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沙丨布考斯基译史小记(2019年版)

“待到太阳等不及了,我们才怒放” ——布考斯基译史小记 ◎伊沙 我被委以信任,因诗歌的 兴衰发展 至少我被委以的信任,是因它 衰亡的部分 ——查尔斯·布考斯基 一 我与至今尚未谋面的美籍华裔人文学者刘耀中先生建立通信联系是在上世纪90年代初,起初是他在严力主编纽约出版的《一行》中文诗刊上读到我的诗后写信给我,他在信中称我为“中国的金斯堡”,令我青春的虚荣心得到巨大满足写作上也倍受鼓舞。他在后来的信中总要夹寄一份他发表于海外中文报刊介绍西方文学、哲学大师的文章复印件,他系统介绍的这些大师有我了解的,有我并不十分了解的,甚至还有我压根儿不知道的。最吸引我的还是他在评述这些大师时所动用的知识系统和丰富材料,是我在一般国内学者那里读不到的。刘耀中先生当时已是退休年龄,而我大学毕业走进社会不久,我们靠通信建立起来的私人友谊真有点“忘年交”的意思在里头。介绍艾伦·金斯堡的那篇文章,是他在我的请求之下写的。他在该篇文章结尾处还写到:“去年西安青年诗人伊沙来信说,他很感谢我寄给他的那部一九八九年出版的巴利迈尔斯著的金斯堡传记,他希望我写一些关于‘被打垮的一代’的扫描及对金斯堡一生的介绍和评价,承蒙器重,特写此文以答谢!” 刘先生在信中提到的那部名叫GINSBERG:A BIOGRAPHY(SIMON AND SCHUSTER出版社)的金斯堡传记,是他在1994年寄赠于我的。这部英文原版书寄达之后激发的是我妻子老G将它译成中文的兴趣与冲动,当时国内的出版社似乎正处于刚刚懂得必须掏钱购买版权而又普遍买不起的阶段,出版几乎无望——正是在这种形势下,老G开始翻译这本书,我的前同窗和当年在大学校园里活跃一时的前女诗人深知金斯堡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她把自己的打算说出来,很像是情话:“大不了我就当翻上一堆资料吧——供你私人使用的资料。”老G的翻译工作自那年秋天开始,一直持续到第二年春节过后,因怀孕而告停。我由此得到了占全书四分之一的一堆中文资料,私下熟读,获益匪浅。我在反复阅读这堆“私人资料”时发现了妻子的翻译才能,尤其体现在译诗方面:“圣洁的母亲,现在您在慈爱中微笑,您的世界重生。在蒲公英点缀的田野里,孩子们裸着身体奔跑/他们在草地尽头的李子树林里野餐,小木屋中,一个白发黑人讲着他的水桶的秘密……” ——这是老G所译的金斯堡名篇《卡第绪》中的片断,我发现比之漓江版的单行本多了些诗味和灵气,写过诗的人译诗和没写过诗的人到底不一样……当时我只想到了这些。 二 第二年——即1995年,在刘耀中先生的一封来信中,他夹寄了一篇介绍美国诗人Charles Bukowski(查尔斯·布考斯基)的文章《号称“新海明威”的酒鬼诗人》。这是我此前一无所知的一位诗人,但这篇文章却叫我没法不激动:因为文中所引他诗的片断,也因为他极富传奇色彩的生平和他的人生态度,甚至包括他在美国文化中的际遇与地位。我的直觉告诉我:这是一位注定要和我发生关系的诗人,正如我在1986年初读金斯堡时的直觉一样。在我的急切要求下,刘耀中先生很快寄来了一本布考斯基出版于1981年的原版诗集PLAY THE PIANO DRUNK LIKE A PERCUSSION INSTRUMENT UNTIL THE FINGERS BEGIN TO BLEED A BIT ( BLACK SPARROW出版社)——这本宝贵的书是他在加州格伦底尔城的一家旧书店里购得并转送于我的,书的扉页上还留有上一位读者的阅读心得,他(或她)用英文写道:“我能说什么呢?