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纽约生活19】The Way You Look At Me
We see ourselves through what we think, how we feel and what we desire, meanwhile through the ways others looking at and seeing us.
一九年我目睹了很多不同的看我的眼光,有的让我欣喜,有的让我微笑,有的让我绝望,还有更多的,让我如芒在背的去思考,我作为一个年轻女性,在女权话题Me Too轰轰烈烈展开在纽约以致全世界的这一年里,却仍然每日要面对的,冷酷尖刻的社会固有形象、偏见和歧视。
希腊神话里说Νάρκισσος在水边爱上了自己的倒影,最后憔悴而死,世人提起”narcissist“和”自恋“也多有不屑和嘲讽。然而在这个女性无一不自卑、不自我倒戈自责的时代,我想起这个故事总是会不忍去对”爱恋自我“的这个故事和感受多有苛责。自恋并不一定导致自大,没有自大和横行的自我爱恋,其实特别可爱——因为不认可自己,不爱自己的人,是无法去真正去爱他人的。
然而让我真正对这个故事心存温柔的,是另外一个人看我的眼神。
他目光如炬,有力且精准。无数次我将目光从别处移到他身上,都无一例外的发现他的凝视,仿佛他的目光里包含着完整的的他自己,也在渴望着全部的我。那眼神背后带着三分天生的孤独,五分的洞视人世,两分不由言说的骄傲里面,有对我的渴求,有控制住的狂热,有对我不说出口的期盼,有太多太多的东西。
我对上那双眼睛,就常有热泪不由自主的从我的眼眶里涌出来,太强烈了,简直万劫不复。
正是因为这双眼镜曾给过的注视,我在镜子里第一次看到了镜子里我看我自己的眼神,那眼神里掺杂着爱,但也掺杂着掩不住的疲惫和无奈,被控制住的对自我的不信任和鄙夷。
我才明白,原来被爱过,能够更好地爱自己——因为有了参照,有了对比,就有了照进密不透风的自我的光。因此开始羡慕水边恋慕自己倒影的少年,他看自己的眼神,一定比我给我自己的更纯粹,更美好。
爱情是19年的幸运,也是19年的劫。前人和所有的经历都没有教会我如何辨别两者的区别,待我反应过神,已经同时抓住硬币的两面,被命运保护并打磨嘲讽着,我作为一个愚人,不知如何割舍,
爱情有如此多的形态,能够萌生出参天大树,也能孕育海啸摧毁一切,因人而异,因时而异,难道是作为肉体的人类,对高次元的神界的接近吗?越来越多的问题,越来越少的答案,然而却没有困惑,仿佛那浓烈的眼神,以超出想象的坚固,支撑着一切,随着时间向前推移。
去年三月,我在本子上写:
”也许因为这个冬天格外的长/也许因为我殆尽的希望/
只剩下一个瓶盖的容量/浅浅的只能养着一条阳光的影子/或许也因为你格外的远。
但也正因如此/我的希望格外的充沛/像是憋了一整个季节的雨/
像是一场白鸭绒雪后不再耐烦待在房间里的小朋友/撒欢满地跑啊跳啊笑啊滚啊。
希望春天的风吹起/希望春天的树猛的生长/希望满枝丫的梨花漫天的飞舞/
希望紫色的郁金香挤满楼下小小的花园/
希望在春天的所有温柔里/再遇上你温柔的、远远的就在人群中掠住我的眼睛。
然后把所有的/所有等待的眼泪和漫漫的长夜/所有的质疑怨言和苦恼/
都一下子抛在融化了的冬天里/抛在你张开的怀抱外面。”
19年夏天,我机缘巧合结识了Head Mistress Jo,是纽约的一位传奇女性。继而我慕名去她开办的纽约脱衣舞娘学校拜师学艺,学校藏在东村一个非盈利的舞蹈排练教室楼里,就像是这个城市无数其他的传奇一样。
我每次都会提前十分钟在门口坐着,微笑着看着姑娘们不施脂粉的一贯而入,身材长相各异,有的木讷有的活泼。
我不得不承认,我每次走进教室前,无论如何调整心态,都多多少少会有一种“知识分子”的优越感,有一种亚洲姑娘的骄矜。当我走进那个教室,和妹子们一起坐在地板上全神贯注的听Miss Jo讲课,在镜子前反复学习和练习一个动作的时候,我发现,我跟她们并无不同,她们跟我也并无不同。
