献给盖瑞·施耐德
致新生儿 你刚刚降生,是一团肉 尽管这样说带着不敬 但你携带着被编码的历史 有待被复活,那些词语 在你的呼吸、神经末梢与心跳中 微弱地沉睡着,那些弱小的信息 你是一把未被撑开的伞 勒特河水并未清洗掉一切 那些词语的种子,尚未长成 植物 在湖底睡着,母亲的子宫像一朵花 被第四纪以来的冰川冻结 但你仍然拥有一切,尽管看起来孱弱 学者们,早已失去了犯错的机会 瞧着你卖劲地吸奶,又一小口一小口地 把陌生的腥膻蚕食,你的每一步 都是人类命运的一大步 我们的历史,在你之中 那些书本中的文字,邪恶地沉睡着 等待你去复活,尽管如果 你成为一个酒鬼,或是屠夫,或是言情小说作家 或者,成为一个残废,在街角烤红薯 贩黄牛,我们也无法怪罪 历史的风在我们头上吹着,当你长出 青涩的胡子,开始勾引女孩 世界也慢慢地刻着你,转动它的磁针,把准时的汛期 在你身上唤醒,你也看着,听着,触摸着 经常漫不经心,滥用七情六欲,渐渐地,你也成为一台 留声机,记录着世界的杂音,也许你自己 不知道,但它们总会在你身体内留着,你不一定 成为一个文字学家,你大脑中的沉淀 为DNA加了一层皮,防止氧化的发生 你慢慢地衰老,越来越圆实,像皮埃尔 皮肤皱缩起来,你自己 已经成为一个世界,是一粒种子 里面存储着幼芽、花、茎、叶 也许你不会延续,可每个人都会完成 ——在成熟的过程中,把物质压缩进一个 “理式”,当你笑时 你听到回声,有东西在对面 裂碎,尽管远处没有山谷 那时,你已经把岩石的峭壁 树立在你的内心 敲响新世纪的大门 我父亲应该是站在人群后面 当大门摩擦着地面的灰尘 留着仁丹胡的拿破仑 骑马从石砖上经过 他个头矮小,符合黑格尔的假设 作为“世界精神”,没有俏皮的私人 特征:皮是皮,肉是肉,连下巴上的疣子 也是一颗“人类”的疣子。鞋上的泥浆 被称作‘第五元素’,在领袖的词典中 没有污秽,他的士兵也 毕恭毕敬,想当皇帝 我父亲,从没有想过当‘皇帝’ 应该是悄悄地站在人群后面 他并非没有皇帝的弱点 可惜不与皇帝同龄 他从嘉兴、遵义,到古田 又经过甘肃,追到延安,最终 还去了西柏坡,带着他的镰刀、 斧头、锤子、麦苗和麦穗,这一切 比国旗上画的还真。可是我父亲 的生活,从未像画上的那样 具有几何对称,除了在他做 字面意义上的齿轮的一刻,当他 被轧伤了手,就像他作为 农民,身上不够工人的地方 被轧伤, 但我父亲仍然相信 画上的齿轮,尽管他并没有跟进城 所以我想,如果有一天他能够 迎接到来的军队,他一定不会缺席 可惜,他是一个普通的士兵 只是在大门被推开的一刻,默默地 把身子闪开,让其他的人先进去 当城楼打开的时候,别人说 ‘没有皇帝’,他仍然怔怔地望着 盼望有一天,自己能够享受 皇帝的优惠。由此看来,我父亲 是一个英雄,他经常说, 当留着仁丹胡的拿破仑 骑马从石砖上经过,他一定是 站在人群后面,作为一个发光的头颅 听到新世纪的大门被敲响