大师!生日快乐1983”。 老G在看完这本原版诗集后对我说的话与当年顾城的姐姐顾乡在看到《今天》时对顾城说的话有点相似——她说:“他写你这种诗。”——正是这句话让我急切地想把布考斯基的诗变成中文,与妻子合译布考斯基的建议也正是由我在当时提出的。说干就干,当年7、8两月,我的暑假期间,我们共同翻译出布氏诗作24首,其中23首后来陆续刊发于《西藏文学》《女友》《倾斜》《中国诗歌》《诗参考》《葵》《创世纪》(台湾)《双子星》(台湾)《前哨》(香港)《新大陆》(美国)等10余家海内外中文刊物——其中既有期发量两百万份的大众刊物,也有非正式发行每期印数只有几百册的同仁诗刊——这便是布氏诗作在中文世界里的最早现身。也正是自那年起,我在中国当代的诗人圈中开始听到有人谈论布考斯基这个名字(一开始我还误听成诺贝尔奖获得者布罗茨基),并听到越来越多的赞誉之声,我知道由我和妻子老G一起提供的这个译本没有辱没大师的名字! 这年9月,我去北京出席诗刊社当年度“青春诗会”时,留在西安家中的老G经历了一次早产的危险,我被吓坏了——翻译工作就此叫停。接着是我们的儿子吴雨伦在那年冬天的如期来临……多年以后,吴雨伦也步入诗人的行列,除了遗传基因的作用,是否也得益于这段时间的“胎教”——用布考斯基的诗作“胎教”,够昂贵够奢侈,他当有更大的作为! 接着是老G眼中只有她这个“作品”的漫漫七年…… 三 在这七年中,我读到过布考斯基的第二种中文译版——只是一组诗,发表在美国《新大陆》诗刊上,是出自台湾旅美诗人秀陶的译笔——我觉得那是典型的台湾译风,他把布考斯基这条老硬汉搞软了,还搞得有点松松垮垮。在这七年间,中国诗坛流传的布考斯基一直是我和老G译出的那20来首——我确实感受到了它们的顽强,它们强大的生命力! 2001年某一天,青年诗人魔头贝贝将其中五首诗贴到《唐》论坛上来,据他所说是从某大网站读到并转贴过来的。布氏的诗在网上一出现,立刻激起青年诗人以及诗爱者们的强烈反响,他们的感受一如我在七年前:竟然还有这样一位大师!大师也可以是这样的:说人话讲人事,亲切如风!是网上所贴的五首诗在流传中引起的错误促使我在电脑上重新校对当年所译的这24首,一边校译一边在《唐》《诗江湖》《个》《或者》《扬子鳄》等五家当代诗歌网站同时发布,2002年4-5月间,我在写作之余一直在做这件事。6月是如火如荼的日韩世界杯。7月的一天,韩东打来电话,这位好友在6月到来前的一次电话中已经送我两单世界杯的“大买卖”,这一次的电话中又送我了比这两单“大买卖”更值钱的一条信息——那便是楚尘为河北教育出版社策划的“20世纪世界诗歌译丛”。然后是我给前年冬天曾在北京有过一面之缘的楚尘打电话;然后是我把已经译成的24首布考斯基灌到他的邮箱里;然后是楚尘简练而肯定的回答。7-10月,我和老G重拾译笔,译完了计划中剩余的76首布氏诗作,除去7月我到北京办护照的一周、在西安参加亚洲诗人大会的一周、8月去瑞典参加奈舍国际诗歌节的半个月——除去这前后加起来的一个月,我和老G几乎每天都有为布考斯基工作的时间,国庆长假也不例外。对我来说,为诗工作有着永远的激情。而对老G来说,在繁琐的每天8小时行政工作之余,到了业余时间还要面对布考斯基老头,她只是为了让自己更多地面对诗歌,她以为更多地面对诗歌就是更多地面对我!加上楚尘——这个韩东眼里的“工作狂”,我知道他为了此书独自去面对了很多我不知道的琐事——因为布考斯基和别的大师有所不同,他毕竟是美国出版界的一块宝,版权不是可以随便奉送的玩意。 四 七年中,我遇到每一个和美国和诗歌有关的人,都要问到查尔斯·布考斯基,2002年8月在瑞典奈舍国际诗歌节上,我问到一位颇具雅皮士风度的纽约派老诗人,他笑了,马上举手仰头做出一个喝酒的动作。