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于等于
一. 三重奏
大多数亚洲人都有契诃夫笔下那位丢了鼻子的五等文官的烦恼,徐小姐就为此总是在做眼保健操第三节。她没有留意到其他的同学都在嘲笑她,因为她长得不好看,却特别爱漂亮。除了捏她的塌鼻子,边抿着她那张厚嘴唇,还常常用两根手指将那双吊眼眼角上提得更能彰显出她心气高些来。她不仅总是有漂亮的新裙子,还是同学里唯一一个会拉手风琴,吃过西洋菜,去过北京、上海这样大城市的人。学校从小学部到高中部总共只有三个人会乐器,除了徐小姐,另外两个也是女孩,分别会弹钢琴和古筝。每次学校要安排什么节目去参加市里的比赛,都会让她们去表演个三重奏。当她们拿着‘大胆创新奖’的奖杯回来,徐小姐的腰板比平时挺得更直了。但仿佛还不够,背背佳刚流行起来的那阵,她便央求爸妈给自己买了一副。或许是大家感觉到嘲讽已不足以对付她的傲慢,有一天同学间突然流传起徐小姐的内裤上破了个大洞,于是总有女孩去撩她的裙子,然后好像真的看见了那传言中的破洞,嬉笑着向伙伴如小鸡啄米似的一个劲地点头。
徐小姐有过一个姐姐,刚满三岁的时候就因病夭折了。徐小姐知道如果不是因为她这个从未谋过面的姐姐过早的夭亡,也就不会有自己的出世了。可是她还是忍不住讨厌她这个姐姐,因为不知道是在父母的讲述还是纯粹自己的想象中,这个姐姐汲取了父母的一切长处。她父母都长得多漂亮呀,父亲的鹰钩鼻高耸在薄薄的两瓣嘴唇之上,使得后者感觉受到了蔑视而总是挂着神经质的痉挛,至于母亲脸蛋上的每一根线条无一不是对其因为强烈的爱而不住震颤的灵魂的最好勾勒,不管是那静悄悄的苍白的面容,还是细细的眉毛下那双大且深邃的、透露出略显忧郁而胆怯的神情的黑眸子。她深信正是姐姐死亡的诅咒,才使得自己连父母美貌中的一丁点神韵都没能继承到。
她做着在他人看来几乎是愚鲁的努力以改善自己的外表,并且决心至少在才智上要远超于姐姐。她不仅功课好、会拉手风琴,还阅读大量文学著作。但一个少女如何天生地懂得超脱地去欣赏作品的风格和意象,而不仅仅是带着直感的热情沉浸于里面幻梦或者即便是噩梦般的爱情场景。当夜色笼罩住她的房间,正如这受遏制的世界里没有一个词是完全含蓄而封闭的——它们发出极轻微的叹息以阐述出一串无穷的事实,漆黑与寂静自然也不是密实的、凝滞的,不同季节有不同的气息——有栀子花、夜来香,还有她叫不上名的花草,同样有不同的声响——有时是一只蟋蟀寂寞地吱吱叫着,有时是知了的嗡鸣招引来沸腾现实的热力和压力,还有始终如木星的卫星般围绕着书桌上那盏昏黄的台灯打转的飞蛾——如专注于自我的深渊时产生的眩晕,时间在其中消失,只留下瞬间的永恒在我们的现世盘旋过的轨迹,渗透进它们里面,使得它们如起伏的海,而她的身影由着这片海摇晃着、放浪形骸。她是否注意到了那身影是三重的,仿佛命运三女神似的在表演着三重奏的同时因那伟大的旋律而止不住心力交瘁却又甜蜜惊异地抖动。
这实在是没什么稀奇的,有谁不是大于等于自己的呢?徐小姐像驱逐其灵魂中一个可憎的区域的象征一般绞尽脑汁想要谋杀她的姐姐。每当姐姐陷入沉睡,她就趁势砍去姐姐的脑袋。结果却使得另外两颗分别遥望着玫瑰色的未来与凝视着血腥场面和阴暗坟墓的脑袋中的一个变得过分专制,令那尽管无比古怪却也分外和谐的三重奏不仅彻底失去了平衡,还简直如单调又可怖的啸音叫嚣得她头痛欲裂、不得安宁。她不禁对姐姐又油然有所感念,何必去管那些能够统一起自我的人们最狂妄的胡说八道呢,不过即便不是出于她的意愿,姐姐也会在她的灵魂中复活的。
后来,随着她长大,化妆术也得到了发展,再看她的面容,还有姿态中的炫耀,就像夜晚点亮的霓虹,要更加使一切都显出不真实的面貌来。
二. 与丁先生
