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没有人能在新一年重新开始
方宁向往了半年的2020跨年也算实现了。 整个31号上午她都无心工作,但一股迷信的责任感让她觉得,今天必须加倍认真对待所有的工作,才能让狗逼的2019年无话可说,放开她去过点儿正常的新人生。巧的是这回方宁的同事们也和她想一块儿去了,他们也觉得今天方宁应该加倍工作。 人人都想吃完午饭偷偷回家买菜接孩子逛商场,于是方宁一个上午接了五六个部门“帮忙做一下,领导着急要”的工作。中午11点半,在工程部门的同事一句“忙吗”都没有、直接微信甩来一个工程测算表格让方宁“午饭前填一下,领导中午要”的时候,方宁彻底崩溃了。 方宁关上电脑跑到食堂,一边吃饭一边飞速回复同事的微信:“我们领导布置的工作我已经提交了,确实没收到这方面的内容。我今天下午开始休年假,三天后回来可以帮您看,到时候还得请您赐教工程方面的知识。新年快乐!”还有半天2019就过去了,食堂大厨大概攒着劲儿等到新的一年再发功,今天的米饭半生不熟,有虫子,芹菜上都是泥。 搭上中午下山加油的班车来到市里,方宁兴高采烈地打上了去机场的车。刚在后排落座,方宁就感受到了狭小空间里浓浓的喜庆。司机师傅放着抖音神曲,回头冲方宁嘿嘿一乐:“出去过节啊姑娘?新年好!”紧接着带上一只耳机打起了电话。 “喂,兄弟!2019最后一天了,咱哥几个聚聚啊!好!我早点收工,地方我安排!” “诶!哥们!今年的最后一天了,找个地方一起喝一顿啊!我拉个群,没事儿!我们等你!” “喂,闺女,干嘛呢?考试啊,考什么试,早点出来跟你同学聚个会,叫上你那个闺蜜,叫什么来着,琳琳?哎呀,都是2019最后一天了,爸要求你痛痛快快地过!钱还够吗,我一会给你打五百,晚上别回来太早!” 不知道因为过去的一年让所有人痛苦,所以司机大哥今天如此兴奋,还是因为大哥飘了让这个即将到来的新年显得更有气氛,方宁在车里坐着,听着他大声吼着打了好几个电话,嘴角持续上扬,甚至觉得这一定是一辆通往幸福的滴滴。 到了航站楼外,秦川已经在门口抽烟等她。 方宁在北京上学的时候认识了秦川。去livehouse看喜欢了十年的乐队,秦川是那时候暖场乐队的鼓手。散场后加了微信喝了啤酒去北新桥吃卤煮,最后骑摩托把方宁送回学校。后来两个人有过几次约会,但因为成长背景太不相同,秦川又是打死不离开家的北京人,就谁也没提过交往的事儿。 方宁毕业来到上海后,两人只是偶尔微信上分享近况。上周秦川突然打来电话说,我人在上海,找地儿一起跨年吧。方宁激动不已。也激动时隔几年突然听见了亲切的北京话,也激动一个有兴趣的人在此刻降临代替陈羽和她完成跨年,总之就是激动。 掐了烟走进航站楼,方宁瞬间有些喘不过气。这一整年除了在前东家出差,方宁几乎都没飞过,上一次进机场的绝望感非常自然地包裹上来。 再也不用接一个接不到的人了,这次是把自己送到新的一年啊,方宁想着,努力鼓励自己。 直到系好安全带,方宁才歪过头仔细看了看坐在身旁的秦川。几年没见,摇滚少年的长刘海儿已经变成了露出脑门的背头,深色的皮肤和流畅的鼻梁没有变,依然是那双指甲修剪整齐的修长的手,肩膀好像宽了,大概率也向健身房妥协了。 仔细想来,方宁也不太确定面前的秦川和记忆中的秦川相比到底是不是真实发生了这些变化。其实他俩从来都没有特别熟悉过,从多年前的陌生人变成了眼前的陌生人,居然带来一些诡异的安全感。 今年广州的冬天一反常态,几乎没怎么下雨,温暖又不潮湿。到了酒店已经晚上十点,方宁决定换条红裙子郑重其事地迎接新年。从卫生间出来,秦川边打量她边笑,哎哟喂,过个年至于这么矫情吗!方宁心情大好,更觉得自己的裙子换得对。北京男孩儿可真让人想念啊,上海男人只会把她所有的小心思都当做理所当然。 两人打车来到码头,秦川说真抱歉,事发突然,没订到好馆子,只能来江上吹吹风了。说着掏出两张游轮票和两瓶啤酒。