当我说出“布考斯基是我最喜欢的美国诗人”时,他的笑容变得更加灿烂。布考斯基太有名了,无论喜欢他还是不喜欢他的人,都无法回避他在美国当代诗歌中的巨大存在——每当感念于此,我就对国内翻译界的“引进”标准怀疑至极,终于不再相信。在1995年以前,中国读者为什么会对布考斯基一无所知?那仅仅是在被译成中文的任何一部“美国诗选”中都没有他的大名。而在美国,这类“诗选”又出自哪些人的编选?——学院与学会——他们仅仅代表着多元文化的一元而已,而布考斯基又正好是被这个元所排斥的,我注意到颁发了那么多届的美国三大诗奖(普利策、国家图书、波林根)长长的获奖名单中竟然没有布考斯基的名字,正像哈罗德·布鲁姆教授开宗明义拒不将金斯堡的作品收入他编选的《西方正典》一样,还人身攻击地说其是“假惺惺的伪君子”,在美国多元文化的生态环境中,这本属于正常,甚至是非常健康的一种表现。但被一些人搬到中国之后则被当成了一种权威标准——在我们的习惯思维中总觉着必然要有的一个权威标准! 从学院到学院、从学会到学会、从知识分子到知识分子、从文坛交际家到文坛交际家——在中西文化的交流和对西方文化的“引进”中的确存在着这样一条“暗道”,当这条“暗道”成了“自古华山一条路”时,结果可想而知。中国读者面对的西方“大师”,要么是文学史意义上的,要么就是国际文坛意义上,诺贝尔获奖者正属于这两种——而这仅仅是两种。而那些正在发生的、其先锋意义正当其时的并在彼岸的本土文化中活力四射的作家和诗人,总是被这条“暗道”排除在外。以至于后来,这种现象在中国的诗歌界恶化为一些“知识分子诗人”开始借大师之口布道和说事,推行他们信奉的权威标准,借此向诗坛和读者示威并施压,在“暗道”中“与国际接轨”。 也许没有上述背景,我这个惜时如金的“职业诗人”也不会对布考斯基的翻译工作倾注如此之大的热情和精力。仿佛是一种欲望般的巨大冲动:作为诗人,我要自己去看另一位诗人,教授们、学者们、翻译家们——用不着你们可恶的指点了,统统都给我闭嘴! 五 七年中,我怀揣一份美国诗歌的地图,反复阅读着布考斯基。最终,我给了他“四星半上将”的军衔,而在我眼中,在此之上的“五星上将”也只有华尔特·惠特曼、T.S.艾略特、艾伦·金斯堡三人——如此评判势必会带入一个诗人在文化和历史语境中的作用与影响来考虑,那么回到一个诗人纯粹的写作内部,布考斯基就该被追授他没有得到的那半颗星。也就是说,在我眼里,布考斯基是美国有史以来最杰出的诗人之一。 金斯堡出生于1926年,布考斯基出生于1920年,后者甚至比前者还大6岁。考虑到他们属于一代人以及诗歌走向上的大体相近,我对前辈论家爱将他们放在一块比较的做法基本认同。布考斯基开始发表诗歌时,金斯堡已快爆得大名了。一个是写得晚,出道更晚,另一个则在勇敢地当了一把文化逆子的同时,也旋即成为时代的宠儿。金斯堡是随着一个大时代到来应运而生的诗人,布考斯基则是一个天生的边缘诗人,与他所经历的任何时代似乎都格格不入。金斯堡一生中的大半时光,都是在世界最著名诗人的优越感中写作的;布考斯基则始终在一种不得志的落魄感中写完了自己的一生。《嗥》是金斯堡一生的顶峰,也是平生难越的一座高峰,他后来的写作都是在如何超越自己而不得的努力中。布考斯基则属于渐入佳境的一种,极为多产,泥沙俱下,越写越好,貌似不经意,却暗藏智慧,他的巅峰十分自然地出现在他的晚年。 以下所述是我身为诗人更为隐密的心得:金斯堡是“史诗”书写者、时代的代言人,他最为擅长或者说真正写得好的是《嗥》《美国》《卡第续》这类长诗或类长诗,他的短诗写得并不十分好,他的短诗都写得太“大”——我指的是他还是习惯动用“史诗”的架构和站在高处的语势来写。