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梨帖》小考
王献之存世法书寥若晨星,无不声名显赫。却有一件《送梨帖》,相较其他名帖存在感极低。在很长一段时间内,网络上流传的图片只有一张黑白影印件。而众多碑帖出版物甚至直接将其主体内容忽略,以柳公权唯一存世小楷的噱头选择性刊出《送梨帖跋》。如此状况,终究有些本末倒置。因为对《送梨帖》的印象仅仅停留在那张黑白照片上,也就自然地以为此帖命运凄惨,毁于战火或是动乱……
岂料,某日偶然发现某杂志竟然刊布过一张《送梨帖》的彩色图片,这不就意味着有人在一个相对很晚的时间节点上还见过《送梨帖》么。
《送梨帖》还在!可《送梨帖》在哪?

遍寻资料,并无消息。而我们对《送梨帖》的了解依旧匮乏,甚至连其定名依据与流传过程都不甚清楚。开局一张图,故事全靠猜。
早在北宋,书颠米芾便干过这样的事。米芾《书史》云: 王献之《送梨帖》云:“今送梨三百颗,晚雪,殊不能佳。”上有黎干“黎氏”印,所谓南方君子者。跋尾半幅云:“因太宗书卷首见此两行十字,遂连此卷末,若珠还合浦,剑入延平,太和三年三月十日,司封员外郎柳公权记。”后细题一行曰:“又一帖十二字连之。”余辨乃右军书,云:“思言叙卒何期,但有长叹念告。”公权误以为子敬也。缝有“贞观”半印、世南、孝先字跋。刘季孙以一千置得。余约以欧阳询真迹二帖、《王维雪图》六幅、正透犀带一条、砚山一枚、玉座珊瑚一枝以易,刘见许。王诜借余砚山去,不即还,刘为泽守,行两日,王始见还,约再见易而刘死矣,其子以二十千卖与王防。唐太宗书窃类子敬,公权能于太宗书卷辨出,而复误连右军帖为子敬,公权知书者乃如此。其跋冯氏《西升经》,唐经生书也,乃谓之褚书者非也,盖能书者未必能鉴。余既跋定之,苏子瞻于是跋诗曰:“家鸡野鹜同登俎,春蚓秋蛇总入奁;君家两行十二字,气压邺侯三万签。”盖以《晋史》“太宗赞”贬子敬也。然唐太宗力学右军不能至,复学虞行书欲上攀右军,故大骂子敬耳。子敬天真超逸,岂父可比也!

( 注:
珠还合浦:《后汉书·循吏传·孟尝》载:“合浦郡海出珠宝。原宰守并多贪秽,采求无度,珠遂徙于邻境交址郡界。及孟尝赴任,革易前弊,未逾岁,去珠复还。”后遂用“珠还合浦”比喻失而复得或去而复还。
剑入延平:延平,也称建溪、东溪,在今福建南平市东南,为闽江上游。据《晋书》卷三六“张华传”,晋武帝时,张华令豫章人曹焕为丰城令,曹通晓纬象,掘狱屋基得龙泉、太阿双剑,一剑与华,留一自佩。后张华被诛失剑,曹焕卒,其子持剑行经延平津,宝剑堕水,二剑化龙而去。后遂用“剑入延平”以喻得而复失。)
这段话信息量巨大。首先是介绍了《送梨帖》及柳跋的内容,注意米芾提到的文本多出“送”与“颗”二字。然后指出此帖本定为唐太宗书,到柳公权这才鉴定出此帖原来只是与王羲之的《思言帖》相连,顺便再嘲讽一下柳公权对右军和大令的书迹并没有很强的分辨能力(唐太宗书窃类子敬,公权能于太宗书卷辨出,而复误连右军帖为子敬,公权知书者乃如此)。虽然柳与米的结论均将其归为王献之,后世也多沿用此说,却足见《送梨帖》的面目颇令人感到迷惑。难怪《宣和书谱》里又将其归于王羲之名下。此中矛盾莫衷一是,米芾说“能书者未必能鉴”,或许他和柳公权都错了。

如此,不得不提到《宝晋斋法帖》中的刻本。两个版本的《送梨帖跋》各行倾斜偏摆程度均显差别,而“遂”字写法、“记”字位置等亦有不同。虽不敢断定此跋是否确为柳公权真迹,但帖文中的十个草书却可以肯定是摹本或临本。理由有三。其一,若为真迹,“今送梨”断不会中空一格而“送”字不写。其二,线条凝滞,使转呆板,不似真迹。其三,此帖现已不见米芾所说的“黎氏”印,也无宣和、政和玺印,无法证明为宋前墨迹。