在这个“不同"和”一致“的拉扯中,有一天我像往常一样坐在教室走廊上,一瞬间的想到:我虽然没有鄙视她们,但从我觉得自己比她们更“骄矜”的那个念头开始,我就在潜意识里轻视了她们。
然而讽刺的是,对这个教室外的任何一个人来说,我和她们并无任何区别,我是“她们”中的一员,所以就像是我“自然而然的轻视她们看重自己一样”,教室外的任何一个人也会“自然而然的看轻”我,甚至会鄙视我。
这并不是因为我是谁,我做过什么,仅仅因为这扇门和大众对于这个群体的“固有印象”,在我走进这扇门的时候,就自愿的走出了在被社会尊重和保护的区域,成了有可能被“社会固有形象”轻视和伤害的一员。
这个发现让我惊恐不已、如芒在背。
这个如芒在背的感受,是在这件事上把我从“优越感”里拉出来,用平常心去重新思考”女性权利“和”女性形象“这件事,并且重新验证了这样一件我一直懂得并且在不断体会的事:
人的偏见和恶经常藏在生活细微之处,所谓devils hides in the details。只要有”自我“,有优越感,一个人就不可能从自身理解”平等“这个看似普通却非常郑重的概念,就更不可能从缺少对”平等“的深刻理解和体会的这个自身出发、继而创建出平等的社会环境。
对于平等的呼吁和争取,真正的战场从来不在街头举牌子呐喊,在于渴求平等的每个人的内心,和他们所创造的生活。
继而说回来,如果不是走进这扇门,甚至是后来走到舞台上和这一群姑娘们一起表演的这个经历;如果不是本来就对Miss Jo心存尊敬和佩服;如果不是这十二年来,从女院对女性学的学习和研究,到在西方社会十年来日日对于”平权“的浸染式教育;如果不是纽约这个大熔炉里的生活里结识了如此多神奇的、格外勇敢无畏、美丽的人儿,他们在我生活里活生生的爱着恨着前进着,无论他们的职业是什么,身份是什么,做过什么,又有什么事发生在他们身上……
如果不是有这么多的如果,我根本无法体会这一个如芒在背的瞬间,甚至对于我身上的优越感毫无知觉,就更谈不上剔除这层无用的虚假的优越感了……由此感慨,他人,若不是在泥潭里打过滚,在冰天雪地里挨过冻,又如何能理解那泥潭、那冰天雪地里的冷?
我和妹子们burlesque表演那天我请了十一个中国妹子加上我纽约最好的律师朋友M和他小女朋友,大家都跟开party一样激动,早早的去了位于纽约东村的地下酒吧(名副其实的地下酒吧哈哈哈哈)占位置、给我送吃的喝的化妆品。我在后台帮其他妹子们化妆做头发,开心的一塌糊涂。
表演开场之前,bar tender来后台跟我聊天,他说那晚的门票居然提前卖光了,现在就连站票也卖光了,吧台前的空位沾满了人。
我撩开了舞台侧面的幕布瞥了一眼,真的是,外面一片喧哗。
那晚表演效果格外的好,大家格外的热情,非常的捧场,每个抛出去的梗都接的出奇的顺利。
都在中场休息我出场go-go dancing,十一个中国妹子一溜的站在舞台下面,每个人手里握着一块钱给我塞小费(她们中很多后来承认一直在电影里看到过这个场景,但都是男人塞女人小费,我跳舞那晚终于实现了她们脑补许久了的小剧场),一脸认真的仰着头等着舞台上的我跳到她们面前她们好可以把小费塞到我的丝袜里,塞小费的时候其中一个妹子手还在抖,也不知道是紧张还是激动,反正我的脸都笑到变形了。
我谢了幕后,数不清的陌生人,尤其是妹子,走到我面前对我说恭喜,对我讲她们有多么喜欢我的表演,印象特别深刻的是一个金头发的美国妹子,握着我的手小心翼翼的说我太美了,她看呆了,她今天是跟朋友来的,本来没有期待很多,然而看了我的舞蹈后,也想去burlesque学校看一看。
这些鼓励的、欣赏的、友善的眼神,我想我一辈子也不会忘记。
