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夜归人
走出服务区,是一个下坡,一层薄薄的雪铺在水泥路面上。我穿着烂大街的大黄靴,留下一串脚印。
刚下过一场雪,路灯昏黄的光从枯枝中生长出来。路灯下一对影子,男孩个子很高,像一棵施肥过猛的树,女孩是从地里生出来的小蘑菇。女孩翘起脚,雪地靴是浅浅的沙色,海水打在沙滩上,留下来过的痕迹。雪花落在鞋面上,融化成地图。女孩扣好男孩衣服上面最后一颗纽扣,那是一件深色的冲锋衣,混在夜里,辨不清颜色。女孩把黑色毛线围巾打成一个好看的形状,男孩的嘴巴和下巴都被紧紧的包裹住。现在还有谁给谁编织围巾嘛,用一条长长的毛线和几根细长细长的针。
我走过一条大影子,一条小影子。
大黄靴踩在白色地面,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风自由地在校园里穿行。此时经过北区一号楼。男孩的大帽子扣在头上,风调皮地钻进帽子上的毛,那些毛便开始跳舞。女孩走出宿舍单元门,我见过一号楼宿管大妈,喜欢大红色,毛衣鲜艳的如超人内裤。有传言大妈和水站李大爷暗生情愫,不顾家人反对,计划私奔去铁岭。女孩张开双手给男孩一个拥抱,男孩的脸冻得通红,像一种动物的屁股。男孩和女孩手挽手走向北门。我们顺路,我前,他和她后。这个时间出去一定是完成恋爱关系中的肉体交流,换成粗俗的话就是两个人脱光衣服抱在一起嗷嗷怪叫。我们步调一致,没人加快或放慢。有冰的路面是黑夜的镜子,踩在镜子上,随时可以飞起来。
我向左,她和他向右,就此别过。
178车站临着一根路灯,是新换的路灯,响应城市改造计划嘛。新路灯发出白色的光亮,和月亮一样清清冷冷。没人记得之前的路灯是白色还是黄色,大家都喜欢低头看手机。我抬头看夜空,供暖公司的大烟囱呼呼冒烟,烟混进云层,云在夜晚变成一种灰色,这有可能是云摘下面具的样子。云要保持一整天白色,很累的,就让它们在夜里轻松一下吧。178车站旁有个搓手的男人和一台深色电瓶车。哈气从男人嘴里吐出来,成了一阵雾。男人个子不高,带着粉色格子雷锋帽,看起来像一个精神病患者。178车缓缓进站,司机疲惫地按下按钮,没人上车,这里离终点站不远了,是最后一趟车。有人说最后一趟车上或许会有来自另外世界的生灵,可是谁又能看见他们呢。178车缓缓离开,司机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气,黄牙黑嘴唇。
车站多了一个30多岁的女人,刚刚从车上下来。她个子不高,戴着粉色格子雷锋帽。这样一来,178车站此时站着两个精神病患者。那辆电动车是精神病患者们的坐骑,男人坐在前面,女人坐在后面。女人两只手紧紧地抱住男人,手套也是粉色。腰间的那个位置,男人多了一种温暖。
电瓶车朝着和我相反的方向驶去,我转身,眼睛跟随车轮。红灯亮时,电瓶车停在路边。女人的头贴在男人的背上,我听不清他们说什么,谁让我妈生我的时候没给我配上一副顺风耳。女人或许说,好冷呀,快点开,家里多暖和。绿灯亮时,两人一车突然生出一双翅膀,不知是男人的还是电瓶车的。有了翅膀,电瓶车载着她和他飞了起来,越过出租车/私家车/小货车/追寻肉体结合的男孩女孩头顶。
我的瞳孔里此时有了一对翅膀,它们朝着家的方向飞驰。
走到小区门口,门外站着的外卖小哥跺着脚戴着难看的黑色摩托帽。我划卡开门,外卖小哥跟着进来。我们一起走,走到11号楼,走到2单元。我开门上楼,外卖小哥跟着我,我走到六楼,外卖小哥站在我身后。我把钥匙插进门锁,向右扭三圈,门开。外卖小哥跟着我进屋。
我打开门厅的灯,水晶吊灯发出耀眼光芒。外卖小哥摘掉摩托帽,头发压得像黑色扫把。他说,快过年了,想弄些钱回家过年。我说,你们这行真辛苦,这么晚了,还在奔波。外卖小哥朴实地笑了,他把手上的白色袋子放在我的鞋柜最上面一层。我想,也没订外卖呀,小哥可能是送错了,但这么冷的天,得让他休息一会儿。外卖小哥从衣服里摩挲着什么,我走进厨房,拿起保温杯倒满一杯水。
外卖小哥接过我的水十分感动。
我们坐在沙发上,聊了起来。我把巧克力剥开送到他的手里,他示意手脏。我直接把浅黑色的巧克力送进他的嘴里,瞬间,他脸都红了。
时间一秒一秒走过,外卖小哥说,啊,我得走了,你是个好人,祝你幸福。
外卖小哥走后,鞋柜上的袋子还在,他可真马虎。我打开袋子,里面是一把刀,忧郁地放着寒光。
北方冬天的夜晚。
一定还有人走在回家的路上。
西米
2019.12.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