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一谈
我想,如果有一天我要跟医生谈自己,应该从哪里开口?
第一句话要说什么?怎么定义自己?
可能第一句话是“真的够了”,然后就再也无法开口
或许就是这种疲于言说的氛围,让我至今无法面对心理医生。话都让我说尽了,找人家医生做什么?
再或许,沉默半晌,考虑到来都来了,吸一口气,打起精神,跟医生说“我被虐待过,至今耿耿于怀”
医生或许会说“那你讲讲”
然后我又开始,又开始,又无数次的开始,向自己复述那个已经令人麻木的故事,连一滴眼泪都掉不下来,说上15分钟就很疲惫了,连我自己都觉着没必要了,叹口气,想要结束对话。
我至今没想明白,我这不属于心理问题吧。
这个故事翻来覆去的说也不过就是这些内容,台词熟稔:
“我妈脾气不好,情绪经常失控。小的时候,她跟我奶奶吵架,会把我举起来摔到地上,报复我奶奶。我到现在还记得自己被扔到地上时天花板在眼前急剧后退的画面,也算是人生难得的电影感了。
有次在楼下等我妈出门,她刚下楼没看见我,等看到我后就开始揍,没有任何预兆,从家一路打到车站,在车站有好多等车的人,看着她把我摔到地上,踹得来回打滚,从车站的一头踹到另一头,围观的人里甚至有我同班同学,大家都看得热闹,我被打的也挺累。
夏天练琴的时候手会磨出水泡,稍微走神,我妈从她的朋友那里听了个治孩子的偏方,找了纳鞋底儿的锥子扎我。练琴的时候就脱掉上衣,我妈在我身后玩手机,只要琴声停下来,她就从身后过来,拿锥子扎。因为光着身子,扎的每一下都很疼,很害怕。有的时候锥子还没有扎下来,皮肤已经因为惊悚感到一种敏锐的疼痛。
在外面跟人吃饭,经常一句话不对付,我妈就过来甩一个耳光揍几拳,让我马上滚回家。我马上就跑,总记得那时跑在路上,夜风微醺,夏夜喧嚣,走在人群中像流浪在荒漠。
用手打累,就找点工具,抄起家里的板凳砸,我趴在地上用手挡着板凳,但是一防守就更容易激怒对方,反而要打的更狠。打完了下午去上学,遇到朋友,哽咽的一句话也说不出。
一开始被抽还躲,后来被打的蜷缩在沙发的角落里哭叫,因为太疼了,光着脚就从家里逃走了。打完后,浑身都是青紫、红色的一道一道的印子,夏天穿短袖短裤,就很难解释。
那个时候,经常会被打的逃走。包括寒冬腊月,冻得缩在楼道里不敢出声,黑暗中有人走过吵醒了灯,我只能往里再缩下,被发现了不好解释,不过一般也没人问询。当时走在小区的路上,浑身都发抖,有的时候会躲到花坛里,因为光脚踩在土上,比踩在石砖上更暖和。我至今还记得小区的路面脚感很干净。
打我的工具也是五花八门,手臂长的厚尺子,跪在地上挨抽,抽断了尺子。还有胶皮拖鞋,厚底儿那种,抽的时候声音清脆,抽完之后,一脱衣服,能看到自己身上印满了鞋底的花纹,一直蔓延到大腿,清晰可鉴。
挨打的原因大部分都是些鸡毛蒜皮的事,或者也没什么事,上工具,打到趴在地上动不了的程度,一周大概两次,日常扇几巴掌揍几拳反而都没什么特殊印象。
有一次好像是把作业忘在自行车上了,刚要下楼拿,我妈拦住我就开始打,实在太疼了,我从窗户跳了出去,人吊在三楼外面,手抓在窗台上,这才算停下。打完后,傍晚去找一发小儿玩,刚敲了人家门,她母亲就怒气冲冲的打开门跟我说,刚才你妈给我打电话说,你不好好学习,还跳楼威胁她?滚,你这样的孩子不要上我家来。我本身就挨了打无处去,在外面黑漆漆的游荡着。
讲真的这种剧情现在有人愿意听吗,我自己说的也很累,如今我也是成年人,特别能理解我妈当年几乎每天殴打我的理由。她确实生活中有一些不顺利,我爸长期在外工作,周末回家,家中只有我和她两个人,当心情不好需要泄愤的时候,她没有任何理由控制情绪,孩子是自己生的,打了也不会还手,只要不动刀不出血,打完过一段时间就看不出来了,为什么不打?
我长大后特别能理解她那种心态,每次打我的时候都伴随着疾风暴雨一样的怒吼,仿佛我做错了什么,那种无由来的愤怒,确实不是因我而愤怒。
而且说真的不爽吗?扪心自问,愤怒的时候通过暴力发泄不爽吗?我情绪不好的时候也会去游戏里battle,她打完我之后每次看上去心情都不错,马上跟人约了吃饭逛街,不像是生过气的样子,能说没效果吗?
