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杂感
人总是会给时间赋予太多的意义,对于我来说,每次“跨年”都意味着一个学期的结束,一个年度(年代)的落幕,人生的又一个周年在指缝间溜走。所以我忍不住地想,这一个学期学到了什么,这一年经历了什么,在过去二十一年里,我成为了什么样的人。
发生在我身上最大的变化大概是对历史学的兴趣越来越淡,对文学尤其是小说的兴趣越来越浓,很多年前(?!)在高中图书馆里偶然翻到的一页后现代历史学研究报告一语成谶,我不认为继续探寻所谓的“历史真相”有什么意义,总结前尘往事有什么价值,因为“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克罗齐),创造历史和书写历史的总归是人。同样是在高中时,我还觉得心理学分析是不是太过个体化,太重视特殊性,而现在我的视角和关注点也逐渐从宏大叙事落入芸芸众生之中,与过去信奉的“规律”和“必然”早已相看两厌。
这两年读小说基本上都是在消遣时间,暑期里重读《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大概是一个很重要的契机,虽然之前的每个假期都会重读一遍,但都没有这一次收获和领会的多,总算有一点把握可以说自己“读懂七八成了”。趁着还有兴趣与闲暇,从多抓鱼入手了一套上海译文的昆德拉译丛,只能说价格比预想的便宜很多吧,还是很值得的。

让我真正感觉到自己的鉴赏能力有所提高的是奥尔加·托卡尔丘克的《太古和其他时间》,十月中旬她荣获诺贝尔文学奖之后,作品的信息铺天盖地般涌来,本来也是抱着凑热闹的心态,没想到被其中一个小咖啡磨迷住了,天知道我来来回回翻了多少遍,一开始只是看,并在心里发出一些没有素质的感叹词,接着是轻声地念,一个字一个字地连缀成句,串联成段,合并成文,这个篇章是那么美,又是那么轻盈,就好像随风而去的美人儿蕾梅黛丝一样不应该属于这个世界。果然,在最后的阿德尔卡的时间里,她一带走小咖啡磨,整个太古也就崩解湮灭,归于沉寂了。这一部分一定要摘录:
人们以为他们比动物 ,比植物 ,而尤其是比物品活得更艰难 。动物觉得比植物和物品活得更艰难 。植物臆想自己比物品活得更艰难 。而物品总是坚持着保持在一种状态 。这坚持是比任何别的生存方式都更艰难的生存方式 。
米霞的小咖啡磨是某个人的手造出来的 ,这双手将木头 、陶瓷器件和黄铜联结成一个物体 。木头 、陶瓷器件和黄铜将小咖啡磨的思想物质化了 。磨咖啡豆 ,是为了用沸水冲出咖啡 。没有任何一个人可以说是他想出了小咖啡磨 ,因为他做出了小咖啡磨只是想到了存在于时间之外的那种东西 ,也就是说 ,历来就有的一种东西 。人不能从虚无中创造出东西来 ,因为从无中创造是上帝的权能 。
小咖啡磨有个白瓷做的肚子 ,而在肚子里则有个洞 ,洞里有个木制的小抽屉用来收集劳动的果实 。肚子是用黄铜帽子盖住的 ,帽子带个把手 ,把手的尾部是一节木头 。帽子有个可关上的小孔洞 ,往这个小孔洞里可以注入沙沙响的咖啡豆 。小咖啡磨是在某个手工作坊里造出来的 ,而后才落到某个人的家里 ,人们每天上午在那儿磨咖啡 。一些温暖而有生气的手拿过它 。有些手曾将它紧紧贴到胸口 ,在印花布或法兰绒的下面跳动着一颗人的心 。然后战争以自己的冲击力将它从厨房安全的架子上移到一只盒子里 ,跟别的许多物品装在一起 ,然后盒子给塞进手提包或麻袋 ,装进火车的车厢 。人们面对突然来临的死亡威胁 ,仓皇逃窜 ,挤进火车拼命往前跑 。小咖啡磨像每件物品一样接受了世界的全部混乱 :频仍遭受射击的火车的惨象 ,缓慢流淌的血的溪流 ,每年都有不同的风在被抛弃的房屋窗口嬉戏 。小咖啡磨吸收了渐渐冷却的人们尸体的热气 ,承受了人们抛弃一切熟悉东西时的绝望心情 。无数双手触摸过它 ,那些抚摸过它的手都对它寄予过无限的深情和剪不断 、理还乱的思绪 。小咖啡磨接受了这一切 ,因为大凡是物质统统都有这种能力——留住那种轻飘飘的 、转瞬即逝的思想的能力 。
