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贡近代盐商兴衰记
1950年初的某一天,曾经风光一时的大盐商侯策名像一个铩羽归来的士兵,由重庆返回了自贡。当他徐徐走进那座“涵院”时,心里似有何物撞击了一般,莫大的悲凉之感便如涟漪泛开了。这座当初他斥巨资建造的豪华两式公馆,想必那时也是夜夜笙歌,好不热闹。可如今目之所及,满径蓬蒿。正应了唐诗中所言:“梁园日暮乱飞鸦,极目萧条三两家”。对于侯策名而言,此刻已不愿谈起一生的商场浮沉,荣辱得失。他只想平平淡淡地安度晚年,除此别无他念。
毫无疑问,侯策名只是一个缩影。但我们可以据此窥视出整个自贡近代盐商的兴衰变迁,感受在巨大的历史洪流中,一只大手是如何翻云覆雨,左右他们的命运。
成也战火
1853年本来应该是个很平常的年份,可是历史却不这么认为。这一年住在乾清宫里的咸丰皇帝早已愁眉多时,只因太平军已攻陷了南京,导致两淮盐路断绝,盐税无法征收,更麻烦的是两淮百姓已无盐可食。
于是咸丰皇帝于当年5月着户部下了一纸文书,命令:“川粤盐斤入楚,无论商民均许自行贩鬻”,由此,多年来的引岸疆界被打破,历史上第一次的“川盐济楚”拉开了序幕。
咸丰皇帝或许只是为了解决眼下的燃眉之急,没想到这一道命令却无形中大大刺激了自贡盐业的发展。于是在自贡凡有点资本的人士纷纷将资金投入到新盐井的开掘中,一时间,自贡的经济如沐春风,空前繁荣,百业兴旺。一大批盐商巨头据此扶摇直上,“积巨金业盐者一千七百余家”。这是划时代的巨变!
在这些盐商中,大家最熟悉的就是四大家族,即“王三畏堂”、“李四友堂”、“胡慎怡堂”和“颜桂馨堂”。为区别后来的新式盐商,我们暂且将这四位称为旧式盐商。
王朗云是“王三畏堂”的创始人。从道光三十年到咸丰十一年王朗云先后复淘改造,新凿成三生、金海、添福等井,使王氏盐产量雄踞富荣盐场首位。
在川盐济楚期间,他又抓住时机开设广生同盐号,并在重庆、宜昌、沙市等地设立分号,专门运销济楚川盐,由此获利数以万计。但他并未停止,而是不断将规模扩大。他大量收购田土乡庄,拥田跨富顺、威远、宜宾等地,年收租谷1.7万石。后来四川总督丁宝桢称其“富甲全川”,这绝非溢美之词。
同样,在这场“川盐济楚”的顺风车中,另外三家也获利匪浅。“以末致富,用本守之”是中国最传统的经济学观点,自贡这些盐商深谙其道。他们在发家后无一不是广置田舍,用来巩固基业。中国读书人历来就秉承“学而优则仕”的传统,有趣的是盐商们富裕之后也想要走上仕途之路。“四大家”在基业日益壮大之后不断捐官,每一家中都有数人领取朝廷俸禄。所谓朝中有人好办事,他们一致认为这种亦商亦官的道路最适合自己。
时间到了民国,旧式盐商已被新式盐商所取代,无论新旧,他们皆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即都是凭借战争获得巨大财富。
抗战伊始,海盐生产遭到破坏,运道阻断,盐源迅速减少,全国逐渐出现食盐供不应求的紧张局面,一些靠近前线的地区甚至爆发了盐荒。1938年3月,国民政府便要求四川自贡盐场产量要增加到15万吨。
这一道命令从天而降,对于自贡盐商来说是多么熟悉,对于整个历史来讲,又是何其相似。但盐商们无暇感叹历史又回到了原点,此时的他们要像当年那些旧式盐商一样,抓住难得的历史机遇开始发展自我,甚至要突破前代盐商的成绩,以期达到新的高度。于是从1938年起,自贡盐商便获得了迅猛发展,大批资金投入到盐井和天然气的开凿上,自贡也再一次迎来了一个全面繁荣的黄金时代。无可争议,这一时期便被成为第二次“川盐济楚”。
国民政府对川盐产量大加扶持,对盐商复起井灶提供大量贷款。此时盐商徐述怀抓住机遇,抢先申请复起了一批井灶,获得一笔巨额增产贷款,使其企业大为发展后,便将经营范围扩大到其它方面。
徐述怀为人精明,善于经营,是个天生的商业人才。宣统二年(1910年)他承老盐号源昌视经营不善之机,用自己手中的债权作抵押,取得了海流井18年的经营权,迈出了其以盐业起家的第一步。在以后的经营中,他适应时代变化,大刀阔斧,锐意革新,凭借其高明的手腕在商场中搏击风浪,赢得了主动权,在抗战爆发前便已经位居盐场前列了。
抗战爆发后,徐述怀更是看准了商机,不仅借此机会进一步扩大资本,同时还让远在美国留学的长子在加利福尼亚开设“天禄兴业贸易公司”,进口花旗参、手表、汽车等紧俏商品回国销售,获利丰厚。
无独有偶,此时的盐商还有熊佐周、侯策名、罗筱元、刘瀛洲等人。他们的发家史与徐述怀大体相似,都是在这场战火中应运而生,成就庞大基业。
对于这些盐商而言,无论旧式还是新式,他们的发达都与战争有着密切关联。从太平天国运动到抗日战争爆发,都为盐商提供了顺利登上历史舞台的机遇。然而,战火不可能永久燃烧,战争必将有停息之日。对于百姓而言,战争的结束意味苦难的终止;但是对于盐商来说,或许就不这么简单了。