不过,从字形上而论,刻本与墨迹的来源应为一致。其书风婉转圆润,布置松平,不同于典型的二王书风(右军的紧遒内敛,大令的厚实纵逸)。倒是具有较强的唐人气息,接近怀素小草《千字文》,亦类唐太宗《临朝帖》、《气发帖》等作品。然而,帖文的用语习惯则似右军《奉橘帖》(“奉橘三百枚,霜未降”)、《黄柑帖》(“奉黄柑二百,不能佳”),非唐人语。如此不能不让人遐想是唐太宗临摹二王之作。


清代的阮元就认为王献之有《送梨帖》十二字真迹,唐太宗亦有《送梨帖》十字临本,其《石渠随笔》云: 王献之《送梨帖》真迹,“今送梨三百颗,晚雪,殊不能佳”十二字,后复剥落,唐时与右军《思言帖》同装。又有唐太宗临《送梨帖》一纸十字,太宗临本将第二字“送”字剥落者空一格不写,“三百”下“颗”字亦不写。柳公权因观太宗书,兼及前两帖,故有“剑入”、“珠还”之目。至米元章定《思言帖》为右军书,斥公权为误,当于此时割去《思言帖》另装,不与献之《送梨》同卷。其实公权本未指《思言帖》为献之书,安在羲献合装,不足当“剑入”、“珠还”之目哉!
按阮元的解释,认为王献之《送梨帖》本如米芾所说为十二字,后因剥落两字,唐太宗在临摹时便不写“送”字而空一格,亦省略了“颗”字,清严可均《全晋文》也载为十二字。唐张怀瓘《书断》评唐太宗“行草得二王法,尤善临古帖,殆于逼真”,米芾亦云“唐太宗书窃类子敬”。由于唐太宗临写基本接近王献之,以致被柳公权将其与《思言帖》并装,米芾进一步定为献之书,同时指出《思言帖》为右军书。而稍后《宣和书谱》可能以《送梨帖》与右军《思言帖》相连而归于王右军名下。兼顾书风与情理,如此揣测也确有道理。

米芾关于《送梨帖》讨论的重要性还在于他明确给出了几个流传节点。首先,他提到了“上有黎干‘黎氏’印”。这枚“黎氏”印,张彦远在《历代名画记》中也有记载。黎干(?~779)擅长星纬数术,以此得到赏识待诏翰林,进而累次得到拔擢官至谏议大夫,最终因与宦官勾结而被赐死。
其后,米芾言及“缝有‘贞观’半印、世南、孝先字跋”。对于“贞观”半印,最早见于时人徐浩《古迹记》的记载:“太宗(李世民)皇帝肇开帝业,大购图书,宝于内府,锺繇、张芝、芝弟昶、王羲之父子书四百卷,及汉、魏、晋、宋(不是后来的宋)齐、梁杂迹三百卷,贞观十三年十二月装成部帙,以“贞观”字印印缝,命起居郎褚遂良排署如后。”以“贞观”押印替代骑缝题名,太宗此一创举确立了内府书画收藏管理的新形制。“世南”指的就是虞世南,“孝先”说的是王曾(978~1038)。王曾是青州益都人,少年孤苦,善为文辞,在宋真宗成平年间(998~1003)中连取解试、省试、殿试第一。可惜印章、二跋皆不存。

比较可信的是米芾(1051~1107)关于同代人的记录。他说刘季孙(1033~1092)“以一千置得”《送梨帖》,本想着用一堆宝物与其交换,可不赶巧这位刘季孙去世,“其子以二十千卖与王防”。王防字元规,是王安石的侄子,生卒年不详,可从其父王安礼(1034~1095)做出大致推断。
接着又说到苏轼(1037~1101)的跋诗,前两句“鸡野鹜同登俎,春蚓秋蛇总入奁”清楚明白,就是说柳公权把王献之的《送梨帖》与其父王羲之的《思言叙帖》弄混淆了。后两句“君家两行十二字,气压邺侯三万签”中的“邺侯”指李泌家,是从韩愈诗“邺侯家多书,插架三万轴。一一悬牙签,新若手未触”。
对后两句诗的理解很容易滑入惯性思维的误区,以为苏轼指向了《送梨帖》。其实需要细查深究。《思言叙帖》“思言叙卒何期,但有长叹念告”是两行十二字;《送梨帖》若不损“今送梨三百颗,晚雪,殊不能佳”也是两行十二字,那么苏轼讲的到底是《送梨帖》还是《思言叙帖》呢?之前谈到的《宝晋斋法帖》刻本中的《送梨帖》已损只存十字,这是一个证据。另一个证据来自南宋施元之的《施注苏诗》卷二八引的章子厚(1035~1105年)《书评》,其中有说:“刘季孙文思有子敬两帖二十二字,虽残缺不完,而精神骨气具在。柳公权题数十字于其后,用笔艰辛滞涩不可言”。章子厚章惇是苏轼好友,他所见到的两帖只有二十二字,可知此时《送梨帖》只余十字。苏诗后半句极力赞扬的当是《思言叙帖》。
米芾之后《送梨帖》的命运又如何呢?这次当从法帖本身进行考量了,因为上面的印章会告诉我们答案。不得不做点微小的释读工作……