四川文艺出版社推出的那本《艾伦·金斯博格诗集》在得到时尚文艺青年热买的同时,也让真正的诗人十分失望,这一方面有翻译的问题,另一方面则是金斯堡的短诗远不具备他们印象至深的《嗥》的水准。而布考斯基则正好相反,他是日常的、边缘的、个体的,他没有也无意建树金斯堡《嗥》式的文化里程碑,他对人性的深切关注和对自己人生片断和生活细节信手拈来的好功夫,使他成为短诗高手,他不是传统意义的短诗营建者(讲求精致的那种),恰恰40-80行的中等篇幅是他更能发挥才华的一个空间,他善于把篇幅意义上的“长诗”做“小”——我指的是往人性的细微处做去。在这个篇幅之内,在这个世界上,我尚未见到过比他更好的诗人。与布考斯基相比,我以为金斯堡写的是真正知识分子的诗歌,真正社会精英的诗歌——我加个“真正”是为使在中国被严重歪曲与异化的两个概念还其本义;而布氏本人则体现为一种真正的平民主义和个人主义,他的作品充满着美国平民生活的强烈质感并将诗中的个性表现推向极端。金斯堡诗歌的先锋性太过依赖于一个大时代的背景,布考斯基则是绵长的,他的先锋性即使对美国对整个西方诗歌而言,也一直绵延至今。 六 正如我不讳言说出跟自己有关的诸多事情的真相,我自然也不讳言说布考斯基与中国诗歌的关系从我这儿开始——不是说我和老G翻译了他,而是说他首先作用于我,对我产生了至关重要的影响。 回到1995年,或许有心的朋友还记得:我在前一年出版了我在1988-1993的六年诗选《饿死诗人》(中国华侨出版社),又在这一年和诗人严力、马非一起推出了一本诗合集《一行乘三》(青海人民出版社),其中收有我在1993-1994年的作品,那些诗与之前相比写得小巧精致,语言被打磨得十分光滑,外在的完美充分暴露了一个内在的危机:我诗歌的空间与身体的扩张相比已经显得太小了,我清楚地意识到我必须有一个重新开始——也正在这时,我读到了布考斯基的英文原作,他诗歌中所携带的极度自由的空间感和来自平民生活底层的粗砺带给我很大的冲击和宝贵的启示。从这年开始,我在略作调整的向度上,又重新写“开”了,布考斯基的影响是明显的:我写《每天的菜市场》——这几乎是我从未有过的角度和发现;在《一年记住一张脸》中,我如实记录下了焚烧亡母遗体的殡葬厂炉前工;《回答母亲》中那种看似漫不经心但却句句致命的对话方式;在《失语的理由》中,我写到家中请来的哑巴漆匠,我和妻子与之构成的一个绝妙场景——我在1995-1998的四年诗选《我终于理解了你的拒绝》(青海人民出版社)记录下了布考斯基对我的全部影响,事实确系如此:是布氏的作品帮我开启了我诗歌写作的第二阶段。这么说是不是有点大言不惭——我的第一阶段充满着金斯堡式的高亢、激越、紧张,是布考斯基使我冷静、下沉、放松。 与此同时,我也注意到布考斯基对我同辈以及后辈诗人的影响。我把后来的译作在网上发布后,这种影响变得立竿见影。显然,布氏的影响已达中国年轻一代的诗人,已达中国诗歌的生力军,这种影响目前正在升温,可以预料的是:随着他更多的诗被译成中文,这种影响将变得愈加广泛和深入。这种影响的发生与以往最大的不同在于:它不是在文化的压力(文学史上的显赫地位)和某种光环的笼罩(诺贝尔奖及其它)下获得的,诗人们喜欢他——一个酒鬼,一个糟老头——仅仅在于:他的诗实在太棒! 七 请问我:布考斯基给了你很多,而你给了他什么? 请让我回答:我给了他汉语之内最美妙的语感,使他经过对诗而言最致命的翻译之后,仍然是一位有声音的诗人,尽管这声音不完全属于他自己。具体的情况是:我给他安的这条汉语的舌头,对比他在英语中本来的舌头而言,甚至显得过于精巧了。我的、老G的诗歌趣味被加了进去——这实在是没有办法的事,绝对的“信”在翻译中是不可能的。