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译乃大道》读书笔记
S. 5 中国古典诗的句法
中国古典文学所以能如此“寿而不耄”,大半得归功于中国文字的特性。中国文法的弹性和韧性是独特的。主词往往可以省略m,例如“却下水精帘,玲珑望秋月”。甚至动词也可以不要,例如“雨中黄叶树,灯下白头人”。在西洋文法上不可或缺的冠词、前置词、代名词、系连词等等,往往都可以付诸阙如,例如“吾爱孟夫子,风流天下闻”两句,如果是英文,恐怕中间就免不了要加一个关系代名词;而“谁爱风流高格调,共怜时世俭梳妆”两句,也显然缺少两个所有格代名词。中国文字,又往往一字数用,极经济之能事。 .......因此,这一类的句法,可以归纳成这样的公式:A(名词)变(动词) B(名词)成(形容词),《旅夜书怀》的第一联,“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似乎也可以纳入这种模式。不过杜诗的句法出奇制胜,变幻莫测,实在不容我们将活生生的艺术强为纳入死板的公式。如果我们稍稍用心,便不难发现,《杜工部草堂诗笺》中多的是这种虚实互转主客交替的奇幻句法。像“星临万户动,月傍九霄多”,像“永夜角声悲自语,中天月色好谁看”,像“江间波浪兼天涌,塞上风云接地阴”,像“野哭几家闻战伐,夷歌数处起渔樵”,像“波漂菰米沉云黑,露冷莲房坠粉红”等佳句,如果仔细分析起来,章法莫不饶有奇趣。......论者常说太白飘逸,子美沉潜,似乎这是一种非人力所能分析的神秘对比。事实上,这种对比的成因,是可以分别从题材、体裁、阅世态度、用字遣句各方面详加分析的。我想,节奏的轻重疾徐,多少也能反映两人气质的差异。大致上,李疾杜徐,李突兀,杜均衡,律诗那种从容不迫有呼必应的节奏与结构,正宜于杜甫气质的表现。李白的句法,甚少倒装或回旋之势,即使在写律师的时候,也不在这方面下功夫,因此他的律诗,节奏恒比杜甫的为快。像“客心洗流水”之类略为倒装的句法,在李白五律之中实在少见。......以句法而论,杜甫可以说是诗人中的雕刻大师。他的句法,蟠蜿旋转,蓄势待发,正如米开朗基罗腕下出现的扭曲人体。呼吸着这样的节奏,气蟠胸臆,我们遂说那是沉潜甚至或沉郁的了。
S.15 中西文学之比较
造成中西文学相异的因素,可以分为内在的和外在的两种:内在的属于思想,属于文化背景;外在的属于语言和文字。首先,我尝试从思想的内涵,将中西文学作一个比较。西方文化的三大因素——希腊神话、基督教义、近代科学——之中,前二者决定了欧洲的古典文学。......当然中国文学也有西方不及之处。因为文法富于弹性,单音的方块字天造地设地宜于对仗。虽然英文也有讲究对称的所谓Euphuism,天衣无缝的对仗仍是西洋文学所无能为力的。中国的古典诗有一种圆融浑成,无始无终,无涯无际,超乎时空的存在。由于不拘人称是省略主词,任何读者都恍然有置身其间,躬逢其事之感。由于不拘时态,更使事事都逼跟前,历久常新。像不拘晨昏无分光影的中国画一样,中国诗的意境是普遍而又永恒的。至于它是否宜于表现现代人的情思与生活,那又是另一个问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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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方文学的最高境界,往往是宗教或神话的,其主题,往往是人与神的冲突。中国文学的最高境界,往往是人与自然的默契(陶潜),但更常见的是人间的主题:个人的(杜甫《月夜》)、时代的(《兵车行》)和历史的(《古柏行》主题。咏史诗在中国文学中的地位,几乎可与西方的宗教诗相比。中国式的悲剧,往往是屈原、贾谊的悲剧,往往是“江流石不转,遗恨失吞吴”,是“华亭鹤唳讵可闻,上蔡苍鹰何足道”;像《长恨歌》那样咏史而终至超越时空,可说是少而又少了。偶尔,中国诗人也会超越历史,像陈子昂在“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像李白在“古来圣贤皆寂寞,唯有饮者留其名”中那样,表现出一种莫可奈何的虚无之感。这种虚无之感,在西方,只有进化论既兴、基督教动摇之后,在现代文学中才常有表现。
