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记 | 里尔:旧物生长

很多年前我在每个社交账号的个人签名栏里都会写“捡破烂爱好者”,确实是喜欢老旧的东西,但也有收集破烂玩意儿的癖好。大概是走路习惯低头的缘故,出去玩一趟总会在地上有意外收获:一颗漂亮的石子,一枚劣质的游戏币,一只卡通图案的发夹,一块金属环扣断裂估计是从某串项链上掉下来的水晶挂饰……
不过我的最爱还是落单的钥匙,通常我会原地环顾一周,等待附近出现满地搜找的人。好在这样的人从来没有出现过,而我的等待期限充其量就一两分钟。这把孤零零的钥匙被我俯身捡走,从此这个世界上少了一个可以被打开的地方,某扇门将永远关闭。我在那一瞬间内感到自己变得至关重要,如同在荒茫无际的海面上突然拥有一个坐标,这个坐标与另一个不可见却必定存在的坐标建立了永久联结。深海底部无声闪着幽微的光,生命的掌纹间埋入一条暗线。我的口袋里装下一把无主的钥匙,好像我的身上携带了一个伏笔,一个新副本,在迷宫的下一个死胡同的尽头,说不定就能打开一个宝箱。
所以整理房间的时候,我经常碰到抽屉或橱柜里突然冒出两三把钥匙的窘况,于是愣坐在地上绞尽脑汁回想,却怎么也想不起它们的用途和来历,可能是我从外面捡回来以后没有好好归置的,也有可能是给家里某把锁或某扇门备用的,无论如何我都不敢随意丢弃,便郑重其事地寻找另一个角落安放它们,到头来还是把未解的谜语抛给下一次整理房间的我自己。
搜罗旧物这件事近几年在国内颇为盛行。
以前我在上海的一家美术馆实习,有段时间馆内公共空间租给一个做复古集市的主办方,那时每到周末馆内到处是乌泱泱的人和明晃晃的装饰。我在现场做场务和活动记录,工作人员准备摊位的时候我就瞄了一轮,打算抢先挑几件好物,结果诚然大失所望,货摊上没有一件是真的旧物,全是新造的商品做成仿古的风格,价码也是虚高。来客大多是浓妆艳抹、穿扮新潮、三五成群的姑娘,没买什么东西,照了几张挤眉弄眼的自拍,朋友圈标了个美术馆的定位,就心满意足地离开了。此类复古集市不过是另一种形式的商场促销活动,把情调与气氛折算成交换价值,用花枝招展的“陈旧感”来包装没多大使用价值的商品。
我在上海念本科的大学,说起来能够进入这所大学还与文庙旧货摊有点关系。
高三的下半学期我参加这所大学的自主招生考试,通过笔试后接到去上海面试的通知,面试时间恰好是某个周日下午。那时候冬天还没有结束,面试当天我起了个大早,摸着黑从杭州的家里出发,搭乘最早一班动车去上海。到了虹桥,钻进地铁站,十号线晃到老西门,我提前钻出地铁。天清清白白地亮起来,老弄堂里汤包蒸笼的白汽腾云驾雾,我和陪同我的老爸坐在路边的早点摊吃了一堆油条、豆浆、生煎包、粢饭团。其实出发前已经在家里垫过肚子,到了这儿还是被扑面而来的煎炸香气挡住了道,索性吃点东西歇歇脚。待我们肚子里再也塞不下任何食物,我领着老爸来到不远处的文庙古玩旧书市场。说是古玩旧书,其实还有许多细碎零散的二手小物。
我爸从来没跟我一起逛过商场或者别的什么可逛的地方,即使有他也是被我妈拉来的,比如妈妈给我挑新衣服顺便把老爸的也买了。我爸是少言寡语的人,逛街的时候只有我和妈妈叽喳议论,他只点头摇头掏钱和独自散步。可是眼下我们逛古玩旧货摊,我和老爸终于也可以叽喳议论了,很多物件与他的成长年代有关。比如我看到一本封面印有“工业学大庆”几个字的生产记事本觉得非常酷,捡起来端详许久,老爸凑过来得意地说:“这种本子我也有很多,还有‘农业学大寨’的呢!”