所以,对那些已经涌现也必然会更多涌现的想要细数老头汗毛嗅嗅老头狐臭的“布迷”(他们一定是更为专业的诗人)来说,他们需要小心辨识。 好的诗译者必须为诗人的声音负责——这话说给国内的翻译界,恐怕也是没几个真能听得懂,由此可以见得我们自布考斯基开始的工作注定将构成一种挑战——但我们实在是无意于此,尤其是老G,她的初衷不过是想叫自己抱负不低的老公不至于眼界狭隘,感谢她多年以来一直以布考斯基的标准来看我的诗,不管我达得到达不到,但在终极趣味上还是尽早脱离了在国内的这个“坛子”上与人“打拼”。意义可以不管,但工作仍将继续,我一定要用自己的眼睛去继续认识异国的好汉,老G则抱定不想让自己的生活离诗太远……让我们好好看看——总之,在世界诗歌的“软”与“硬”之间,我们会当仁不让地选择“硬”,身在一个以柔克刚的文化体统中,我们会义不容辞地选择“刚”! 八 时间又过去了九年。九年前的那次出版机会最终还是因整个出版计划的搁浅而失去了,九年中又有一家出版社折腾了一回,但最终还是没有变成现实。九年中我把自己所有积压的作品全都出光了,布考斯基还是没有出来。我没有显得太过焦虑是因为主要心思还是在自己的创作上。九年来,又多出了几种布氏译本,台湾出版了他的多本小说集,布考斯基在中文世界里已经大名鼎鼎,他已经成了泛文艺青年的偶像。2011年秋天某夜,来自美国堪萨斯大学的退休教授杨钟华先生访问西安,就布考斯基这个话题与长安诗歌节诸位同仁做了一夜交流,让我们见识了在我和老G翻译之外的一组布氏晚年作品,那一夜我大受刺激,有一种已经多年没有过的被人打败的感觉,再次重燃起翻译布考斯基的热情,秋冬之间一口气又译出了一百首,并暗自决定将布考斯基的诗歌翻译进行到底。经过这第三轮的翻译,我更加深刻地认识到了这位诗人分量,现在在我眼中他是20世纪后半叶世界诗坛上最杰出的诗人,我们在16年前遇到他,并率先将其拉入到中文世界来,是多么有价值的一件事,这个过程再辛苦都是值得的。 这第三轮的对布考斯基的翻译一直持续到2013年,我们根据的是我旅居美国的妹妹寄来的一本布考斯基大选集、青年诗人崔征给我发来的多达八部布考斯基诗集的电子版,在这一轮的翻译前后,还让我颇感欣慰又备受鼓舞的是:黄海、周琦、潘洗尘出资印制了四种布考斯基诗选,这并非商业出版,只限于同行间的传播交流,他们对布考斯基对诗歌的爱是无私的……而这四种独立出版的布考斯基诗集却在中国的一线诗人起得了很大的传播作用,从那时迄今,新一轮的“布考热”在中国诗坛再度兴起并且持续高温……诗人将这四种版本布氏诗集变成电子版通过公号在微信上发布、转发,布考斯基诗歌也随着中国一线诗人进入了微时代,毫不夸张地说,他是微时代被传播得最厉害的外国诗人,甚至可以不加“之一”。 在这期间以及尔后,主客观的情况又有变化:从主观上讲,我与老G在这一轮翻译布考斯基前后,在中国译诗界刮起了一场风暴,在短短三四年的时间里,总共翻译了上千首外国名诗,出版了十余种译诗集,专译了莎士比亚、泰戈尔、阿赫玛托娃、特朗斯特罗姆等杰出诗人的作品,在“他译”(布考斯基之外)、“广译”(上百家外国诗人)上更进一步展示了实力与译功,以译文的诗性赢得了一线诗人的信任,在中国诗坛树立起了我们夫妻的翻译品牌。客观上,布考斯基著作的出版在中国内地终于有了突破,起先是一部小说集、一部长篇小说,到了去年,来自另外一位译者的诗集上市了…… 面对此情此景,我感受复杂,用我后来对沈浩波的一句话可以概括:“我感觉我们被欺负了!” 九 2017年春,《伊沙诗集》(五卷)由磨铁策划在浙江文艺出版社出版——我在51岁的年纪,出此厚厚五卷本,真是太奢华了!在这种情况下,沈浩波又放出话来:要在我51岁生日时送我一件礼物。