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人系列2#一个农人的哀乐与不幸
“今年天儿大旱,麦子一亩地才合六百(斤)。哎!地里的棉花现在还不到拨楞盖儿(膝盖)高……哎!种这地注定是要赔钱了……”
父亲打来电话,没有什么闲话家常的温馨从容,是一贯的话题沉重。
不知几时起,父亲似对我多了一丝依赖。开始向我诉说,并偶尔征询一下意见。他已不再对我时常呼喝。
其实,若此般家庭,本就有许多不为外人理解之象。或许因为物质的寡淡,亲情的外在体现形式也随之而生硬凉薄了几许。诸如题海应试,一场考砸,回家得到的不是鼓励,而是父亲的一句“完(蛋)了”;寒暑放假,不胜兼职之苦,落魄回家,所得亦非安慰,而是父亲的呼吼谩骂(注:笔者大学暑假曾去一粮食厂卸麦,不能胜任,翌日便打包回家)……我也并不甘心,父子之间冷战、争吵、僵持、不了了之。两人都是言辞犀利,并未想过为何这样。
如今,父亲老了,我也年近而立。两人之间虽然话题依旧不多,但相互交流平和了很多。
作为人子,我虽然依旧不认同父亲的“呼喝”,但却始终知晓他在生活中的狼狈不堪。父亲作为一个典型的农民,为赤贫所困,既有“望子成龙”的急切,又有不堪“抚养负担”的疲怒,与子相处之时,自然也就“生硬凉薄”了一些。
既为父子,又不论父子,如今我想写下父亲-一个农人的哀乐与不幸。
他的名字便不太佳-“留祖”。祖上世代务农,穷根深扎,其实不“留”也罢。
青年时,其不喜稼穑,但也有自己差事。开春至夏,天气暖时,赶集串巷,售卖冰棍儿;入秋至冬,稍冷时节,改卖瓜子、烧纸之类。“红豆沙~黑芝麻……”“五香的~原味的~奶油的……”其一贯卖力吆喝,笑脸迎客,有时竟能引得路人纷纷驻足。
但其空有市井口才,却无商贾头脑,终究从未挣着大钱。纵赚些许小钱,也未守成,而是及时行乐了。其那时爱赶时髦,诸如电视机、唱片机、录音机、唱片、磁带等,不购重样,家中衣柜被堆积得满满当当,至今循迹可见。
记得他还进城买了一台音响,回家放在屋顶。音量大开,放歌、讲话,不亦乐乎。邻人闻声,纷纷进院观看。或许,那是其人生高光时刻了。
但极乐而悲。翌日清晨再放歌,却无声响。出门一看,音响不见了,竟夜里遭了贼。不知这是不是不好的预兆。
丢此大件,沮丧多日。从此,他再未买过音响。
那时,他结交同行三五工友。几人年纪相仿,且为同行,又都爱喝酒、好抽烟,所以经常攒聚一块儿,也算快意。
晃荡几年,不事生产,其实早引父母不满。且所交并非善类,那几位工友或酗酒闹事,或“打爹骂娘”,因此几人风评俱差。有次其半夜归家,一身酒气,竟惹得祖父持棍追打。
父子几番置气,他终于把冰棍儿箱子一扔,决计要金盆洗手了。算是半工半农,其实也并未完全回归生产。从事农业之余,他又自谋一差事。
九十年代,村里尚存些许礼乐风俗,譬如每有人家娶亲,都会在天井或屋顶高悬两个喇叭,功放歌曲庆贺。他有全套设备,便对外租赁,以赚家用。
其实,租赁报酬十分有限。本村往往给点烟酒打发,外村也不过一二十块。若碰着稍熟之人,他必又心生慷慨,管酒便可了。现在一想,这似有些游侠意气了。
他很喜欢席上喝酒的感觉,不论酒好酒劣,皆能谈笑畅饮。所以,我见过多次其喝醉情景。记得有次他醉得像一摊烂泥,被几个大汉支架着送回家来,着实狼狈。
家贫、好酒、时醉,就这样成为他的固定标签。记得种地所需的种子、化肥等资料,有时也需向亲友借钱采购。印象极深的一次,他带我至一族伯家中借钱-为交我的学杂费,我时在天井等着,亲眼目睹了他借钱的情景,当时竟心生一股自卑。
不知为何要带上我。或许,他是为了用“实物”来自证借钱的合理及必要性吧。毕竟,借钱总是不易的,需要硬起头皮来。
因着借钱的缘故,且有时偿还不力,他开始彻底变得没有“地位”了。亲戚数落、村人轻视、家人聒噪……但他却不以为意,只是有时会为别人的轻视而不忿。
后来,家中突遭变故-祖父养的牛被偷了。赤贫家庭,横遭此劫,顿时天崩地陷。一家人又是四处寻找,又是报警立案,还给大队送礼(希望推动破案),但最终也未能找回。祖父承受不住,竟一病不起。
病人寻医问药,为人子的他却拿不出钱来,只能在村里保守治疗。
祖父是遭了大罪的。开始时尚存着一点重新站立起来的念想,所以又是服用偏方野药,又是信神祷告。那时常喝的一味药叫“三株口服液”,几个疗程,也不见效。后又信了别人的话,求神祷告。但最终也未能站起。卧床残活一载,慢慢耗尽元气,最后死时已是皮包骨头,令生者心痛。
不能厚养,更无力厚葬。最后处理后事时,他也没能为自己的父亲雇上一班吹打。
他终于完全体会到了穷困的苦楚,开始全心全意回归生产。
但终究不得经营要义。出卖作物时,十之八九错过价格高位。买卖牲口,又总被不良经纪裹骗。乡风也不太淳朴,家中后来又丢过浇地线缆、牛车轮轴等物。贼人也深知穷人是好欺负的,毕竟对方无权无势没地位。
他也确实更没地位了。记得曾有本家温锅,那人将族中近支,甚至远支头面人物,悉数请去,唯独未叫他前往。但之前逢红白喜事、出力出钱时,总不落他。他觉得受到奇耻大辱,在家中大骂。我也觉得其境遇着实可悲。
他并不甘心,后又尝试重操就业。卖瓜子、贩甘蔗,但所得终究不过聊度年关而已。记得他还收到几次假钱,算错账也是常有的事。有次寒假,他要我跟随帮忙算账。我坐在甘蔗摊儿旁,见他穿着破烂、卖力吆喝,竟自觉有点丢脸,于是把头低垂下去。我知道,我也有些轻视他了,现在想来,方觉惭愧。
其实都是为了生计,又有什么高低贵贱之分呢?
就这样半生辗转,他终于进入知天命的年纪,不过穷困依旧。但他赶上了TPGJ的X时代,所以竟又天真地幻想着能受到ZC照顾,搭上时代发展的快车。
他递交了申请-以祖母的名义,还给C支书送了一箱白酒。但最终名额下来,并未有他。经过几次抗争(此处省略),也无计于事。
他的酒不过百元,也确实是不该拿出手的。况且,伟大的时代,赠酒行为实不该有。
将至结尾,有些话似骨鲠在喉,心情竟有些沉重了。他如今种着二十余亩地,但时已不假命于他,丰产也好,减产也罢,于他都无甚本质差别。
用他外甥的话说-“你又是做买卖,又是搞养殖,现在又干生产(种地)。也没见赚钱!”是啊,有些人是永远无法挣脱命运束缚的。
哎,哀乐不幸-他都经历并承受着了。
作者:凌岳(一个观察农村人、事的独立思考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