另外,很惭愧,有几枚印章的信息仍未查到,有待高明解惑(“徐俭私印”,“广川之后”,“公氏家藏”,当然,这几枚极有可能没有释读正确)。
从时间顺序来讲,最早的一枚印鉴是属于南宋董良史(字邦直,号适适堂)的“董史秘貦”。此印还见于南宋牟益的《捣衣图》。

其后便是几个耳熟能详的大藏家的鉴定印章。
项元汴(1525~1590),“御题翰墨林”、“翰墨林鉴定章”、。
卞永誉(1645~1712),“式古堂”、“式古堂书画”、“式古堂书画印”。
安岐(1683~1744或1746),“仪周珍藏”、“御题图书府”。
乾隆皇帝(1711~1799),“石渠宝笈”、“乾隆鉴赏”、“石渠定鉴”、“宝笈重编”、“子孙宝之”。
曾笙巢,“笙巢真赏”与“卧雪斋藏”。考曾笙巢为侍御,为曾燠(1759~1831)之子。
完颜景贤(1876~1926),“景行维贤”、“献厂”、“米论四希书画巢”、“任斋铭心之品”。
还有一枚“军假司马”似为汉印,出现较多,不知何人所有。
中间的递藏环节还能以一些文献资料作补充。
《送梨帖》在明代中期的吴门就已经非常有名了,文徵明 (1470~1559) 曾在《跋送梨、思言二帖石本》中提到《送梨帖》是宣和内府的藏品。然而文徵明看到的拓本仍将《送梨帖》与《思言帖》合刻于一石,他说:“前十字大令书,后十二字实右军书。柳诚悬自太宗书中辨出,前帖而又误连后帖,元章已曾勘出,不知何故,仍刻作一石。岂当时虽已辨正,而前人题字印记惜不忍便拆耶?”

而王穉登(1535~1612)在《快雪时晴帖》的题跋中提及:“朱太傅所藏二王真迹共十四卷,惟右军《快雪》、大令《送梨》二帖,乃是手墨,余皆双钩廓填耳。”可见当时对此帖推崇之高。他还记录了王献之《送梨帖》归于王世懋(1536~1588)收藏的信息。

王世贞(1526~1590)为弟弟王世懋题跋并评价云:
王大令《送梨帖》,敬美弟自燕中归,得大令此卷,后有柳诚悬、文与可二跋。考诚悬跋,盖并右军“思言叙卒何期,但有长叹念告”十二字俱误以为大令,故有“剑合延平”、“珠还合浦”语。米元章鉴定之,遂拆为二卷,而子瞻所题“家鸡野鹜同登俎,春蚓秋蛇总入奁。君家两行十二字,气压邺侯十万签”,盖右军《思言帖》尾也。元章左袒大令,故不谓为然,而诚悬跋后细题“又一帖十二字连之”语,皆为元章所削去,恐后览者以诚悬跋语致疑,备记于此。若大令笔虽稍有剥轶,而存者犹自煜煜射人眉睫间。元章所称天真烂漫,故不虚也。诚悬构结淳古,生平锋锷敛尽,隐然有羮墙思,吾弟其善有之。
当然,王世懋自己亦有题跋,其称:“万历庚辰,余上计京师,卧病乞休不允,以三月十日辞行,宿广慧寺。次晨将登车,客有持此卷来售者,朱恭禧家物也,值须七十金,而怀赀已罄,念同年会奠座主夫人,有金五十寄橐中,可借,遂强客售之,挟以行舟中展玩。柳诚悬跋尾,政三月十日也,去余日仅一昔耳。甚奇之,因书以记岁月,客有谓余曰‘大令十字而费五十金,且十损五六,即完好当奈何?’余笑应之曰:‘幸不完好,乃得归余,不然倒橐中无足酬,徒一目后,他人有之矣’。清和朔日吴郡王世懋书于宝应湖舟中。”