所以今天回头看,没什么意难平,不求理解更无需安慰。
至于我母亲为什么对生活那么愤怒,我觉着其实我一直是知道的,毕竟在那么长的时间里,我一直看着她,我看着她长大,她是我来到这个世界上遇到的第一个人。
我母亲出身农村,家中排行第六,前面有4个姐姐1个哥哥,我对她的童年和过去经历一无所知,真的一丁点一丁点都不知道,她从未说起过,我从未问过。而且她这个人呢,很暴躁,说话也难听,根本不会交流,满嘴瞎话,所以我都没怎么跟她说过话。
我母亲初中不知道毕没毕业后,因为我大姨夫在油田工作,担任一些高级职务,有能力把她从老家带过来,我母亲就来到了油田工作。在油田干了或许有10年或许没有,做的都是没什么技术含量的工作,抄抄水电表,平时在单位勾心斗角,或许。
实际上,说是买断,谁不愿意干喝茶看报的养老工作?虽然之前职工下岗,她没被淘汰,不过据说当时单位竞争上岗,除了少数一两个人之外,其余的所有人都投票希望她下岗。许是家里有关系,没让她走成。她觉着自己在单位受了委屈,没面子,后来就主动买断了。
开饭店做了两三年,说真的餐饮业不好干,尤其是她初中学历,没有任何经验,在油田那种养老环境干了那么多年,真的什么都不懂。那个年代吃饭赊账,签字之后再结算的很多。有好多账都收不回来,店里的厨师服务员也不那么服管,饭店一开店就是从早上到凌晨,还要费尽心思的偷税漏税,再加上镇上的二赖子没事儿有事儿来骚扰,和其他店竞争起来也没什么优势,没过多久就转手了。账要了很多年。
我觉着我人生中的重要未解之谜就是我父母为什么会结婚,我父亲是我们村第一个大学生,88级,985毕业来油田工作,干部,娶了一个长相平平的初中生。我知道很多人都觉着是因为我大姨夫在油田当官,可是说到底,过日子不能这么算计吧,也或许那个时候,结婚就不讲那么多,差不多给介绍个适龄的吧。
从他们结婚从开始就无休止的争吵,我还不满一岁的时候,我妈怀疑我爸有外遇,有一天晚上起来,烧了一壶开水,浇到了我爸脚上,他当时烫伤极重,半个月不能出门上班。话又说回来,直到我三四岁开始记事儿起,我母亲一直出轨。
她当时不知道从哪里谈了一个男的,两个人经常一起出去玩,有的时候嫌接送孩子麻烦,两个人就会带上我。
感受下
你能感受到吗
出轨明目张胆到带上孩子约会就很妙,我到现在也很疑惑,她怎么就笃定我肯定说不漏嘴,这个很难用蠢来解释,或许是小孩容易控制?讲不清的
很多时候这就是我心里发恨的源头,强制欺骗,一句实话都不能说。我清楚的知道他二人关系,要骗好我爸,今天去哪儿玩啦?你妈去哪儿了?这么些年,一次都没穿帮过,恨的心里平复不下来,为什么要被逼到这个程度上,精神每天绷紧等着撒谎,不允许不成功,所见如所不见,所闻如所不闻。
酒店卖掉后,我爸工作调到了城里,我们家也搬了过来。
我母亲买断后没有收入,酒店也不开了,先做了一段时间的售货员,觉着每天上班要站着,太累了不干了,后来也做过销售,卖酒,卖保险。总之都是做不了几个月就辞职了,没有一个工作轻松,没有一个工作来钱快,都不如原先坐在办公室打打毛衣就领工资舒服。
后来油田很多买断职工生活无照落,就开始上访,聚众闹事。也确实解决了些问题,我母亲或许是从里面得到了灵感,也联络了好多买断职工,开始不停上访,被人找到家里来谈了几次,尤其是我大姨夫,非常反对她这样做。当时买断的油田职工,一度包围占领了石油管理局的大楼,堵塞了上学的路,我妈也每天跟着去。
终究闹不出什么前途来,反而容易搞得众叛亲离,她或许是觉着还用得着我大姨夫,不宜过火,此事就作罢了。
不过当时家里有房子,无贷款,我父亲收入也不低,她随便挣点就够日常开销了,家里经济实在是没有什么困难。现在回过头来看,不是不能理解,我母亲还是很自负的人,不肯屈居人下,一点委屈也受不了,但是创业也没有头脑,更要命的是吃不了苦,折腾了小半辈子,别人还是安安稳稳还加了薪的油田职工,她连个稳定工作都找不到,碰见的不是傻逼老板就是傻逼客户,凭什么呢?
