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腊:伟人之后(上)
从阿布扎比转机,飞机一路北上,斜穿昏黄的阿拉伯半岛,飞越近东,在土耳其西海岸调转机头飞向西南。
跨境入海,机舱外的海面蓝白耀眼。如果现代考古学结论无误的话,这里正是奥德修斯历经十年生死返还故乡的航线。
几十分钟后,我们仨向着人类曾经的黄金时代徐徐降落。

现实感
从雅典国际机场向雅典市区进发,期望与现实的落差越拉越大,在到达宪法广场的那一刻,哐当一声,期待跌进了地下室。
用现代都市的标准去衡量,雅典实在乏善可陈。
见证了现代希腊所有重大政治事件的国家议会大厦,既不见古典遗风,也不见现代文明,以县级政府大楼的样子被周围不甚繁华的商圈包裹着。只有广场上每小时换岗、穿着传统军装的卫兵,勉强提供了某种最高权力机关的线索。

从宪法广场到民宿所在的协和广场相当于从天安门到国贸,双向四车道,车流稀疏。主干道两旁多是10层以下的建筑,不见古也不见新。到处都是黑漆漆的涂鸦,连著名的雅典新古典主义三件套也必须用铁板遮盖,基座才能保持清白。倒闭商铺紧锁的大门和破败的橱窗一排接一排,可以想见债务危机之后希腊的经济状况。

协和广场是金融企业、跨国公司在雅典的聚集区,债务危机之后却成了旅游风险提示的重点对象,很多网友都有被抢被骗的经历。三五成群的阿拉伯面孔游荡在广场上,乞讨的小孩操着简陋的乐器卖个唱,布设小陷阱骗个钱,不知道他们是从地中海周边哪个动荡的国度偷渡来的。
民宿在一栋七层公寓的顶楼,透过临街的窗子,抬头是利卡维多斯山,低头是欧洲常见的街心花园。房东Vivian是一位中年妇女,曾经是银行信贷业务的主管。Vivian说,希腊经济高速增长那些年,只要手头的钱够付首付,雅典人就会去银行贷款置一套房子,“就像你们中国人一样”。而债务危机先是拖垮了放出很高杠杆的借款人,随后把银行拖入不良贷款的泥坑。Vivian就在这一波下行行情里被一夜裁员,她用补偿金经营了这所民宿,回归旅游这唯一支柱产业的怀抱。

Vivian对我们带着三岁多的孩子进行如此长距离的旅行表示惊异。“你知道,在我们希腊,一个孩子是由一大家子人共同照顾的,所以出行实在是太麻烦啦。”此后她给我的旅行建议都以慢而舒服的节奏为主,但我屡次以“孩子没问题,完全可以承受”为由坚持自己的计划。回国后,看到Vivian在airbnb上这样评价:“这是一个很清楚自己要什么的中国小家庭。”
理想国
第一站,我们前往距离不远的希腊国家考古博物馆。博物馆被乱七八糟的民居紧紧包围着,正门广场的路面上,地砖破损,泥土与雨水混合成泥坑,从外在看过去,很难把这里与“国家考古博物馆”的响亮名头联系起来。

可一旦跨入馆内,就完全是另一个时空了。

虽然古希腊的文化遗产早已流散到全世界,但在这里,依然可以见到成建制、成体系的古希腊文物,克里特文明的陶器、迈锡尼文明的金器、基克拉泽斯群岛深刻影响当代抽象艺术的雕刻、雅典城邦彪炳功绩的雕塑、亚历山大大帝的征服与泛希腊化时代民族融合的宝贵物证,都汇聚在这里。一个伟大文明的整个历史进程,就浓缩在这栋不怎么起眼的建筑里。
与地中海周边的其他古文明相比,早期的希腊更像一个稚气未脱但朝气、质朴、刚健的小兄弟,这种青春的、理想型气质在古希腊的雕塑上淋漓尽致地表现了出来。希腊早期的雕塑充满了埃及人像的审美范式,极简的线条体现了先民对神和秩序的执迷,可以想见埃及老大哥的文化辐射力。但在雕塑的胸部和膝盖处的细节处理,已经开始显露出希腊人对于人本身的关注。而这点细微的差别竟是一颗种子,正是从这里长出了迥异于埃及、福荫整个欧洲文明的古希腊范式的参天大树。
希腊雕塑的题材以希腊神话的神祗为主,但内核却是人和人性。随着时间的推移,可以看到希腊人对人体的雕琢越来越精准,对人性、人的情绪的揣摩越来越细微。但与罗马的现实主义相比,希腊始终是理想型的,他们追求的不是罗马分毫不差的现实感,而是贵族式的美学范式下,人体与雕塑所能传达出来的理想的美。我在一尊雕塑上瞥见了这种理想美,那脸上的淡薄、安宁、调和与智慧,唯有东方的佛陀可与之媲美,非常人可以抵达。


当围观几个形象各异的亚历山大大帝雕像时,跟几个高中生摸样的华裔青年讨论:“为什么在希腊的文物当中,出现了这么多埃及的文物呢?”
希腊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海洋文明。巴尔干半岛的土地并没有尼罗河、黄河、长江、底格里斯河这样的大河哺育,土地疆界与肥力无法养活不断激增的人口,希腊人唯有转向海洋和贸易去寻找生存之道。希腊人远征特洛伊,“海伦”只是诱人的口号,控制进出黑海的贸易航道、获得希腊急需的木材、粮食、矿石才是远征的真正意图。基于地理因素的生存与经济动机是文明最原初、最具决定性的自然力。希腊人以旺盛的生命力把贸易据点拓展到地中海沿岸,攫取资源,聚集财富,同时建立希腊式城邦,修建希腊建筑,复制希腊人的生活方式与意识形态。
而马其顿蛮族的年轻君主亚历山大进一步将希腊文明的辐射范围拓展,他以亚里士多德为老师,以希腊文明武装自己,率领军队横扫欧亚非,环抱地中海。在他死后,尽管帝国一分为三,但自此包括埃及在内的地中海周边文明,便以希腊后裔为统治阶级。说起来,埃及艳后克里奥佩特拉也是希腊人的后代。
在一尊埃及雕像身上,我们看到了各种文明奇妙融合的明证——以埃及为发肤、衣着,以希腊为骨肉、精神——还有更艺术、更精准的表达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