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迈圣手
a.
这个春假阴冷灰暗,昏昏欲睡的午后,朋友圈刷出来的都是疫情、杀害、战争和动乱。
春节就是人们知道冬天终于要过去了,很多东西就都让它随着冷空气,随着阴雨天,随着kpi,随着会议、表格、邮件,随着尴尬、愤怒、恐惧都过去吧,至少告一段落。
让我们庆祝一个段落,该埋葬的埋葬,该起航的起航。我们总要离开这些慌慌张张的大事情,去投入热热闹闹、没完没了的鸡毛蒜皮。这是属于低迷时代的希望。
b.
还好年前就去了回清迈,这会儿再出门,病毒和弥漫的不安都让人焦躁。
今天的清迈在万里之外,29摄氏度,晴朗多云,和我们在那里的每一天都相似。我想起在一个下午两点的露天咖啡馆读到《奥古斯都》屋大维波澜壮阔又残酷落寞的生命尾声,抬起眼来,仍是那个运转慵懒,毫不关心外界的度假小城,一切都似乎与它无关。和煦的南风中,九里香叶子纷纷扬扬飘落在我的头上、肩上、斑驳的桌面、书页上,却没有一片落进咖啡杯中。
一个城市没有秋冬,怕也就无所谓夏天,无所谓我们在心里寄于夏天的种种情感和美学。在经济遭受打击的时候,怕是也不会造出「资本寒冬」这个词。我永远无法得知居住在亚热带人们的心理季节感受,这就是培根所指的「洞穴之蔽」。
沿塔佩门向南走,左边的脸被晒的发烫,古城的日照永远是斜晒,给万物勾勒出迷人的明暗交界线,让那些造型各异的低矮小楼、中古汽车、来自美国日本的六七十年代旧衣破衫都蒙上一层温柔光辉。
c.
白天我们流连于古城各处的古着店,晚上八点后就去往古城东面的跳蚤市场,穿过那些给外国游客准备的花里胡哨的玩具象、墨镜、银饰、挂毯、布包小摊和海鲜烧烤大排档,在集市的中间找到一个白色的二层小楼,和我八年前来的时候一样,入口低调,一块黄色招牌写着「BOY BLUES BAR」,楼梯间贴满了布鲁斯吉他大师们的现场照片。
每周一的晚上是开放麦,世界各地的布鲁斯票友带着自己的吉他、口琴、萨克斯或小号来到BOY BLUES BAR,争相上台一展技艺。他们大多白发苍苍,却兴奋不已,当shuffle节奏响起,身体随之摇摆,眼里放出追忆黄金时代的光芒。
livehouse的老板就叫BOY,是一个顶着爆炸头的三四十岁男人,总是热情天真的笑容里带着点狡黠。当BOY拿起吉他开始演奏,全场的注意力立即被他调度。
他的即兴演奏如同被抽掉了文字的脱口秀,只剩纯粹的口吻和节奏,你能分明感到每个音符的表情和句子的层次,有起兴,有伏笔,有疑问,有包袱,有叹息,有练达……在一次次情绪的蓄势与卸洪中得以酣畅。
他左手像安了马达,右手似装了弹簧,源源不断地制造美妙俏皮的乐句,有如十二小节的永动机,时而絮絮叨叨呢喃耳语,时而疾风骤雨急刹甩尾。玩得是正与反、疾与缓、强与弱、动与静的辩证,在勾击揉推里的细腻情感,微妙节奏里的口吻表情,是电子模拟难以抵达之处。
由于爆炸头的发型,现场的观众总是喊他jimi hendrix,而我觉得他演奏里的幽默和乐观更像B.B.King,自带一种亚热带的达观。生活的平淡和苦难只消在变着花样的骂骂咧咧中玩味。
这是我在杭州寒冷潮湿的春假中,也希望获得的活力。
d.
回过头看,每个时代自有的音乐演化并不是被人为创造和规定的,而是从纷乱的时代音景中取法提炼的。
取法于自然与宗教、哲学和建筑的古典乐自带神性与理性之美。而布鲁斯和之后发展成的摇滚乐,倚赖的那种金属色泽的失真音色,一定是取法于工业革命和世界大战的隆隆轰鸣,是人类欲望解放和征服世界的狂欢之声,是蒸蒸日上的幻象齿轮碾压之声。通过电声乐器与合成效果器,人们第一次用音色模拟了情绪世界的每个细微末节,从床第之欢的幽深激烈,到威士忌里冰块摩擦玻璃内壁的尖锐清洌。
e.
今天我们信息爆炸,却囿于存量,所有的事件都那么熟悉,仿佛只是换个排列的重复而已,趋于一种信息热寂。这个时代的音景又是什么呢?我们今天还看不清。我们有那么多的现成的风格可供使用,却只能一再复古和大乱炖。EDM这种去除了器乐手感的精确输出和对肾上腺素的粗暴操控,那消极的快感,是当今时代的映射吗?
游离和投身其中都是一种观察的态度,我在又一个四季的尾声耐心等待着,什么样的乐句会在这信息洪流中被发酵成熟,滴落下来。而在更大的尺度上,我们又是否刚刚经历了一个激烈的推弦,进入一个悬而未决的和弦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