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米歇尔与蓬托尔松 (八) 诺曼人自己的(九)回声
( 八)诺曼人自己的
我们坐在客厅的壁炉前,三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偶尔瞥一眼电视中的音乐节。天花板有两层高,斜坡屋顶下撑着裸露的木梁。梁很粗,上面放了一些古旧的装饰品,其中有个石制的正十字架,中心圆圈里有些隐隐的雕刻。
“那是图卢斯”,老头指着电视里的场面说。
“场面确实大多了。这个唱歌的像个职业歌手,不像我刚刚在城里看见的,都是业余的。”我说。
“这个人很有名,她叫什么来着?“老头转向老太太。
“我也不记得了。很有名。“老太太摇摇头:“现在的歌我都听不懂了,不过他们年轻人喜欢。”
“我们城确实太小了,没有什么有名的人来。您刚才在外面看到些什么了?”老头转向我。
“很多跳舞的,有些上年纪的人在跳华尔兹,穿着很漂亮的拖地长裙,还是那种撑起来的很宽大的。”我两只手在身边绕了个圈给他比划。“还有跳肚皮舞的。其实没有看到太多唱歌的,有个人抱着吉它,但是我在那儿的时候他一直在调音,后来我溜达去看教堂的时候远远听见他开始唱了。”
“您去看了我们镇的教堂?”
“是的,美极了,和圣米歇尔岛的风格不一样,更古老。”
“您是说圣米歇尔岛上修道院的教堂吗?美啊!“老太太没听清,插话说:”哥特风格,火焰式,最美了!”她啧啧感叹着,目光越过电视机的上沿投向对面的墙上,好像那里开出一对对尖拱,透过它们一直能纵穿到中世纪去。
“我更喜欢罗曼风格。” 老头说。
“哦,是吗?”好像梦被惊醒,目光收回来,她有点诧异地望着老头。
“我也更喜欢罗曼风格,它更简单,更古朴。”我附议老头。
“啊,您也更喜欢罗曼风格!”老头满心欢喜地扭过头去:“你看,她也更喜欢罗曼风格!”
“而且这是诺曼底本地的风格啊!诺曼人的罗曼风格,和其它地区的都不一样,独一无二的。”
“是的!是的!”老头喜不自禁,充满自豪地再次扭头看老太太:“这是我们自己的风格!”
刹那间,如同莫泊桑与亚当斯突然坐在了两侧的沙发里,或是普通群众与考古学究相遇,抑或是巴黎人撞上了诺曼底人。女性的蕾丝的火焰的哥特对感官直接冲击,然而其对面是佐以历史情感难以名状的对过去的留恋。罗曼风格比哥特风格更美吗?未必,二者的天平上,压秤的分量并不来自审美。二者也均已成历史,很难掂量哪个时代的历史更有价值,更值得保留。分量只在人心里,在一种风格那里,也附着了一种身份认同。
我抬头张望了一下:“您家里也有一个呢!多美啊, 似乎是凯尔特和奥克十字架的结合, 非常古老!”我手指向木梁上的那个十字架。
“啊!您知道它的年代吗?我很想知道,一直没有人能够告诉我!“
“我也不能肯定,我不是专业人员,对诺曼风格的了解也很粗糙。“
“但是看得出来您是钻研过的。“
“嗯,是,但我只是业余看看书而已。“
“您就大概估一下年代吧,我真的非常想知道。这是一个古董店里买来的,当时那个老板说它很古老,有一千年历史,我不知道该不该信。“
“一千年差不多,应该至少有九百多年了。您家里这个和镇子上那个教堂西立面顶上的那个十字架是完全相同的风格,时代应该也是五十年之内。那个教堂的西立面应该是11世纪的,很典型的诺曼人的罗曼风格。”

“是的是的,Notre Dame de Pontorson,很美。您说这个真的有一千年了?”
“是的,我认为差不多。”
老头激动得站起来,走到老太太身后,轻摇她的肩膀:“你听见没有,有一千年了!”
“我也只能大概估计。”我赶快澄清,“不过应该差得不多。”
“一千年了!”老太太呆望着十字架,呐呐地重复着,好像纳西索斯突然瞥见水中的身影,惊叹中一时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美丽。
“您的家真好!”我感叹:“这个客厅,感觉就像坐在历史里。您这个壁炉也有三百多年了!“我望着石壁炉上的年代的阴刻:1687年…… ”那还是路易十四时代呢!”经历了三百多年的烟熏和抚摸,石头油黑发亮。石壁上没有精细的雕刻,在当年该是普通农家所用。“您是怎么找到这个壁炉的呢?”
“是的!“老头很自豪地说:“这个壁炉是原先房子留下来的。四十多年前我们把这里买下的时候,原先的房子已经破烂得没法住了,就全拆了,盖了现在这个,但是这个壁炉我们没有动,这就是原先壁炉的位置。”
“这就是1687年这壁炉所在的位置!”我感叹:“现在还在这里,一丝一毫没有移动!它还能用吗?”
“能用啊!我们冬天就会用。这里冬天很冷。我们客厅不生暖气,就靠这个壁炉。”
“多好啊!三百年前的东西还在生活里。”我望望壁炉,又抬头望望那个十字架:“甚至一千年前的东西还在生活里,就在家里,普通人的家里。”
老头和老太太满意地对视着,又满怀自豪地看了看沙发里那个徒有羡鱼情的中国游客。
(九)回声
回到家一个月内,我写下《蓬托尔松之夜》,而圣米歇尔却拖下来,一拖就是一年。每想到圣米歇尔,脑中浮现的是烈日烤肉,劣质纪念品,成群结队的小学生,甚至想象中(事实上我并未亲见)的婚纱新人,仅在一坨人肉堆上才隐隐出现那水中遗世独立的尖塔。圣米歇尔或许只是通往诗意之地的路上散落的白羽黄喙,而诗意之地在它的对岸蓬托尔松。
我只在蓬托尔松镇上晃荡了两个小时,教堂关门没能进去。夕阳将外墙鎏金,那“波斯”的风格——肯定并不“波斯”——但也许从小亚细亚渡海而来,也许倚身于精美的战利品,也许尚隐形于几个石匠木匠的手艺中,后者也许是在东方生活了几代的法兰克工匠的后代,跟随着十字军的残兵败将回归故土——简朴几何折线刻在弯曲的拱上,正十字与谜一般的面孔。是的,我喜欢罗曼风格,以及这种诺曼式的罗曼,独一无二的,诺曼人自己的风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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