写诗的三个阶段 每个诗人,都有两个必经阶段 首先是越写越多,他认为自己 能尝试一切,仿佛他患了一种病 要把任何想到的东西分成行 把叶芝与椰子押韵,不管别人听起来 这显得多么别扭,词语的这种 隼接,在他看来就像游戏, 本身乐趣无穷。 但渐渐地,他觉得,这样不行了 似乎很多事物,多数时候,不需要语言 仍能靠自身存活,事物被人观看、抚摸 而词语,则是它们外部长出的一层壳 在这个氧化过程中,它把新鲜的东西 封闭起来,直到没有人能看见事物自身 而词语,在风中簌簌掉落。 不过,偶尔,你仍感到有必要 用词语对生活的局部进行敲打。 你意识到,诗人就像是补锅匠 不仅是在隐喻的意义上,而且事实如此 只有当生活出了差错,你才需要 用诗来补上被捅破的篓子。 后来,你很久不再写诗 你开始感到恐惧:语言被你遗忘了 就像你当初迷恋语言,并因此 忘了事物一样。这时,你就进入 写诗的第二个阶段,你越写越少, 少到你对自己的写作能力产生恐惧 就这样,过了很久,你想,也许 你再也不会动笔……而物质 大面积地裸露自己,围住你 推你走、说、笑,使你不能动弹 可是,写诗还有第三个阶段 那时,在你动笔更少时,你仍然 在想象中,用字词勾画着事物的样子 你知道,你对它们的临摹练习 微不足道,但你仍然本能地想写 至少是在头脑中勾勾画画,你发现 事物在词语中结晶了——叶子在风中 震颤,对于大千世界,这是一种 广袤的风景,可是在诗歌的次生林中 你仍能捕捉到风的节奏,让读者通过 词语的精妙安排,听到风声在你的句子中 飒飒作响。这时候,你才成为一个诗人。 诗是炼金术 我说诗是炼金术,并非指 诗是神秘的,或者说 写诗的过程需要化学,要在试管中 加上催化剂,给烧瓶加热 或者为诗建立实验室,用紫外线 彻夜照射词语,直到它们能够 自己消毒、发亮…… 我是指,如果炼金术是真的 我们能从石头中转化出金子 那么诗就是炼金术。 面对自然界的现象,我们有时 总会觉察它们的盛大,设想我们 能够把物体本身在词语中微缩起来 而不减低它们固有的褶皱,这也许 是一件值得做的事,因此 写诗,就像从分散的物质中提取金子 或是把劣等的金属变好的过程 在这个意义上,我们同样可以说 诗是盆景,或也可以认同二百年前 简·奥斯汀说的:诗是象牙微雕。 但是称诗人为炼金术士,也许更称 诗人本意,因为他们更想自比为 科学家,而不仅仅是手艺人。 当然,既然诗是炼金术 我想,即使把石头转化成 金子的“炼金术”并不存在 炼金术仍会是真的,因为 就像我说的,诗本身,就是 炼金术,不管赫尔墨斯存不存在。 收工以后
时间是沙漏,在我的镜片上流着, 透明的沉淀物越积越厚,阻隔在知识 与世界之间,为此,我总是忘记时间, 直到闭馆声音响起,萨克斯管的《回家》 是一个仪式,有时是吉他曲《乌兰巴托的夜》 或薛之谦的《下雨了》,拂过夜晚的铁树枝 我父亲,也经常晚回家,扛着锄头—— 锄把上带着泥,月色被过滤在树梢后面 照着他,偶尔采两把猪草,把豆架上的豆苗 扶直。当他累了一天,只有狗在远处叫着 猪圈里是猪,哼哼吱吱,等待喂食。 我们管这种时候叫 “迎黑”, 之后 灯就被点亮,吃完饭,在道场里拍古今。 但我回家的路上,没有可扛的锄头 背着电脑,和几本书,还有喝完后 没有涮洗的水杯,走出图书馆门口的 电子感应器。经常有人,带着没有消磁 的图书,被拦住。我想,父亲很少 被拦住,他只是走出栅栏,偶尔遇到 其他的农人,在田垄上卷支烟。 印象中,那样的生活,跟周围的事物 有同样的节奏。迎黑的时候,你知道 那些吃饱了即将入睡的牲畜,尚在 消化食物,肚子咕噜噜响。躺在窝里的 也尚未沉睡,而是不停地翻身。鸡在笼中 集体站着,偶尔啄着对方身上的毛 仿佛是在漱口;更晚的时候,能听到鸡粪 从笼中掉落。那些乌桕树,吸饱了 阳光的汁液,正微微闭合起自己的叶片。 再过两个小时,露水就要起来了,可以感觉到 腿上的寒气在上升。