我心想:这五卷本难道不是最好的生日礼物?再要送我什么,我还真有点不敢要的感觉,所以并未做任何猜想……但是,沈浩波让我自己猜时我却脱口而出猜对了:布考斯基的版权! 哦,我说出的仅仅是我心中最大的一个愿望! 于是,我从2017年7月开始翻译由美国学者Abel Debritto编选、美国HarperCollins出版社2016年出版的《ESSENTIAL BUKOWSILI:portry》一书,书内所选的95首长短诗作,其中三十余首,我们之前译过,在此期间做了精心的重译,另外六十余首均为首译,整个翻译过程持续了将近9个月,对我和老G来说,这是史上第四轮的布诗翻译,又是一堂伟大的诗歌课,我们对布诗的理解再度加深,好在翻译中的点滴体会我都用诗句或碎片式散文诗的形式记录下来,在此精选一些,以飨读者,与了不起的布迷交流: 某个烂译者 说我译布考斯基 没他好 原因是 我不是个酒鬼 酒鬼 你以为你喝大之后 跟李白跟布考斯基一样 都能呕吐出黄金 1957:布考斯基开始发诗 1982:王小龙写出《纪念》 中国口语诗比美国口语诗 晚生25年——属于儿子辈 只有当我们站起来后 才能将他山之石看清楚 惠特曼是自由体白话诗 狄金森是现代抒情诗 庞德、艾略特是意象诗 金斯堡是前口语 布考斯基是后口语 在美国诗歌史上 前后口语诗的间距 非常短暂(大概五年) 由同一代人先后完成 我们与之十分近似 最爱布考斯基的 巨星是肖恩·潘 但最琢磨老布表情 并朝此方向长的是 我最喜欢的德尼罗 译布考斯基 给我译笑了 他写自己朗诵时的 紧张与囧相 骂自己是“胆小鬼” 又甩了中国诗人几条街 新译布考斯基 好多诗都有种 译过之感 事实上并没有 硬汉怕软 与海明威相似 布考斯基怕的东西 用中文描述更形象 江郎才尽 译布考斯基时 总能感觉到他对 美国诗人、美国诗坛 美国文学史的瞧不起 他有这个资格 二十多年来 自打布考斯基 越来越多地出现在中文世界 布罗茨基就越来越像学者了 被引用更多的是论文 以前他可是黑马在我们中间寻找骑手 布考斯基的结尾 大货司机的刹车 面对布考斯基我们束手无策,他活透了! 布考斯基诗中的美国生活总是让我感到似曾相识,哦,那是美国电影看多了。可是,我诗中的中国生活与中国电影中的,那可相差十万八千里。 伊诗专家没有发现的,我自己来供认:我1994年以前的诗中是没有人物对话的。1994,我和老G初译布考斯基元年。 包括李白在内的中国酒鬼诗人与布考斯基的差距在于——他们没有写过自己酒后的丑态。 1994年,我与老G初译布考斯基,他有一首诗写到了电脑,我们看不懂译不通,于是便放弃了…… 有时,布考斯基也爱使用排比句,与我们高大上+挥手指方向的"排比控"不同,他是往低小下+具体琐碎里走。 我与布考斯基不谋而合的相似之处:年轻时还有一部分超现实的诗,越老越少,终归于无。 扯去布考斯基酒鬼的假面,译出其大师的本相,让中国末流文青倍感扫兴一哄而散。 布考斯基提醒我:每个人的生活都是精彩的,只是绝大部分缺乏自知或者写不出来。 啥叫诗之翻译?布考斯基“吮吸疯颠的灰色”,被伊沙、老G译成:“吐纳混沌的苍茫”——啥叫伟大的中文? 布考斯基在中文里的福气,缘于他至爱李白(万古酒友啊),超过莎士比亚。 布考斯基认为:黄种男人形似鬣狗——正中我下怀。 没有缺点的诗人绝非第一流,布考斯基的缺点之一是啰嗦——带酒写作使然。 又为母语骄傲了一下,为我对它的掌握而自豪:“所有填充物全都跑出来像一只老旧的枕头”被我译成“败絮其外,老旧枕头”。 布考斯基写大萧条,我想这就相当于中国诗人写大饥荒,当我译到大萧条中的男人们开着车出去找工作时,我他妈的真想抽自己:比较文学的狗思维要不得! 