伦敦学花 | 花艺是个体力活
“能帮我把这盆花换水后放到那个角落吗?谢谢!”
这大概是Emma对我说过的最多的一句话。Emma是我家附近一间小花店的老板。花店位于一条小路的转角处,透过三扇巨大的玻璃橱窗,可以看到店内摆的满满当当,桌子上摆着一簇簇鲜艳的鲜花、一盆盆白色的蝴蝶兰,角落中是巨大的植物和干花,半空悬挂着花环、鸟笼,常青藤。可我每天早出晚归,经过时都只能看到门口“closed”的牌子,从不见开门。所以我一直以为这大概是哪个阔太太开的,不为赚钱,只是有个地方打发时光罢了。
十月的某天,准备回家时下起大雨,没带伞,一时又打不到车,正巧红巴士来了,我就坐上了车。下车时,雨势略小了些,但雨点依旧密集,我顶起包就往家跑,没想到跑过那个拐角处,有灯亮着。刹住脚转头一看,雨丝将橱窗洗刷得分明,花店里亮堂堂的,竟然在营业!反正现在雨还下着,不如趁机会进去看看,我连忙抖了抖包上的水,进了店。
大概因为潮湿,店内空气中植物的味道十分浓郁,我好像从雨中伦敦一步冲进了上世纪某个隐秘的花园。在头顶如烛火般摇曳的小灯泡的照耀下,植物纷纷展现出黄昏时分的倦怠性感。我站在其中,不自觉地开始深呼吸,这时,桌后站起一位大概五六十岁的妇人,挂着英国老太太脸上常见的,温和的微笑,对我打招呼。我赶快回礼。
最初,她以为我是住在附近的IC的学生,得知我现在唯一的学生身份就是“花艺学校学员”后,她倒是笑了,说花就是美好生活。她开花店很多年了,特别理解女生们的小心思:有一间属于自己的漂亮小店,每天侍弄花草,为客人们设计、制作美美的花束或桌花,听起来既美好又浪漫。“不过,开花店可不轻松,”她话锋一转,狡黠地冲我眨了眨眼睛,“花艺可是个体力活。”
“我明白。”我说。在学校帮老师搬花,收拾东西,给花打刺、换水,我知道日复一日做这些并不轻松。做bouquet时单手拿着,越来越重,就觉得吃力,更不用说把一米多的超大型作品扛回家时的辛苦了。
我给她看了我做的花,她赞美道:“真漂亮”。其实,我到现在都不太能分清英国人的彩虹屁与真诚赞美,因为看起来都发自肺腑。但既然被夸了,我就鼓起勇气问她可不可以偶尔来店里帮忙,不要钱,只为了感受一下实际工作氛围,她自然欢迎我这个免费劳动力。之后我告别了她,走出花店。雨停了,湿透的地面反射着路灯光,一颗颗延伸至家的方向。
隔了近半个月,我才有机会再去花店。本想着可能需要再做一次自我介绍,Emma却还记得我,她热情得邀请我看她为住在附近的老客人制作的香槟调花束。我看到微博和抖音视频,国内好像流行自然风的花束,但这边的花束还是圆圆的半球形为主,十分优雅。要做好半球,保持每个角度看都是完美的弧线也并不容易。经验和用心令Emma的花束很完美,我想,收到花的客人一定会很喜欢的。
Emma年纪大了,关门早,周末偶尔才营业,我能去店里玩的时候,都赶不上她的忙时,所以我去了几次,也没有什么可做的,最多是帮她换换水(换多了也腰酸背痛)。直到圣诞季临近,预订各类圣诞树或花环的人多了,我才感受到了一些属于花店的忙碌。更多的时候,我们坐着喝茶聊天,那种感觉就像是与自家姨母闲聊一样。我也不禁会想,她一个人在店里的时候,会与花草们说话吗?这令我觉得开花店不仅是个体力活,好像还有点寂寞。
那段时间,恰逢我们在学校连续学习各类圣诞装饰的阶段:圣诞花束、圣诞门环、圣诞桌花、圣诞树、圣诞garland,我无比强烈地感受到了西方人对圣诞节的重视程度,好像掉入了永无止境的圣诞漩涡,每节课都是圣诞圣诞圣诞,搞得我都一度厌学,巴不得圣诞节早点过去让我做点别的了。但没多久,圣诞为我带来了意料之外的高光时刻。Emma店里组织了圣诞花艺体验课,她邀请我一起教她的客人们做小小的圣诞树和圣诞门环。那时我的同学们早已开始在ins上售卖自己制作的圣诞花环了,我当然也想实践一下,于是一口答应下来。
上课那天是难得的晴朗天气,我早去店里准备上课用的材料。冷杉、圆柏、苔藓、松果、肉桂、干橙子片、塑料彩球、棉花、蜡烛……明明把店里清出了很大一片地方,却看起来却依然拥挤不堪,特别是抱着一捆捆巨大的冷杉树枝进出时,真希望房间再大一点。手上很快沾了杉树的气息,淡淡的,却盖过了我的香水。客人们也陆续到了,刚才的拥挤程度跟此时一比真的不算什么了。
等我收拾好东西再回到长桌前,五六个打扮讲究的老太太(不过也才五六十岁)已围坐成一圈,这令我刹那间回忆起了在日本教中文古诗时,被日本老太太们支配的恐惧。不过比起当年那几位穿着和服不苟言笑的老太太,我面前的伦敦太太们可明显和蔼得多,她们都笑吟吟地看着我,让我放松不少。我与Emma给大家分发完材料,就开始手把手教大家做起圣诞花环来。我们并没有用市场上售卖的半成品花环,而是像学校教的一样,从给光秃秃的铜圈圈缠苔藓开始制作。大家边做边聊天,有说有笑的,并不追求完美,只是享受整个过程。这样也很好,花艺作品是为了装点生活,但制作的过程本身,也是为了让自己的生活更加精致、美好。
我一直陪着她们,等大家热热闹闹开开心心地做完,打包,聊天,离店,才发现自己也不知不觉站了几个小时。站久了脚有些累,腰也酸,但我还是很高兴,毕竟是自己参与教学的第一节课。教学过程中,我有表达不畅只能靠展示和比划的时候,也有讲了自以为很冷的笑话,却把大家逗笑的时候,但我全程既没有紧张怯场,也没有兴奋到人来疯,总体效果非常令我满意,甚至可以说是超出预期,大获成功!我本以为,能在英国偶尔教一下中文和日语就够了,没想到还反客为主,现学现卖,教起花艺来了。这真的让我非常开心。
从小到大,看着生活过的几个城市的花店开了又关,关了又开,和蔡仁伟那句名诗说的一模一样——“花店不开了,花继续开”。我早就模糊感觉到了,花店不是个好做的生意,对体力要求高,门槛极低,竞争激烈,何况中国也没有如欧洲般普及的鲜花文化。(当然,任何行业都是优秀且努力的人可以留在头部)然而,看着学校老师们坚持了几十年,看着Emma充满热情照料着她的花儿们,心里还是很有希望。我想即使到了世界末日,花依然会是点亮许多人平凡生活的亮光,是绽放在土地的星辰。人们对美的向往不会改变,对美的渴求也不会消亡。因此,花店依然会顽强地生长在城市里,在市井烟火中。这需要每一位花园主、花店店主、花艺师的努力,需要他们用双手打造出五彩鲜活的梦幻世界。
花艺是体力活吗?是的。可花艺仅仅是体力活吗?不,思索美、构造美、传授美的过程结合了技术与头脑,难,却不会令人望而却步。好像爬了很久的崎岖山路,可两侧始终繁华烂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