西文学因有无宗教而产生的差别,在爱情之中最为显著。中国文学中的情人,虽欲相信爱情之不朽而不可得,因为中国人对于超死亡的存在本身,原来就没有信心。情人死后,也就与草木同朽,说什么相待于来世,实在是渺不可期的事情。《长恨歌》虽有超越时空的想象,但对于马嵬坡以后的事情,仍然无法自圆其说,显然白居易自己也只是在敷衍传说而已。方士既已“升天入地”,碧落黄泉,两皆不见,乃“忽闻海上有仙山,山在虚无飘渺间”。可见这里所谓仙山,既不在天上,又不在地下,应该是在天涯海角的人间了。诗末乃又出现“回头下望人寰处,不见长安见尘雾”的句子,这实在是说不通的。所以尽管作者借太真之口说“但教心似金钿坚,天上人间会相见”,数十年后,写咏史诗的李商隐却说:“海外徒闻更九州,他生未卜此生休。”大致上说来,中国作家对于另一个世界的存在,既不完全肯定,也不完全否定,而是感情上宁信其有,理智上又疑其无,倒有点近于西方的“不可知论”( agnostcism)。我国悼亡之诗,晋有潘岳,唐有元稹。潘岳说:“落叶委埏侧,枯亥带坟隅。孤魂独茕茕,安知灵与无?”元稹说得更清楚:“同穴宥冥何所望?他生缘会更难期!”话虽这么说,他还是不放弃“与君营奠复营斋”。
在西方,情人们对于死后的结合,是极为确定的。弥尔顿的《悼亡妻》之中,白朗宁在《展望》之中,都坚信身后会与亡妻在天国见面。而他们所谓的天国,几乎具有地理的真实性,不尽是精神上象征性的存在,也不是《长恨歌》中虚无飘渺的仙山。罗塞蒂(D. G. Rosetti)在《幸福的女郎》中,设想他死去的情人倚在天国边境的金栏杆上,下瞰地面,等待下一班的天使群携他的灵魂升天,与她相会。诗中所描绘的天国,从少女的服饰,到至圣堂中的七盏灯,和生之树上的圣灵之鸽,悉据但丁《神曲》中的蓝图,给人的感觉,简直是地理性的存在。也因为有这种天国的信仰支持着,西方人的爱情趋于理想主义,易将爱情的对象神化,不然便是以为情人是神施恩宠的媒介(见兰尼尔的诗《我的双泉》。中国的情诗则不然,往往只见一往情深,并不奉若神明。
我的初步结论是: 由于对超自然世界的观念互异,中国道文学似乎敏于观察, 富于感情,但在驰骋想象、运用思想 两方面,似乎不及西方文学;是以中国古典文学长于短篇的抒情诗和小品文,但除了少数的例外,并未产生若何宏大的史诗或叙事诗,文学批评则散漫而无系统,戏剧的创造也比西方迟了几乎两千年。 可是中国文学有一个极为有利的条件:富于弹性与持久性的文字。中国方言异常纷歧,幸好文字统一,乃能保存悠久的文学,成为一个活的传统。
S.38 翻译和创作
公式化的翻译体,1. 既然见when就“当”;2. 例如if一字,在不同的场合,可以译成“假使”、“倘若”、“要是”、“果真”、“万一”等等;3. 见ly就“地”,于是“慢慢地走”,“悄悄地说”.....中文的许多叠词,例如“渐渐”、“徐徐”、“淡淡”,本身已是副词,何待加“地”始行?.......结果是产生一批像“茫然地”、“突然地”、“欣然地”、“漠然地”之类的怪词。所谓“然”,本来就是文言副词的尾语。因此“突然”原就等于英文的suddenly,“然”之不足,更附以“地”,就理论上说来,就像说suddenlyly一样可笑。4. 另一个流行的例子,是“关于”或“有关”。.....“你有他的资料吗?”,不会说“你有关于他的资料吗?”
S.58 外文系这一行
十多年来,我教过的科目,包括英国文学史、比较文学、散文、翻译、英诗和现代诗,尽管自己写的是现代诗,最乐意教的却是古典的英诗。一位充实的学者未必是一个动听的讲师: 后者不但要了然于心,而且要豁然于口。一位成功的讲师应该是一个巫师,念念有词,在神人之间沟通两个世界,春秋佳日,寂寂无风的上午,面对台下那些年轻的脸庞,娓娓施术,召来济慈羞怯低回的灵魂,附在自己的也是他们的身上。吟诵之际,铿然扬起所谓金石之声,那真是一种最过瘾的经验。一堂课后, 如果毫无参加了召魂会(seance)的感觉,该是一种失败, 诗,是经验的分享,只宜传染,不宜传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