中国土鳖知识分子,守着一堆啥都译不出的烂译本谈论着:这个技巧好那个技巧好,奥登技巧最好……我和老G派布考斯基(口语大师无技巧?)去把他们的脸打成屁股。 因其父母首译了布考斯基,我希望儿子申请成功洛杉矶的学校,纽约也不错,是其父母的青春偶像金斯堡的城。 在诗内部,言说并不高级,但是最好的诗人会在沉稳的言说中掌控一切,譬如布考斯基,譬如我。 非诗人译诗者、非口语诗人译诗者译不出原作者的口气。 对布考斯基原著看了两眼,然后说译就译的女人,在中国只有一个,就是我老婆! 布考斯基不被征兵局录用,就像鲁迅在日本加入回国刺杀团到了码头忽然怂了⋯⋯他们要是早早被打死了,我们怎么办! 译中忽发奇想:漫长的冷战时期,社会主义阵营怎么没有利用好布考斯基-他对资本主义祖国揭露得太狠了!不读其诗,我怎会知晓在美国还有56人同住一室的便宜旅馆! 在更加了解布考斯基的今天,再回头看其他美国诗人、欧洲诗人,都像温室大棚里长出来的。 十 1995-2018——前后24年,我们终于等到了这一天,就像你私藏了一位非法移民,他终于拿到了绿卡,可以大摇大摆地走在阳光下…… 对于中国诗歌来说,他又像是一位最出色的外援,跟我们一块踢一块玩,告诉我们说:你们的踢法是对的,是符合世界潮流的! 对于我们夫妻来说,这项合作的伟大性不亚于我们合作生出吴雨伦!哦,对了,有心人在打听:在翻译这件事,我们究竟是怎样合作的?在此我愿意答复:1995年的第一轮,老G译初稿,我负责润色;2002年的第二轮,仍然是老G译初稿,我负责润色;2011-2013年的第三轮,我负责译初稿,老G负责校订;2017-2018年的第四轮,我负责译初稿,老G负责校订。 对于一个有抱负的译者来说,要有广译,要有专译,最好再能有发现……如此说来,我们很幸运!由于我还有多种文体繁重的创作,由于我们夫妻也都是年过半百的年纪,放眼今后,不奢望再有新的发现(那得仰仗神赐),我们打算将专译锁定在布考斯基,再加上一些必要性很强的广译…… 这辈子就这么着了。 这不,我们刚刚婉拒了一个重译惠特曼的邀请,但接受了布考斯基的下一本。 十一 好书多磨,将近两年过去,上一部还未出版,下一部已经译成。 这一部还是来自于美国学者Abel Debritto的编选、美国HarperCollin出版社的出版,是该社2017年出版之《STORM FOR THE LIVING AND THE:UNCOLLECTED AND UNPUBLISHED POEMS》——直译当为《生死风暴:未出版与未入集的诗》,我最终将其定名为《燃于水,溺于火——布考斯基精选诗集(第二部)》。 同一个编者,采取了与上一部完全不同的编选角度:这是他从不起眼很难找到的杂志上选出的用稀有少见的材料写成的布诗的精选集,这令我又一次开了眼:布考斯基真是个职业作家,他什么地方都发,只要给稿费。而我身为诗人在中国成长的经验告诉我:小刊更容易发表佳作,果不其然,这一部的质量一点都不亚于上一部,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 尽管,每新译一部,我对布诗都会有些新认识,甚至已经形成了文字(《点射》集中尤多),但这一次在这里,我忽然不想再说什么了,因为我清醒地认识到:人类对他的认识还远远不够,今后还会不断生长繁殖,这就是他与那些盖棺定论的作家、诗人的不同之处,他是未来世界文学史中一个潜在的大变数,可以预见的是:未来很多伟大人物已经无人提及,或者仅仅是名字挂在那里,他还是人们热烈谈论的话题……也许,我们两位中文译者看不到这一天,但是我们的译本将躬逢其盛。 2019年12月于长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