徐小姐的同学里有一位丁先生是她的远房亲戚,而且他们两人的父母还都是老同学。但他们彼此却并不亲近,她暗恋他,尽管知道他在追求黄小姐,而他也清楚自己在黄小姐众多的追求者中是不值一提的。她不能明白为什么他也和其他平庸的男孩一样仅仅被一副好皮囊所吸引,渴望着黄小姐以她的青春感情去充实他贫乏的性灵,可是黄小姐只爱慕虚荣啊!而他明明可以从他那对纯洁的感情极具挑逗性的精神的顶峰俯视她那颗充满灵感和旋律、汪洋杀意和甜蜜幻梦的,时而谦卑得有些轻佻、时而又严肃得几近冰冷凌厉的灵魂的呀!为此她一会儿怨恨、一会儿又原谅他,不知疲倦地在隐秘的惊恐、伴随着诅咒而来的狂喜和反思性的悲哀中心旌摇荡,如同在梦魇、盛夏的炽热和草木随着晚风轻轻摆动的昏昏睡意里闪烁的眼睛和窃窃的私语,它们在交换着什么奥秘呢?还是让它对于她永远都是一种奥秘吧。
他们考上大学后,分去了不同的城市。直到毕业多年后一次同学聚会上,他们才再次遇见。彼时她在上海一家有名的杂志社当编辑,志得意满地发表些毫无新意的长篇大论。而他上大学的时候突然生了一种名叫克罗恩的怪病,寻访各大城市的名医却久治不愈,并因此辍了学。最初他体重骤降,衰弱地佝偻起了背,像个苍老的小老头;过了好几年病情总算得到了控制,便由父亲在自己工作的单位上给他找了一份文员的工作。他的精神并未因此完全地垮掉,背也终于渐渐直了起来,但她仍然发觉到他的重大变化——现在的他厌倦激情和不切实际的梦,眼睛不由弥漫上了一层盈满灵魂的闪耀的潮湿。焚毁她的理智吧,尽管总有一天她又将向她焚毁掉的东西致敬。一种自发的本能带着无限的力和丰富从她心底爆破出来,令她找不到任何一个逃避、任何一个借口去阻碍它为这个神圣瞬间打下永恒的烙印。
他们很快就结了婚。但他仍旧保持着婚前的一切习惯,谨遵医嘱地安排好清淡的三餐和不过量的运动,喜欢在自己身上摸来摸去,因为他毫不怀疑渴望在他人身上得到发泄的性欲是有如专门制造精神之混乱的挑衅者一般的存在。这让她感到他每天吃的各种各样的药丸根本毫无效用,就应该给他用古人的办法——放血,是的,抽上几个耳光以给他放点血。不仅如此,在他那乱七八糟的药物中有一种叫地塞米松的激素,可它却不给他始终在昏睡的灵魂带来任何令人颤抖的愤慨抑或狂喜,而是像科塔萨尔提到过的一种往血液里注射的小金鱼,使他沉湎于完满的幸福之中。难怪不管她怎样对他耳鬓厮磨,柔情得自己都要在被爱涨满的灵魂里生命的沸腾当中融化了,而不由晕厥在他的怀内,隔着他坚硬的胸骨感觉到的始终都只是那颗冰冷的无爱的心。 他总是和她说,他在大好的青春年华就失去了健康,尽管仰仗医学的发达而得以苟延残喘,但想必也不会活太久的。她于是指望着死亡的来临如同怀胎的女人企盼着好的降生,同时无力地感到他即便如烟花般短暂的生命总也是要长过自己的指望的。
这也实在是没什么值得奇怪的,哪两人的关系不是其中一个大于等于另一个或者反过来呢?她洗澡、喝茶或者在摇椅上昏睡的时候,她会突然地带着一种明显的报复快感蛮横地叫道“闭嘴”,因为她的姐姐已经变成了一个因为自己年长两岁便狂妄地认为心智成熟于她的爱说教的烦人鬼,没完没了地唠叨着‘忘我’啊‘献身’啊诸如此类的大义。曾遥望着玫瑰色的未来的那个她已投身于勤勉的写作,尽管在它之中穿插着大把倾注于在摇椅上沉思的时光,那些沉思陷得是那样的深,如同跌入万丈深渊的睡眠,以致她终于要提笔描写下那深渊中的迷宫的时候感到无比的筋疲力尽,毕竟捕捉阿莉阿德尼的线是件极度伤神的事儿。而过去热衷于凝视血腥场面和阴暗坟墓的那个她只能心里空落落地待在她与他的那间卧房,感到周围一切都渗出敌意,却无力反抗,只能挫败地听着‘别的声音’,像是对她的虚弱却经久未衰的召唤,它来自‘别的房间’,甚至别的世界。
后来,随着她老去,陷入到缺乏个人色彩的沉闷中,夕照却忽然开始在她那张起皱的脸上放肆挥霍自己的绚烂,有时还伴随着鸟鸣或犬吠,或海浪的拍击声,或车如流水马如龙的鼎沸惊闹。丁先生还活着,应该还能活很久,他因为得了老年痴呆而忘掉了自我,也不再能认得她,却因为在那夕照的作用下坦然地面对着她如同面对着某个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