我也觉得非常非常的幸运:因为我深知,在文化格外开放和多元化的纽约,在性文化格外包容的纽约,在女性自我意识格外强的纽约,才有这样的场景——一场burlesque的表演,被当做美和艺术来欣赏和赞美的可能性,才能够激发陌生的女性去探索和拥抱她们身体的美和性感的好奇心。


与这场表演场景完全相反的,是另外一场挪威朋友的婚礼后狂欢。
挪威姑娘和我们是在burlesque课上认识的,她在一家挪威media公司做总监,但是性格极为豪爽和热辣,她跟我出现在课堂上的原因很相似,都是通过me too的运动,结识了Miss Jo被她的性感妩媚和大胆所折服,而决定一探究竟。我们还打趣说,这个时代,变性感已经远远超过了看维多利亚内衣秀,变性感需要我们亲自来走这场秀,甚至现在走秀已经不足够了,需要演一场秀。
这位热辣的挪威姑娘继而和他的男友办了一场聚会,邀请了亲朋好友来,在聚会当场宣布了当天早上结婚的消息,众人惊奇只下,聚会后来变成了一场盛大的party。
挪威姑娘在party前向我们一众课上的妹子们透露了她的小计划,问我们愿不愿意make her wedding party more special,每个姑娘都欣然同意了。
然而一众表演的妹子,在这个明明是非常开心又特别的日子里,目睹了无数的乌龙:C妹子的裙子在抛下舞台后被看客收进了自己的皮包里准备带走;A妹子在上台前听见从洗手间出来的两个喝醉了的新郎的朋友毫不知耻的大谈任何胸部号码小于C的都是残疾;我在谢幕后退场路过狭小的走廊,更是目睹了不远处一行不善的贪婪的油腻的眼神。
我心里一直有所预料的,那个被”归类”和“看轻”的如芒在背的可能性,居然在毫无防备的、在一心想要为朋友的婚礼增添快乐的期待里,成为了现实。
在那个因为舞台灯光被暗下去的退场走廊里,在那一行不善的、贪婪的、油腻的眼神的注视下,我突然明白了“被消费”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我当时是那么的庆幸我受过良好教育、靠自己的脑子养活自己这样一件事——试想,我有选择,因为我的家庭和背景给了我选择的权利,因为他们懂得教育的重要,因为我的家人爱我,因为我的家人几代勤劳努力,也因为我的国家自强自立;但是,如果我没有选择呢?那些没有选择余地的女人呢?如果是那些靠取悦男人养活自己甚至养活孩子的女人呢?
每个人都愿意被尊重,没有人愿意被消费,然而明明知道自己被当成一块肉,明明看到了对方眼里不善的不尊重的眼神,如果还要因为生计而走上前去……也许这只是臆想和猜测,但我希望这种臆想和猜测永远没有人真实的体会到。
当然19年还目睹了更多更多的眼神:有听过我的过去的故事后怜惜的支持的眼神、钦佩的眼神;在gala被介绍给某个"成功人士”,在还没来得及介绍自己,就因为是罕见的亚洲年轻面孔被当成了gold digger的那种“我知道你们都是为了钱”的眼神;在三番城外被一个流浪汉疯狂而又歇斯底里的盯着大叫“滚回你自己的国家去!美国不欢迎你!!”的敌意和防备……
好的和不好的,都如此完整的真实的呈现在面前,细细想来,有庆幸也有悲伤,百般滋味糅合在一起,贯穿了我的2019年。
想说的话题太大太多了,有的问题其实在中国甚至是很多美国地区都是敏感的,并不知道应该怎样形容,怎样讲述;那些鲜活的经历,扎在肉里的,或者暖在心里的,写成文字,无论如何,都显得如此苍白和无力。
但无论如何,我都觉得19年是无可争议的美好的一年,因为我仍然在“看清这个世界并且爱他”这个信条上走着、体会着。豆瓣上19年更新了26篇日志,远远超过了18年的0篇(真的是一篇也没写,太神奇了),也算是一个巨大的进步。
新的一年,对自己有几个诚挚的希望,其中一个,就是可以一直在豆瓣上写下去,能更好的的写下去。至于三次元里,让我尽情的开心的笑就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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