但我经常忽略这些, 经过燕南园,搓着手,前后只有少量的几个人 猫也离开了白天打盹的石凳,你很难感觉到 乡间夜晚的沸腾,只是在冷空气中,朝宿舍走去。 因为文字,我知道柳青、路遥小说中的父亲 经常会把干活好的人称为“作家”—— 用方言讲——也许你难以理解,但是他们 确实是这样叫的。当晚上往回走,浑身疲惫, 我意识到,自己也是一个“作家”。 不是因为我写诗,而是在他们的方言里 我也劳动着,在田间地垄,像一个自耕农 辛勤地刨着、砌着,种子就是那些文字—— 得按时令撒进地里,瞅准天气,让它们落下后 吸收半个月的地气——父亲总是不出差错—— 之后,用适当的土埋着,不深不浅,追些肥 或者,前面有一头牛,犁铧剖开土壤,掀起 间距均等的行数。韵脚就像石头,把田地 砌起来,上面种水稻、麦子或黄豆,有时候 也插种一些芋头,或莲藕,这取决于余暇 在泥水较深的地方。就像是写诗,也偶尔会 使用些家养的词汇,或故意放纵,在密集的 良性名词中,放几株稗草,任它们长大,彼此 竞争,保持均衡,这种作法,也来自我的父亲。 献给盖瑞·施耐德 从《水面波纹》《砌石与寒山诗》 到《山巅之险》《斧柄集》 他的语言变得干瘦 一个美利坚老僧,在刀刻的面部皱纹中,践行着埃兹拉·庞德的“诚” Total Sincerity 散文与诗歌不再区分 他说着话,记录着某条偶然经过的国道编号、爬过的山 趟过的水,名字就像事物的骨头,自己敲着音叉 舞蹈与行走难分彼此 ‘我该去伊丽莎白医院看他吗?’ 答案是肯定的 溪山无尽,一块石头就是一个YES 如果玄奘、鉴真乘波音747 飞往落基山脉,站在舷梯上 面临停机坪外与肯尼迪一起逝去的夕阳 想必会有同样的疑问 在《大学》的信徒 与《法华经》之间,都有一种“明” 是日与月加在一起 这些崎岖的文字,在黑夜中发光 就像从地层深处被开掘的煤炭 敞开于被霾辐射的空气里 在白色的瑞典轻型纸上 是一块块植物结晶成的岩粒,垫在浅滩、沼泽和野路中 又稳、又密实,排列如句子,延伸到远处 的寒山之中,一直走下去 可以踩几百年 被匿名的石匠修理过 这架云梯,使仲尼与佛祖和解 你在有石头与有人类的地方 都会找到的那些石匠们 爱德华·托马斯在雪夜的乡村狭径上 所遇见的的那些人,想必 也是其中之一 在土壤隐形的矿脉中敲打,碎屑 遗落在 一九零零不曾涉足的地方 那不止是纽约——高楼之中的条条分岔 也不是被弗罗斯特的哲学抛光的 ‘林中的两条路’,而是来自无人、到达无人 在荒野之中,石斧往下凿着。有时候 石头上落下几块干屎橛子 是几个月前的牛粪,被太阳晒干 当你攀爬,手脚并用 脚背磨出血 水手尤利西斯 是否登上过同样的陆地? 藏人在煤火堆中 架上雪和牛粪,叶片中冒着青烟 但我知道,施耐德 毕竟不是苏轼,那被翻译的月亮 已在葛饰北斋海浪的淘洗下 发白 而我自己,家乡的煤炭尚未成型 也许要等十万年后 才会有一种冰镇的阳光 在原来的草莽中引燃黑烟 这时,盖瑞·施耐德探着路——庆幸他仍然在世 我读着他的诗,通过维基检索 知道他的胡茬已经斑白,就像亚洲深处 的野人,以寒风中的梭梭草为食 我敲着键盘,知道这啼哒作响的文字 像木鱼,被一种崭新的节奏催眠 在梦中,我也是僧侣,写着字 又抹掉,这黑白相间的键盘,像一条山路 被石头标记着,每次敲打 都会迸出火星,连接着夜色 遥遥地通向寒山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