墨迹帖后除了有柳公权、文与可、王世贞,王世懋跋,另外还有王穉登、文嘉、文彭、莫是龙、詹景凤、周天球等人的题跋。董其昌(1555~1636)也曾经临仿《送梨帖》,将其刻帖,并记云:“大令《东山松帖》真迹、《送梨帖》真迹,皆曾见之,今不知归何人。右军零落数字,成者甚多,不能殚述。”
《送梨帖》从明代中期到到乾隆时候的流传过程大致如此。此帖入清内府后,乾隆皇帝曾不止一次品题此迹,其中宝爱之意,尤为明显。其称:“予三希堂所藏大令《中秋帖》以精彩研密胜,此十字以高简胜,皆经香光品定,其为真迹无疑。物以累聚,亦当贮之三希堂。”乾隆以为此帖高古简净,别于《中秋帖》,并对董其昌所品定确信无疑。在乾隆眼中此帖当与“三希”等观;该帖亦有御题“上上神品”,可见乾隆将其所列品次极高。

不过,《送梨帖》在刻入三希堂法帖之时只保留下了柳公权、文同、董其昌与乾隆的跋,其余皆被舍去。正因其余文本皆有记录,一众明人的题跋方可得以确认。


文同题跋:“治平己巳冬至,巴郡文同与可久借熟观时在成都回车馆。”

董其昌跋:“家鸡野鹜同登俎,春蚓秋蛇总入奁。君家两行十二字,气压邺侯三万签。子瞻居士题。清秋临送梨帖时以子瞻题。董其昌为悟轩弟。”

乾隆爷也比较大方,独乐乐不如众乐乐,准许近臣观摩赏玩甚至钤盖印章。侍御曾笙巢并非孤例,我们还能找到顾琮(?~1754)的一件临作。

《送梨帖》其后又递藏何处呢?
清代郭尚先(1785~1832)《芳坚馆题跋》有:“送梨帖真迹亦藏大内,三希堂‘送’字尚完。末香光行书‘家鸡野鹜同登俎’一诗。”
这是句令人惊异的描述,郭尚先竟然说“三希堂‘送’字尚完”,可乾隆爷自己都说了“此十字以高简胜”,而且刻帖上分明并无“送”字。可见此时恐怕出现了三希堂法帖的伪造品。
杨守敬(1839~1915)云:“大令此帖,与篆隶出入,高古绝伦,自谓与乃父当不同,赖有此耳”。
然后,裴景福(1854~1924)的《壮陶阁书画录》记载了一段跟送梨帖有关的见闻:“…后附高丽笺香光临《送梨帖》并书坡诗,旧为展云师藏,光绪初屺怀作合质余斋,年余赎回,售诸陆诚斋”。
讲的是费念慈费屺怀(1855~1905)有时经济拮据,甚至会拿藏品(《送梨帖》)典质于裴景福处。裴景福提到的上一任藏家冯展云(?-1883)
根据鉴藏印可知不久之后《送梨帖》便到了完颜景贤手中,这也是目前能确定的最后一任藏家。完颜景贤生于满洲贵族之家,家学渊博,历代以藏书为乐,其先祖完颜麟庆亦是清代著名藏书家,而麟庆之母恽珠乃是常州恽寿平一族的后裔,精诗擅画,家学渊博。这些先天优势造使得他对于收藏别具只眼,张伯驹先生曾盛赞完颜景贤为“清末民初北京书画收藏家之首”。
时代风云变幻,完颜一门家道中落,为求生计,完颜景贤及其子启迪,大量散出其藏品。许多国宝级别的书画珍品,在其亡故后,尽数流失在外,甚至杳无音讯。《送梨帖》的下落究竟何处,仍是一个谜团。
其实,事情还没有结束。不知大家有无注意到一个吊诡的地方,就是文同题跋和米芾记录之间是存在矛盾的。文同与苏轼非常交好,东坡曾有篇名作《文与可画筼筜谷偃竹记》就是写他的。文同的生卒年是1018~1079年,题跋时间为治平己巳冬至。首先,治平是北宋时宋英宗赵曙的年号,共计4年,即1064~1067年。米芾的生卒年为1051~1107年。如果文同当真留下题跋,米芾是不可能没有看到的,然后他只提到了虞世南和王孝先的跋。米芾决计不会故意忽略。再有,干支纪年法六十一轮回,最近的己巳年是1989年,无论怎么计算,己巳年也总是结尾为9的年份,治平年间根本就没有己巳年。文同的跋很可能是伪造!

另外,《送梨帖》上的印章也有可疑之处,正是那枚最早的“董史秘貦”。再仔细和《捣衣图》中的印章对比一下,是不是发现了有些差别,如果调整好尺寸,两者是无法重合的,也就是说其中一枚应该有问题。再回顾一下已知的《送梨帖》流传过程,似乎它从南宋到明代中期就断了线,中间任何痕迹都没有留下,这不值得怀疑么?而且,董其昌对《送梨帖》的态度是否也太过冷淡了呢?他的笔记中很少提到此作,题跋内容也不过直接引用苏轼的题诗,自己并不直接介入评论,显得相当微妙。
或许,《送梨帖》的故事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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