很多年前他就是这样,从不追问别人的意见,从不给人压力,所有的安排都恰到好处,几乎没什么玻璃心,他是那种会牵着你不停向前奔跑的人,你只管穿双舒服的鞋就好了。 船上的人很多,方宁和秦川紧紧挤在一起,扶在甲板的栏杆上。周围有小孩在哭闹,广播提示乘客注意财物安全,岸上的人三三两两望着珠江的方向。方宁很久没有这么放松过了,夜景好美的陌生城市,周围都是无关紧要的陌生人,甚至秦川也只是一个熟悉的陌生人,让人没有半点包袱。 23点59分,人群开始倒数。十,九,八,七,秦川举起酒瓶向方宁示意。方宁把全身上下一百分的快乐聚集到手上,拿酒瓶子狠狠撞向了秦川的酒瓶子,咧着嘴角咽下了冰冰凉的一大口。 六,五,四,周围的人越喊越大声,秦川把手里的酒喝干,趁乱把瓶子扔进江里,揉揉方宁的脑袋按到自己肩膀上,环起手臂把她和躁动的人群隔离开。 三,二,一。 广州塔的方向突然放起烟花。烟花和船有好一段距离,花火都失去形状开始坠落,方宁才听到响声。不知是不是错觉,甲板上好像瞬间安静了许多,方宁回过头,才发现四周所有的情侣都在此刻非常忘我地闭眼热吻。 方宁摊手冲秦川做出不可思议的表情,秦川紧紧握住方宁的手,低下头在她耳边说,小姑娘,新年快乐。 下船后,方宁和秦川坐在江边的石凳上,度过了2020年的第一个小时。秦川点了根烟,对方宁说:“虽然没怎么见面,但这两年我可一直掌握着你的基本动态。这回去上海出差,我唯一想见的人就是你。” 见到你我也很高兴啊,方宁看着他说。 秦川停了几秒,身体朝方宁的方向转了一些,说:“我说认真的。我不想只和你吃饭上床,我想要我的生活和你继续有关联。我想陪你出去玩,帮你解决一切困难,和你一起探索,我想你是我生活中的固定事件,我想……和你交往。” 方宁说,好家伙,一瓶儿就上头。 回到酒店,方宁窝在沙发上看广东话解说的CBA,易建联满场跑了这么多年,她喜欢易建联的时候还不认识秦川。 秦川洗澡出来,头发还滴着水,方宁说你怎么不吹干啊。 秦川说,我跟厕所想了半天,你太好了,骗你不是东西,我必须跟你坦诚,虽然有可能会失去你。 方宁笑了,你骗我什么了啊! 秦川说,我已婚。 方宁扔下遥控器开始收拾箱子。好像有点生气,好像也不是生气,这一年的她听见什么都不觉得特别吃惊。收拾箱子这个行为显得特别学生气,但也只是一个不经思考的机械性动作。事后回想起来一定特别傻,可是也没有更恰当的回应。 “你别走了,太晚了,明儿再说吧,好吗。”秦川很小声地说。 方宁合上箱子一屁股坐在上面,说,你太太知道你这么会玩儿么? 这句话简直比收拾箱子更弱,如果是在陈羽面前,方宁是绝对不会表现出这些冒傻气的行为的,她和陈羽更像是一场持久的博弈,但面前的秦川却让她不用思考怎样才比较体面。 “认识你太晚了。我想保护你,我也会保护好她。”这是秦川的回答。 这时方宁的手机响了。她迅速解锁手机想要查看这条救命微信,是陈羽发来的四个字:新年快乐。 方宁抬头冲秦川哈哈大笑:“牛逼!” 第二天飞机刚落地上海,手机就接到了领导的电话,十万火急,让方宁赶快填一个统计表五分钟后发给他。方宁说,领导,我人在机场没带电脑,两个半小时后到家帮您填可以吗? 领导在电话另一头大吼,你是外企来的研究生了不起是吗,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在外企,就算休假都要带着电脑随时工作的!你自己想办法,五分钟后给我! 方宁说好的,我就近找个网吧。 挂了电话,陈羽发来了最近的第二条微信:周末吃个饭吧。 出租车上,司机开着广播,在放一首万分俗气的不知名网络歌曲。歌词说,就算全世界离开你,还有一个我陪你。这种话给方宁的小时候造成很大的误会,感情是一件特别讲义气的好事。 全世界离开,就不能盼人点儿好吗,方宁小声嘟囔。 就没人能在新一年重新开始,是不是?方宁让我问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