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拥抱时间的碾压
给自己设了个限期以鞭策阅读,于是赶在2019年结束前重读了一遍《西西弗神话》。这是法国作家Albert Camus(译作“加缪”或“卡缪”)的一本哲学散文集,轻量级小书,加起来不过一百多页,却是我读了好多年,也记在心里好多年的一本书。
初中的时候第一次读,被书中对西西弗这个神话人物的诠释吸引,除此之外,其余都读不懂。这次重读,依然有不懂的地方,但至少知道为什么不懂——这本书,更偏重于表述观点,而非阐明观点。所以很多读者看它,总觉语句华美深刻,不明觉厉,却很难把握它实际表达的东西。在我看来,这本书的第一章《荒谬的推理》论证得相对清楚,但从《荒谬的人》开始,作者就有点放飞自我了,或者说,留给读者的想象空间就开始扩张了。但这一切并不减损这本书的迷人之处:它自顾自地在彻头彻尾的悲剧中,论证了彻头彻尾的幸福。
我之所以能够把它记在心里,便是因为这个迷人之处很大程度上影响了我从少年时期起,直到现在的人生观。西西弗的神话,就像一枚种子,在十多年前我第一次见它时就被埋在了我的心里。尔后,这枚种子循着我的人生轨迹生根、发芽、成长,渐次繁茂的枝条伸进世界的广袤里,让我与各种各样的遭遇博弈,与各种各样的思潮碰撞,而当我有一天重读这书,才发现它就像一个预言,记录了我之后的渴望和这渴望的种种因由。
神话里是这么说的:西西弗受神的惩罚,必须推一块巨石上山;每当巨石即将到达山顶,它就会滚回山脚,西西弗必须重新回到山脚,再一次推巨石上山。这个过程循环往复,永不止歇。西西弗的努力没有任何意义,他的生活没有任何希望,他的一切劳动都是荒谬的。然而,加缪认为,西西弗是幸福的,只要他能够意识到这一切的无意义,能够承认命运的无所希望,却依然不断行动着——他就胜利了。
这是一个关于生命的比喻。加缪认为,所有生命的“明天”都昭示着“死亡”;但人们却普遍坚信“明天会有希望”,并以此信念活着——这在逻辑上讲不通,是为“荒谬”;而认识到“荒谬”本身,却依然故我的人,就是作者笔下“荒谬的人”。他既不否认内心的希望,也不否认“根本没有希望”的客观事实,他承认行动的无效性,却依然行动着,他在清醒和循环往复的徒劳无功之中实现了反抗,获得了相对的胜利和自由。
生命荒谬的本质使一切价值判断失效。充分意识到这一点的人就是在注定的悲剧中活得最幸福自由的人。因为他能够坦然接受:重要的不是活得足够好,而是活得足够多;关键不是解释生活和寻找生活的意义,而是体验生活和感受事物的面貌。
谁又能说时间是线性发展的呢?重读这本书的过程中,我分明感受到了一种循环。某些我当年并不懂得的部分,却被我后来的某些抉择解释;而我如今的一些困惑,又在被解释的部分当中得到进一步的解释。我以智性的大脑去接近这一刻的思潮涌动,为了寻找一个答案;而被煽动的情绪却把我引向一个形象,最终回到问题本身。
《西西弗神话》里头的概念可以联系的东西太多了:尼采的“永恒轮回”,梅洛庞蒂关于时间的阐述,甚至是我最近看的一部电影:《云图》当中,不断转世、不断经历同一种失败,却依然充满希望的情节。“意义”、“好处”、“希望”都是幻觉,我们不能抛弃幻觉,却也不能因为幻觉而为自己的生命树起栅栏,束缚了存在的自由。All boundaries are conventions——我被《云图》插曲的这个曲名吸引。“所有的界限都是惯例”——这是它的中文直译,这就很耐人寻味了:到底是要强调惯例就是生而为人的界限所在,还是要强调人的界限只不过就是些惯例而已呢?我倾向于第二种理解。电影里,“惯例”规定了“没有胜利”,但角色们纷纷在无所希望中挣扎到最后。也许生而为人的事实就是会告诉我们,你一定赢不了时间。但我们不能因为“赢不了时间”就放弃“活着的斗争”——荒谬之人在这个决断中实现了他的伟大。
写下这些话的期间,我们约定俗成的2020年到了,四周响起了鞭炮声和烟花声。窗外的世界为虚幻的希望全力祝祷着,窗内的我也在期盼着自己的明天,啊尤其是下学期的选课:美学、政治哲学——多么让人快乐而又没意义的东西,什么都实现不了,即便实现得了也终将消逝。清醒地意识到这一切,真心地继续作为一个被永恒拒之门外的肉身拥抱时间的碾压——一年又一年过去,如此循环往复不断。《西西弗神话》作为过去一年最后的读物,也算恰当了,毕竟它让我这个个体流逝得更有意思了一些——前文说了,关键就是体验和感受嘛。
最后以一段引文作结吧,祝自己“长生不老”:
反抗就是人不断面对自我而在场。它不是向往,而是无希望地存在着。这种反抗实际上不过是确信沉重的命运,而不是与命运相随的屈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