败也战火
同治六年(1867年),王朗云53岁生日。此时家族中已有人在朝廷担任一官半职,所以他设宴大庆,诸多朝廷和地方官员都是当日的座上宾。一时间灯红酒绿,满堂同欢,好不风光。
按照司马迁对于“富裕”的分类,我们可知以工商致富被归为“末富”。所谓“本富为上,末富次之,奸富最下”。另外,中国传统的“士农工商”的等级划分也从来没有给予拥有大量财富的商人以应有的社会尊重。而此时,诸多朝廷大员前来贺寿,无形中似乎也在向大家表明王朗云已经不再是“商”而是“士”了。
事实上也的确如此,早在六年前他就因抗击云南农民军的进袭而被赏赐了花翎,之后他又捐得候补道和二品顶戴以及三代一品封典。如此看来,他可谓是商场官场,场场亨通。
然而王朗云似乎忘了像这种依靠捐来的官衔本身就显得虚假,并不能保护自身。更重要的一点,他不识时务,缺少急流勇退的历史认识,同时也没有韬光养晦的自我保护意识。他过分招摇,曾经不断与官府作对,还指使盐工捣毁过水厘局。树大招风,这位在财富面前不断膨胀的王朗云忘了自己其实只是一个商人,这样的后果就是曾经夸赞过他的四川总督丁宝桢直接拿他开刀。
同治10年,曾国藩以“将应得厘银,多拨数或全数归鄂”为条件,要求划地分销。到了光绪二年(1876年),又经户部议准,两湖全部复归两淮。“楚运停后,厂盐无处销售……井灶因之歇业”。再加上户部整顿盐务的章程,对咸丰以来的一些私井,官府进行了查封,使得井场烧户遭到重创,出现了“川省数十万贫民托此为业者,生机顿绝”的惨痛局面。
厄运并未停止,到了光绪三年(1877年),四川总督丁宝桢以疏销缉私为由,先后在犍乐、富荣两大盐场创办官运局,实行官运商销,要将以往盐商手中的川盐销售权统统收归政府。这一政策无疑给了像王朗云这样的大盐商以致命一击。后来王朗云想利用他与京官的关系,不断上访户部、都察院。丁宝桢则以王朗云之前捣毁水厘之征未能惩办,现又一再控他办理官运,决定新旧两账一起结算。便将王朗云的种种劣迹上报朝廷,惹得西太后大怒,颁下懿旨“似此持势横行,亟应从严惩办,着即先行革职,交丁宝桢提省确切审办,以示儆惩”。
王朗云得到京官密信急逃他乡,流亡四年后在光绪七年(1881年)才回到自贡,三年后含恨死去。
王朗云一死,“王三畏堂”开始江河日下,到了1928年,王氏产业名存实亡。
同样,另外的李家、胡家和颜家也难逃厄运。在四川盐业整体发展都跌落低谷的大环境下,他们都在短时间内相继衰败。到了20世纪40年代,“四大家”完全消亡于历史的洪流之中。
万万想不到,这样的历史悲剧在若干年后居然以同样的方式上演,再一次让人惊叹在历史的波云诡谲中,个人命运的抗争实在太渺小了。
1945年抗战刚一胜利,国民政府立刻颁布命令,让淮盐重新进入两湖,川盐退回原先的运销区,自贡盐业的黄金时代就此落幕。
鸟尽弓藏,兔死狗烹。对于政府的决定,自贡盐商们愤愤不平。他们认为四川食盐曾经在抗战中为稳定大后方做出了特殊贡献,许多盐商更因国难当头,做出毁家纾难的壮举。这里以盐商徐述怀最为典型。他在1944年六月的“全国国民节约献金”会上捐款1000万元,在其带动下短短35天,自贡盐商便捐出了1.2亿元的巨款,为“全国之首”。然而短短一年多时间,国民政府作出如此举动,实在让人寒心,于是他们共同要求政府在抗战胜利后为川盐保留两湖地区的运销区。曾任四川盐务局局长的缪秋杰在一次聚会上表示,两淮盐商历来就是中央政府的大金库,在掌控了中央钱袋子的两淮盐商面前,中央政府似乎也无计可施。
其实早在1945年,侯策名、熊佐周、罗筱元等人就对自我命运有了预料,他们为此努力过,但时代赋予的机会似乎也应该被时代所收回,个人的命运抗争在大时代面前从来就显得微乎其微。
这也是历史的规律。
曲终人散
回头来看,无论是对于“四大家”而言,还是新式盐商来说,他们皆因战而兴,也随战而衰。这里面似乎并不单纯的是经营方式上的失误,更重要的一点或许是他们的初衷出了问题。不管他们积累了多么雄厚的财富,说到底也不过是凭借了一时的春风,并未对其进行内修,等到这股风刮走后,余下的必然是一地残局。同样,不管是咸丰皇帝还是国民政府,当初的命令说到底也只是权宜之计。事过境迁后,在大局面前他们势必会牺牲一小部分人的利益,哪怕这一小部分人曾经做过多么大的贡献。
“眼见他起高楼,眼见他宴宾客,眼见他楼塌了”,对于自贡的盐商而言,他们有过令人欣羡不已的辉煌时期,但结局无一不是惨淡收场。当他们一个个黯然神伤地退出历史舞台时,心中的感慨不是常人能体会的。
对所有人来讲历史都是最公平的,它在记住了失败的同时也不会抹煞掉那些辉煌的成就。自贡盐商在中国历史的洪流中大起大落,尽管结局以失败告终,但历史不会忘掉他们曾做出的贡献,尤其是那些在抗战中毁家纾难的义举。对此,我们相信公道自在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