不过当天除了酷酷的记事本,我注意到另一件了不起的玩意儿,是我要去面试的那所大学于八十年代发行的校徽:圆盘形状,中间是暗红色珐琅的字,镀一圈黄铜边;剩余部分嵌了藏青颜料,也像是珐琅釉,拿手指一抹,表面恢复平滑光亮。我当即想到,下午的面试兴许可以拿它打开话题,既然我的面试官都是来自“文史哲博”四大专业的教授,跟他们聊聊文庙和旧书,大概会是个不错的加分项。我把这枚校徽别在衣服胸口的位置,脑中预演出无数种提及它的可能性。可惜后来我太过紧张,大脑毫无悬念地一片空白,准备好的话题全忘了,也忘了把长发拨到肩后让他们看见我的校徽。好在最终结果令人欣喜,我顺利通过面试拿到自招资格,不过事后总结起来,像我这样迷信的人,始终坚信是那枚校徽给我带来了好运加持。
用别人用过的东西,有人觉得寒酸,有人害怕晦气,我妈妈就是这样,配件首饰虽无伤大雅,但二手服装必须杜绝。偏偏我这癖好泛滥得厉害,衬衫毛衣大衣裙子,我都买过二手的,大约每半年淘三五件,款式是旧了点,配色却有平稳从容的风度,比多数快速消费的时装都更耐看。
妈妈每次撞见我穿古着就要训我:“咱们家又不是买不起新衣服,你穿这些破烂玩意干嘛!一点档次都没有,以后不许再买了!”她讲究身上的穿戴不必奢侈,但都得是崭新的,因为新物吉利,而且常换常新也能彰显一部分经济实力。事实上,我对这种观念感到很是惊讶,首先品相好的古着从外观上与新衣并无差别,其次一个人的生存状态富足还是拮据,我会从他的仪态、气质、穿搭风格及水准来作出判断,与他服饰本身的价位无关。更重要的是,相比那些除了“出厂设置”外没有任何历史记录的新物,我更喜欢旧物里凝着故人往事层层叠叠的灵魄。
物皆有灵,我不相信这些灵是恶的,我愿意相信它们与人为善,更何况一直以来,我与它们都相处得挺好的。所谓恶灵也只是人之浊念的反照罢了。
我从小羡慕那些有家族传统的孩子,生下来就拥有祖辈甚至是祖祖辈辈流转的信物。比如太婆传给外婆、外婆传给母亲、母亲传给女儿的一只玉镯,又比如太爷爷传给爷爷、爷爷传给父亲、父亲传给儿子的一支钢笔。每次听说类似的故事,尽管跟自己没什么关系,却总是热泪盈眶,心里有种人间温暖的感动。我自己没有收到过什么“传家宝”,所以去旧货摊上翻拣就像是去蹭别人现成的。
“你不要我要!”——挑到好东西我都会有这样的内心独白。
我有一件珍藏很多年的宝贝,是一朵苗银做的花,模样极似芙蓉,内外两圈各六个瓣儿,十几条穗儿,均匀整齐,秩序井然,有兴旺茂盛之意。虽然花蕊根部氧化发黑,背面没做过抛光也斑驳粗糙,但这色泽实在惹人怜爱,不吵不闹的,暗暗发着光。我盼它可以从我这里开始,继续它代代相传的旅程,生于苗人之手,本就沾染了丛林草莽的灵性,再由人的肌肤毛发去打磨它的脾气,日积月累,天长地久。
近两年在法国住,再往前作为交换生在日本短暂停留过。在这两个国家,旧物的回收、清理与转售有一套完整的体系,市场成熟,分类细致,价格也合理稳定。比如在巴黎,每周末就有大小几十个旧货集市或跳蚤市场人声鼎沸,这种生活理念也颇受倡导。往大了说是环保意识深入人心,往小了看是对每件物保持尊重:重新审视它们的价值,给予它们再次进入生活的机会。
记得本科期间我曾选修一门佛教哲学课程,经书里载所谓轮回,即每具灵魂(或意识)在上一“道”里结束一种生命形态,进入下一“道”获得另一种生命形态,再去经历一番生住异灭,如此在六道(天、人、鬼、畜牲、地狱、阿修罗)之间无限循环,没有孰高孰低孰优孰劣的分别。
我的老师打趣道:“我们并不是每一世都能成为人,因为从概率的角度说,你可能已经当过五六次饿鬼、七八次天神、十几次猪狗牛羊和上百次桌椅板凳了。”换句话说,无论一颗星球还是一粒石子都是众生,我和我掌中那枚钥匙、脖颈上那朵银花,本质上没有任何区别,也许上一世我就是一枚钥匙,下一世我会是一朵银花。
因此,生生不息的“生”里面,也包括了物。
突然想起一位老先生的话:“无穷的远方,无数的人,都与我有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