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你想去看她,就去吧,要不下次回来可能就看不到了--基层医生见闻29

夜班起来,拉开窗帘,外面一片银白。雪纷纷扰扰地飘下来,落在地面上,落在窗外的水杉上,落在河岸边的砖红色的护栏上和垂柳的枝条上。这是新年的第一场雪。交完班,门诊大厅里已经排了两三条不长不短的队,今天周四,又是我的慢病门诊日。江南的下雪天,地面上总是渗着水,也许因为天气湿冷,和预料中的一样,病人不算多。快到中午时,雪变小了。外面扫出了一条路,铺着干草垫,一直铺到了医院的大门口。街边的屋顶上铺着厚厚的雪,白茫茫一片像极了北方的冬天。
二十多年前,北方的小镇上,我下了长途大巴车,走在雪花漫天飞舞的空旷的街道上,遇见一个人,她站在临街的一所房子旁,老远地看着我。等我走近喊了声“婶婶——”,她才笑着说“原来是你呀,我还以为是烟雨回来了!”。她有些失望,但仍然很热情地请我去她的诊所坐坐。
她是烟雨的母亲,那一年,我刚上大学,烟雨也在北京上学。 烟雨和我同年,是我的小学同学,长我三天,我常常去她家,和她同睡一个被窝。烟雨母亲年轻的时候在医院工作,后来因为超生丢了工作,从医院出来后,她开了个诊所。但很不幸,那个让烟雨母亲丢了工作的超级聪明可爱的男孩子,在六岁时夭折了。
烟雨母亲为我倒了茶,端来上好的油饼放在火炉上,“赶快烤烤,你看你,鼻子都冻红了。”我摘下手套,抱着火热的炉筒暖了一会儿,顿觉全身暖和。“你叫什么名字来,我怎么一时想不起来了?”我说“我叫妙妙”。烟雨母亲笑起来“对对对,你看我这记性,怎么连你的名字都叫不出来了。”。
进来几个病人,烟雨母亲为他们看病,我就坐在旁边的板凳上。烟雨的母亲是方圆数十里唯一的女医生,十分受人敬仰。她的话一言九鼎,夫妻吵架了、街坊邻居不和了,都会请她去评理,她过去劝几句,双方就讲和了。
一个中年女人,打量了我一会儿,问她“这是烟雨吗,已经放寒假了?”烟雨母亲笑道“这是陈大夫家的二女儿,烟雨还没回来,这俩姑娘还真有点儿像,我刚才差点儿都认错了。”她一边包药,一边看我“你叫什么名字,我怎么又忘了?”
我说“我叫妙妙。”
“对对对,你刚跟我说过,你看我这记性!”
她将药包好好,一一交代对方。
病人走了,我也已经烤得很暖和了,起身想走。烟雨母亲道“你这姑娘,这么着急干什么,等我给你做饭,吃完了再走。”我想说“不了”,但不容我开口,她就又说道“烟雨不在,你就不想在我这里多待一分钟了?还是怕我做的饭不好吃?”我只好又乖乖地坐下。烟雨母亲做菜又快又好吃,我胃里暖烘烘的,全身都暖烘烘的。那时候,我对烟雨的母亲又敬又畏,我多么希望她就是我的母亲。她不停地为我夹菜,但总是叫错我的名字,把我叫成烟雨。临走时,她又给我装了很多好吃的,让我带到家里去。有个邻居家的店主过来,说年底要进货,资金周转不开,想跟她借点儿钱,她问“要多少?”对方说了个数字后,她就答应了“好,等孩子走了后我给你送过去。”那人以为我是烟雨,她也就没有再解释。
小时候,烟雨总是带着我们一大群小孩子去她母亲那里,她母亲比我们大多数人都宽裕,总是给我们一大帮人做很多好吃的,我们吃完了,她再帮我带着。我们都很喜欢她,喜欢去她那里。我长大了,她待我还是像小时候待我一样,我去了,总会想办法给我做好吃的。
烟雨母亲在门口送我。我回头说“婶婶再见!”
她一只手扶着门帘,一只手靠在门框上“路上滑,慢点而走……”
我说“天冷,你赶快进去吧!”
“烟雨……”她在我身后喊了一声,我回过头,她又笑道“你叫什么名字来着,我又忘了……”
我再次说“我叫妙妙——”
……
如今,时隔二十多年,在下着雪的江南,在温暖的医生办公室,在打发完了所有的病人后,看着外面的雪,我又想起这一幕,想起了烟雨的母亲,想起她在二十年前的北方的下雪的小镇,那样霸道地喊我去她的诊所,让我坐在壁炉前取暖,给我做好吃的饭菜,给我带那么多好吃的东西回家,还总是叫错我的名字,总是一遍又一遍地问我叫什么。想起这些,我觉得内心如同这江南温暖的房间,又如同外面寒风呼啸的雪天。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常常想起她。
今天,我坐在这里回想她,是因为作为医生,她和我们大部分人一样,忽视了一种疾病——阿尔茨海默病。现在,想起这些,我推想当年她一遍一遍叫错我的名字,一遍一遍问我叫什么,其实已经记忆力出现了严重的问题,她已经得了这种病。只是因为她平时太强大,即便她被开除了公职,即便她最心爱的儿子在六岁时就夭折了,也没能把她打倒,所以当她的急性变差时,谁都没有想到她是生病了,而只以为她只不过是记性变差了。就是父亲,当年我把烟雨母亲总叫错我名字的事说了时,他也没有想到烟雨母亲患了阿尔茨海默病。
大学期间,我回家的次数比较少。临近毕业的寒假,回到家里,问起烟雨母亲,父亲说“她现在很唠叨,见着人就说个没完没了,附近的邻居都躲着她,尤其是旁边的店主,骂她骂得很难听。有次她在人家的井边打水,人家就呵斥她,让她下来,说你一个女人不干不净的,小便都在裤子上,谁让你站到我家的井口上的。她刚放到井里的水桶,还没打上水,就被人家那样骂得硬生生地把一只空桶又提上来。”
我想起那次见面,那邻居和烟雨母亲借钱,烟雨母亲二话不说就答应了他,有些愤愤不平“烟雨母亲以前对他们那么好,他们为什么现在这样对她……”。
父亲说“这几年,有可能她到了更年期,性情变化很大,去年有个女人生孩子难产死了,是她经手的,对她打击也很大,自从那次以后,她就经常唠唠叨叨的,别的人也就基本都不再去她那里看病了。”
我说“我想去看看她”。
父亲说“以后吧,她现在记性更差了,你去了不一定能认出来你。”
大学毕业后,我来了江南,两年后的秋天,我回老家,再次问父亲“烟雨母亲怎么样了?”