要是这个时候还天天怀疑老公出轨,有事儿没事儿干架,恐怕危机感更强。
她确实特别渴望挣钱,不是出于奋斗精神,不是出于自我肯定,就是不甘心。
所以我很能理解,我虽然不知道她是怎么走上这条路的,但是最后她会选择卖淫,真的就是来钱快,哪怕家里不缺钱。
搬到城里后没一年,她就开始做妓女,我就特别讨厌大部分跟性工作者有关的报道和研究,都不愿面对现实。
至于我怎么知道的,就很自然,因为我妈打电话从来不避着我,就坐在家里,客厅里,卧室里,大声的跟客人谈着价格,地点,时间,跟其它妓女联络。
其实你仔细想想,她可能在那个时候精神状态就已经不太好了,因为她从头到尾没有想过我能听懂人话。
一字字一句句飘到我耳朵里,由不得我不听。也就是在那几年,是我挨打最多的几年,经常是因为她隐瞒这些勾当压力太大,或是因为她干活不顺利,有人嫖了不给钱,还打人,甚至举报她,给她关进局子里,要交罚款,联系家里人。妓女之间多麻烦,这种生意没保障,她们给嫖客编了号,还会沟通下信息,什么谁出价低,谁做完不走,谁不给打车钱,林林总总,我要想不知道太难了。
很多年里精神都绷得很紧,惊惧也悲伤,一边是对她所有的行为都不闻不见装不知道,甚至有一次她被关进了警察局无法回家过夜,也是跟我爸对付了两句等天亮。另一边被难以言喻的恐惧笼罩着,害怕她哪一天东窗事发,这个家庭分崩离析。
那几年,几乎每天都在交替着挨揍、撒谎、惊恐、麻木的过程,整宿整宿怕的无法入眠,经常无由来的哭起来,在学校一个朋友都没有,转学后适应不了新的学习节奏,家里没人顾,作业总是完不成,回到学校只能继续撒谎,无法完成老师的要求,也无法解释自己每天在做什么。
我大概是听她跟人说过,最开始她是被人强奸了,或是怎样,但是她说起来的语气也很寻常,交友不慎吗?很自然的做起了妓女,没什么心理障碍。又或是有,都通过殴打我发泄出来了,不得而知。
又三年,我们又搬家去了其他地方,我上了初中。
因为在学校时间长了,第一次交到了朋友,有了可以倾诉的对象,至少夜晚可以入眠了。11岁那年窜了七八公分,13岁就长到了一米七。终于不再挨打了,一方面我母亲工作更加繁忙了,她不仅自己卖淫,而且开始组织其他小姑娘卖淫,已经顾不上打我了。另一方面我比她高很多了,挨打会还手,逼急了会动刀。
那个时候我就不太爱学习,天天看小说,之后迷上了看动画,一看十多年,在虚拟世界里过的真的很开心也很轻松。有的时候这些东西会让我有种幻觉,生活另有天地。有次训练的时候我们闲聊说起成长经历,学弟他说认识一个女孩子,从小接触的东西都很高雅,比我普通人强多了,我们那个时候看的都是地摊文学云云。
我当时很不喜欢这种说法,那些粗制滥造的网络文学,娱乐八卦也是支撑我成长的养分,它们让我活的很轻松,庸俗也可爱,没有过分的苦大仇深,我多愿意再平庸一点,快乐一点。
那些年的事我都不记得了,一点印象都没有,连面容都回忆不起来,实际上也是不可能的,住在一个屋檐下怎么可能不接触,但是就像自动屏蔽了一样,什么都想不起来。
直到最终他们决定离婚的时候。
我母亲一直跟我爷爷奶奶相处的不好,过年也不愿意回老家,我高二那年春节,才年初二,我妈就在老家跟我爸吵了起来,原因也不清楚了,越吵越凶,最后吵着吵着,我妈跑到其他亲戚家哭诉,事情越闹越大。当天我们一家就回来了。
傍晚到家后,我爸跟我大姨打电话,说这个日子真的没法再过了,还是要离,忍不了了。回家后他二人还是在争执,我当时大概灵魂出窍了,我至今记得,那天我在客厅站了一会儿后,坐到茶几上,问我母亲:“你没有做错事吗?”
我妈斥我胡说八道,疯癫,我特别平静,问:“你做妓女多少年了?”
然后就结束了争吵。
我到现在都觉着,那一瞬间成就了我,像从一场漫长的有期徒刑里出狱,这些沉甸甸的枷锁就像封印我的一道结界,将我和正常人的世界隔绝开来,不能暴露在阳光下,不能进入生活的正轨,更无法触摸到一切人间真实,温情与苦痛。
我母亲听了后,人马上从那种癫狂的愤怒中冷静下来了,她说“你听谁胡说八道的?我没做过,你造谣。”
我问她“我替你瞒了这么多年,你不打算承认吗?”
