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契诃夫短篇小说选》摘录
一个有头脑的好人有的是地方可去。
孤独的人老是看书,却很少开口,也很少听到别人的话。
这是跟人世不一样的另一个天地,月光柔和美妙,就跟躺在摇篮里睡熟了似的,在这个世界里没有生命,无论什么样的生命都没有,不过每棵漆黑的白杨、每个坟堆,都使人感到其中有一种神秘,它应许了一种宁静、美丽、永恒的生活。石板、残花、连同秋叶的清香都在倾吐着宽恕、悲伤、安宁。
可是我,一个有思想的活人,站在一道壕沟面前,本来也许可以从上面跳过去,或者在上面搭座桥走过去,却偏要等它自动封口,或者等它让淤泥填满,难道这样的事还说得上什么规律和合法性?
“你看着人们做假,听着人们说假话,”伊万·伊万内奇翻了个身说,“人们却因为你容忍他们的虚伪而骂你傻瓜。你忍受侮辱和委屈,不敢公开说你跟正直和自由的人站在一边,你自己也做假,还微微地笑,你这样做无非是为了混一口饭吃,得到一个温暖的角落,做个一钱不值的小官儿罢了。
要是我有心给自己定做一个戒指,我就会选这样一句话来刻在我的戒指上:“任何事情都不会过去”。我相信任何事情都不会不留痕迹就过去,对现在的和将来的生活来说我们所走的最小的一步路都是有意义的。
我暗想:那一个有美国,有刻着字的戒指,这一个有博士学位,有学者的前程,只有我和我姐姐还是老样子。
可要是他自自由由,有头脑,有眼睛,有手,有力气,有上帝,那他还缺什么呢?
我顺着一道名叫进步、文明、文化的楼梯往上爬,爬呀爬呀,并不明确地知道我在往哪儿爬,可是,真的,单单为了这道美妙的楼梯就值得活着。
“良好的教养不是表现在自己不把佐料碟碰翻在桌布上,而是表现在别人做出了这样的事,自己只做不看见。”
人的机体组织如果是有生命的,对一切刺激就一定有反应。我就有反应!受到痛苦,我就用喊叫和泪水来回答;遇到卑鄙,我就愤慨。看见肮脏,我就憎恶。依我看来,说实在的,只有这才叫做生活。这个有机体越低下,它的敏感程度也越差,对刺激的反应也就越弱。机体越高级,也就越敏感,对现实的反应也就越有力。
只要您多想一想,您就会明白那些搅得我们心思不定的外在事物都是多么渺小。人得努力理解生活,真正的幸福就在这儿。
在这个世界上,除了人类智慧的最崇高的精神表现以外,一切都是无足轻重而没有趣味的。智慧在人和兽类中间划了一条明显的界限,暗示人类的神圣性,甚至在一定程度上由它代替了实际并不存在的不朽。因此,智慧成为快乐的唯一可能的源泉了。可是在我们四周,我们却看不见,也听不见智慧,这就是说我们的快乐被剥夺了。不错,我们有书,可是这跟活跃的谈话和交际根本不一样。要是您容许我打个不完全恰当的比喻的话,那我就要说,书是音符,谈话才是歌。
凡是对别人的痛苦有职务上、业务上的关系的人,例如法官、警察、医师等,时候一长,由于习惯的力量,就会变得麻木不仁,即使有心,也不能不采取敷衍了事的态度对待他们的当事人;在这方面,他们跟在后院屠宰牛羊却看不见血的农民没有什么不同。
随后柳布卡摆饭,端来一大块腌猪油和几根腌黄瓜,还有一个大木盘盛着烤牛肉,已经切成碎块,然后又端来一个煎锅,里面盛着白菜煎腊肠,油花四溅。桌上还出现一个磨玻璃的白酒瓶,等到他们往杯子里斟酒,顿时有一股橙皮的香味弥漫整个房间。
我不是说法国书又有才气、又有隽永、又有高尚。它们也并没满足我。不过它们不像俄国书那么沉闷,而且在那些书里往往可以找到艺术创造的基本要素:个人自由的感觉,这却是俄国作家所缺少的。我想不起有哪一本新书,作者不是从第一页起就极力用种种世俗的偏见和种种对良心的束缚把自己包紧。有的人不敢提到裸体,有的人死命地钻进心理分析,有的人认为必须“对人类有热情的态度”,有的人故意整页整页地描写自然,免得被人疑心他的写作有倾向……有的人一心要在自己作品里装得是个平民,有的人却要装做贵族,等等。那些书里有处心积虑,有步步小心,有四平八稳,可是既没有自由,也没有要写什么就写什么的勇气,因此也就谈不上创造。
“嗯,不错!与其一辈子做自己不热爱的工作,还不如白白损失五年的好。”
这并不是俗气,而是一种可以说是 C街独有、别处绝找不到的趣味乃至风尚,一种不是出于偶然,而是历年养成、在丑恶方面十分完备的东西。
河水奔流着,谁也不知道它流到哪儿去,为什么流。五月间它也像这样流,五月间它从小河流进大河,从大河流进海洋,然后化成蒸气,变成雨水,也许如今在里亚博维奇面前流过去的仍旧是原先的那点儿水吧……这是为什么?为什么呢?里亚博维奇觉得整个世界,整个生活,都好像是一个不能理解的、没有目的的玩笑……他从水面上移开眼睛,瞧着天空,又想起命运怎样化为一个不相识的女人对他偶然温存了一下,想起他的夏天的迷梦和幻象,他这才觉得他的生活异常空洞,贫乏,没有光彩……
俄罗斯人喜欢回忆,却不喜欢生活,
这不是聪明人常常夸耀的那种理智的冷静,也不是自私自利的蠢人的那种冷淡,而纯粹是他心灵的软弱,没有能力深刻地领会美,再加上他所受的教育、纷扰的谋生斗争、单身的公寓生活等,已经促使他过早地衰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