那是秋高气爽的天气,太阳很高,很黄,金灿灿地照在大地上。
父亲说“你如果想去看她,就去吧,要不下次回来,可能就见不到她了。”
烟雨母亲已经不开诊所了。在她三十九岁时,她突然又生了一对双胞胎男孩子。她完全病了时,那对双胞胎才五六岁。她离开了那个街道,回到了家里。烟雨已经毕业在外地当了老师,家里她妹妹照顾。烟雨父亲一直不太管事,家里的大事小事基本都由烟雨妹妹做主。
那天,天气很好。我买了些营养品,沿着弯曲的小路,去了烟雨家,那是我小时候走过无数次的路。烟雨的两个小弟弟在院子里玩,他们太小,根本不认识我,我喊他们,他们也不理我。烟雨父亲和我打了声招呼后,就出去了。烟雨妹妹把我领到上房里“姐姐,你怎么有时间来,请假了?”
我说“我来看看婶婶!”
我跟着她进去,看到烟雨母亲躺在上房的炕角落里,嘴巴里正在嚼什么坚硬的东西。她已经瘦得变了形,牙齿脱落了一半,头发毛乱地竖着,眼睛黯然无光,我差点儿认不出她了。我将营养品放在桌子上,“婶婶,我来看你了!”
她嚼着东西的嘴巴突然停下来,看了我一会儿说“你是烟雨吗?你来看我了?”
我说“我是妙妙,我来看您了。”
她突然从炕上翻起来,跑到桌子跟前,把我拿来的营养品揣到怀里“你是烟雨,这是你给我买的东西吗?”
我说“是的,这是我给你买的。”
她爬到炕角里,把东西压到针头下“这是烟雨给我买的!”
烟雨妹妹无奈地笑道“好,好,你先放下,放到桌子上,是姐姐给你买的,我们谁都不会抢你的。”
烟雨母亲坐起来看着我“你是烟雨,这是你给我买的?”
我说“是,这是我给你买的!”
她又开始嚼东西,鼓着腮帮,像含了一个糖。她动了一下嘴巴,窗外的阳光照进来,我突然觉得有一束光从她的嘴巴里反射出来。“烟云,你看一下,婶婶嘴巴里是什么东西,怎么亮晶晶地在反光。”
烟云爬到她跟前“乖,嘴巴张开我看看”。
烟雨母亲不配合“不给你,不给你,这是烟雨给我买的……”她以为烟雨妹妹要抢她的保健品,又把它藏到身背后。烟雨妹妹说“我不抢你的东西,你张开嘴,我就看看你嘴里是什么东西。”
烟雨母亲就把嘴巴张开来,那是一块磨平了的碎玻璃。
她把碎玻璃吐出来后,烟雨妹妹就从炕上下来了。
有邻居进来串门,看到烟雨母亲藏东西,就呵斥她“你这么小气干什么,下来!”
烟雨母亲吓得不动了。另一位邻居教训她“你一天脏兮兮的,是不是又把裤子尿湿了,你臭不臭,熏不熏人!”烟雨母亲一动不动地坐着。那邻居说“你看,你婶婶现在这个样子了,家里全靠烟云一个人撑着……真是造孽阿!”
那几位邻居,在烟雨母亲健康的时候,没少受接济。我看向屋外,夕阳照在院子的墙上,一对天真无邪的双胞胎小男孩正在院子的花园里,愉快地玩着,他们的欢语声时不时从外面传进来,只是,烟雨母亲再也不会关注他们了,她已经不知道他们是谁了,她只是不停地问我“你是烟雨吗,你是来看我的吗?”
夕阳落下时,我离开了她家。走在回家的路上,经过一个小树林,想起小时候她常常给我们做好吃的,想起刚上大学,下大雪的那天,她总是忘记我的名字,便忍不住流下眼泪。
母亲病了,我接她来我这边看病。
就在母亲生病的那年冬天,烟雨母亲去世了。母亲得知消息,不停地哭“她还不到五十岁,那么能干的女人,就这样说没就没了……”。烟雨母亲,曾经是母亲仰望过的,可望而不及的女人,也是我小时候最敬仰的女性和长辈。
如今,她已经到另一个世界十多年了。
今天,下雪,在雪天,我又想起了她,想起了患阿尔茨海默病的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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