“我没做过”
真的就是我没做过,甚至不打算再多否认,多解释一句。
我没法形容那种心情,过往十几年时光呼啸而过,刮得心尖疼,有一瞬间我甚至觉着有点恍惚,是我来错了吧,从一开始就错了,过往一切不堪或许原本不必发生,因为一切隐瞒和忍耐的前提就错了,为什么啊,你看看这个家里谁做人啊?要是一开始选择放弃就好了,我看四岁五岁都有点晚了,能选的话希望没有来到过这个世界上。
之后家中没有人,跟陈打电话聊了几句,她怕我有事,马上打车来我家看我。她说担心我想不开,虽然我想得很开,但是我至今很感谢她,雪中送炭。
之后我被送去新疆上学,又因为限报政策自己回家参加高考,在高考前100多天我回到家,当时复习紧张,几乎可以说必然复读了,有天晚上,我母亲砸我卧室的门,我没理她,她就在门外怒骂,大概是说些【你高考什么?你还不知道吧,你一走我和你爸就离婚了,你现在是野孩子,你爸马上给你找个年轻的小妈弄死你信不信?】,翻来覆去就是这套词。
高考前一周,我和我爸搬了出来,找了个毛坯房临时住着,据说当时离婚的时候我们俩是净身出户,家里的几套房子和车都给了我妈,只求她别闹,答应离了这个婚。在毛坯房住了两年,又搬了家。
我上大学后就没再见她,可能也就是在那个时候开始,小时候那个被打的满身青紫,寒夜里光着脚在外面游荡的她,总是出现在我眼前,我无法对她视而不见,我已经无法仅仅因为逃离了殴打而感觉噩梦结束,也无法再次逃进虚拟世界里。
八岁的我就那样顽固的一次又一次的在深夜梦回的时候让我感到难过。
我很强,真的,已经很多年没有人尝试过跟我吵架了,没人打我,我能挣钱,也能上学,除了身体不好好,各种意义上,我都不属于弱势群体。
可是我只要一看到她,一看到她满身是伤的站在我面前,一看到她惨叫着在地上打滚,我就无法原谅自己,甚至痛恨自己。我把她留在过去受苦,我却过上了正常生活,我对不住她。我今天坐在这里张嘴闭嘴说些没用的话,都是因为我将一切不堪忍受的回忆留给了她,她才是真的我,在过去等我。
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帮助她,好像过去的她跟今天的我没有关系一样,我想出于一些最基本的人性,我不该劝她放弃过去,有谁跟她道过歉吗?有谁为她遭遇的一切付出过代价吗?有谁能证明她遭遇过这些吗?
有谁
有谁相信她说的话吗?
在我父母离婚后很久,过去认识的一个阿姨突然给我打电话,许久不联系,寒暄两句后,那个阿姨跟我说:“我今天碰上你妈了,她说你造谣啊,不孝敬她如何如何,你这孩子怎么能这样呢,你妈不容易,可不能这样对你妈啊。”大概就是这套说辞。
那时我才知道,原来她还没放弃否认啊。
夏天的时候,跟我父亲吵了一架,还是因为家里的事情,我说,我妈外遇出轨当妓女这么多年,对我的殴打虐待,虽然我觉着很难堪,很难开口,但是我还是都跟你说了,我也向你求助过,为什么事到如今,我妈骚扰我的时候,你还在让我跟她联系,你能同情一下我吗?
我父亲说,你不要胡说,这都是没有的事
我当时情绪就崩了,其实我父亲知道不知道呢?我说的全部都是实话。我想,从我父亲,到所有的亲朋好友,每个人都知道我说的是实话,但是没有一个人愿意承认,没有一个人愿意揭开这个血淋淋事情,仅仅是因为它不体面,污人耳目,至于我在其中的遭遇,也只是一并被否认了而已。
豆瓣上有个话题,叫做,生活中最具有文学性的时刻?
对我来说,此时就是,生命的悲剧感有些让人无法接受,它的内核就是在一切苦难之后,苦难本身被抹消了。
真实是没有重量的,至少对我来说是这样。
回到话题最开始的地方,如果我去见,心理医生,我应该希望医生怎么帮我?
我觉着很痛苦,痛苦不在于苦,而在于无意义,这样的生活如果要继续下去,出路倒是次要的,问题是要怎么坚持下去。
跨年聊天的时候,我抽到一个问题,【你认为世界上最大的悲剧是什么?】
我说【我觉着是没有经过允许就被带到这个世界上来】
今天我25岁了,很后悔来到这个世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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