎药攻击梅珊。同是男权下的受害者,卓云却拼命打击女性,以保障自我地位。 2.女性嫉妒 六条妃子的生/死灵现象与女性存在的嫉妒有关。在基督教文化中,撒旦的七个恶魔形象之一(the seven deadly sins):嫉妒(Envy),而中国的女性七出之条之一则是妒忌。在中国古典小说中有关女性嫉妒的确可以引出一系列的故事,如《无声戏》卷十、《豆棚闲话》卷一,而在《子不语·鬼借力制凶人》有如下记载: 俗传凶人之终,必有恶鬼,以其力能相制也。扬州唐氏妻某,素悍妒,妾婢死其手者无数。亡何,暴病,口喃喃詈骂,如平日撒泼状。邻有徐元,膂力绝人,先一日昏晕,鼾呼叫骂,如与人角斗者,逾日始苏。或问故,曰:“吾为群鬼所借用耳。鬼奉阎罗命拘唐妻,而唐妻力强,群鬼不能制,故来假吾力缚之。吾与斗三日,昨被吾拉倒其足,缚交群鬼,吾才归耳。”往视唐妻,果气绝,而左足有青伤。 实际上,这则故事可与《聊斋》卷十五《阎王》对比:李某受阎王之邀入一广第,见其嫂手足钉扉,李某遂为之求情,阎王指出其嫂过错后说道应改造此妇,随即放走。而李某归家,见嫂“创血殷席”,又告诉地狱诸事,随后其嫂变为适应男性要求的贤媛。 这两故事都是以权威机器的象征地狱来挫伤女性意识,剥夺她们的生命或者进行改造。在这种文化观念下,女性阵营同样出现同化: 然则修身莫若敬,避强莫若顺。故曰敬顺之道,妇人之大礼也。——班昭《女诫》 人有纤微之过,戒之在省,恭敬执勤,勿羡勿妒,修身莫若敬。——《女箴》 伊恩·布鲁玛《日本之镜》又写道:“不管大多数日本妇女怎么受恶婆婆的气,或遭到不忠丈夫的冷落,都不能丧失身为人妇的社会地位。任何夺走这一地位的威胁都可能激发最凶恶的嫉妒心,而且有充分证据表明,男人为此担惊受怕。如今仍有新娘习惯在婚礼上佩戴白色帽子,看着像是用床单制成的,松松垮垮包在头上。此物名为‘角隐’,‘角’所‘隐去’的正是嫉妒。……井原西鹤在《好色一代女》这部17世纪关于一位堕落女子的小说里,描绘了一群上层社会的名媛,她们聚集在一个所谓的“嫉妒会”上,数落起各自拈花惹草的夫君来。 这些怒气冲冲的贵妇一个接一个地上前痛打一位女子的画像——象征将她们丈夫引入歧途的所有坏女人——以发泄郁积在胸中的愤懑。基本上,遭遇嫉妒心最沉重打击的,往往不是丈夫自己,而是其他女人。拥有最可怕嫉妒心理的妻子是那些一心复仇、清算生前旧账的女鬼。旧时的戏剧和民间传说充斥着下面这类故事:遭到背叛的幽灵不断折磨她们的丈夫和情敌,最终导致后者惨死或暴毙。这些恐怖的戏码依旧在剧院和影院上演,一般是在闷热的夏天,正是人们需要出冷汗的时候。”

同样的,在白先勇《永远的尹雪艳》中, 尹雪艳作为女性所定义的“狐狸精”,她害得徐太太“两腮一天天削瘦,眼睛凹成了两个深坑”,从而使得徐太太向女性好友法师吴家阿婆倾诉,请求降服“狐狸精”。 3.男女阵营 《海蒂性学报告:男人篇》指出:“男人与男人之间的关系,基本上是社会关系,不断被社会性的规约考虑所穿透、主宰...社会关系最核心的东西就是权力高下,因此男人对于权力分配状况最为敏感,也因此男人之间不容易建立真正亲密的私人情谊...只有男人与女人之间、女人与女人之间,才有办法建立起‘私人关系’。”在这种观念下,采访者中有超过三分之二的丈夫认为妻子是他们“最好的朋友”,而只有约四分之一的妻子持有这种观点。(女性歌曲《一个像夏天一个像秋天》就有这种观念:如果不是你,我不会相信,朋友比情人还死心塌地。) 就这一点而言,光源氏中年阶段与好友内大臣交恶,他的倾诉对象继而改变,转化为女性:妻子紫姬。而现实生活中,男性定位也一向与权力掌控有关,他们彼此的亲密关系更为匮乏,如倪匡、古龙集中于“性”: “昨晚听到吗?” “听到什么?” “那么大声也听不到?那女孩给我搞得彻夜大叫‘大王饶命’!” “我没空听。” “为何没空?” “我很忙,彻夜大叫‘女大王饶命!’” 这一点,在男性的武侠世界便有体现,男性习惯通过主观的观察与教条的臆测揣摩女性。(而言情小说中的女性则有更多的女性好友,帮助以感情困惑。)放眼一看,武侠小说中的女性角色似乎一向都是与男性互动,她们缺乏女性好友,女性之间更多却是竞争/附属关系。在司马紫烟《风尘三侠》中,张出尘、乐昌公主虽然亲如姐妹,但整个小说读下来,她们互动大多限于信件来往使双方知道局势。反而是着笔不多的虬髯客与张出尘的互动更有趣,更打动人。而司马紫烟笔下的女性竞争关系在尹妃、张妃得到极致,她们帮忙杀死妃子刘文静,小说对此的定位是: 魏徵笑了起来道:“女人之间没有朋友,没有道义的,翻开,历史来看,从没有两个女人结成生死之交的事,她们天生是容不得人的。纯以势利之合,因此殿下放心地先去试一试好了,准保没有错,若是她们那儿说不通,殿下再到刘文静的家中来找微臣好了!”——第十四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