米哈乌在遥远的东方发现了它 ,把它作为战利品藏进了军人背包 。晚上在途中休息处 ,他总要闻闻它的小盒子——它散发着安全 、咖啡和家的温馨气息 。
米霞抱着小咖啡磨来到房屋前面 ,放在有靠背的长凳上 ,用小手转动它 。那时小咖啡磨转动得很轻松 ,仿佛是在跟她玩耍 。米霞从长凳上观察世界 ,而小咖啡磨转动着 ,磨着空空如也的空间 ,可有时格诺韦法往磨子里撒进一小把黑色的咖啡豆 ,让她把它们磨出来 。于是那只小手就转了起来 ,它已然转得非常平稳 。小咖啡磨歪了一下 ,然后开始缓慢而有条不紊地工作起来 ,发出沙沙的响声 。游戏结束了 。在小咖啡磨的工作中蕴含着那么多的庄重 ,以至于现在谁也不敢让它停下来 。碾磨成了它崇高的使命 。新磨好的咖啡粉的芳香弥漫着小磨子 、米霞和整个世界 。
总结这次阅读体验,我发现自己能够体味到作者赋予自己文字的“节奏”,说起来并不难,无非是要“慢”,但这种“慢”不是速度或者效率意义上的每分钟看多少字,每天读多少页,而是心态上的平静:相信作者已经尽其所能清楚明白地表达了所思所想,相信自己有能力进入文本并且与其产生共鸣。有时候跳出文本是为了更好的理解文本,超越文字的形式更能体会作品的言外之意,那一个个美妙的瞬间被无限地延长了,因为作者掌握了纳须弥于芥子的魔法。
说来惭愧,“慢”这个字也不是我自己提炼出来的,好像是蒋方舟在一次采访里提到的,她举的例子是契诃夫的《吻别》,那么一个简单动作,却能被用来作为一个世界的支点,确实很神奇。
接下来读了克拉斯诺霍尔卡伊·拉斯洛的《撒旦探戈》,原本纯粹是耳闻同名电影的偌大声名,加上某网站打折促销书目中有译者余泽民先生的签名本,一读之下也非常喜欢,整个故事就像封面暗示的那样头尾相接,自成一体。长句的结构和韵律不显得做作反倒有诗意,“轻魔幻”的意象和氛围很有味道,顺着作者的笔触和思绪,领略到末日审判一般残酷阴郁的美感,很绝望,但也很震撼。
上述三位作家都来自我不太了解但是很感兴趣的国度(捷克、波兰、匈牙利),在某种意义上说,他们的文字和传统意义上的“欧洲文学”有很大不同,好像是跳过了后者发展过程中某一个很漫长的阶段,在另一个维度上重构了“小说”的概念。
读过中欧和东欧作家的作品,不得不把目光投向更东方的伟大的俄国文学,如果再把筛选的条件限定在一些比较深刻但又不太宏大的关键词上,那一个名字呼之欲出——陀思妥耶夫斯基。英国作家赫胥黎在接受《巴黎评论》采访时说“陀思妥耶夫斯基比克尔凯廓尔深刻六倍”,不管从哪个角度看这个观点都有些武断了,但他确实说出了文学的一个重要的优势,即特殊性的书写。过于抽象的理论在一般读者那里往往很难被理解,甚至难以接受,但是一种故事性的表达、寓言式的倾诉能获得更多的关注,得到更快更广的传播(比如赫胥黎本人的《美丽新世界》)。
回到陀氏的著作,十月底读了《罪与罚》,除了书中人物的表现实在有点神经质之外堪称完美,我甚至觉得如果非要在文学史上找一个和自己最相像的人物,非拉斯柯尔尼科夫莫属。作者在书中仿佛身披黑夜的斗篷,静静伫立于街角暗处,他鹰隼一般锐利的目光从不轻易离开他的演员们,只是一点点抖落角色们的秘密,对人物形象的构建从外貌和言行过渡到思想和心理,幽深曲折的心路历程竟然可以如此深刻得落实到字句间。也许每一个青年人都曾经幻想过自己是具备超人精神的伟大人物,却在犯下第一宗罪时就杀死了自己,也许读者可以和拉祖米欣一样轻率地评价罗季昂“性格阴沉,郁郁寡欢,目空一切,高傲自大”,但是当夜色中的拉斯科尔尼科夫转过身来,我惊异地发现他长着和我一样的面庞。尾声部分不太流畅,陀氏创作时大概也还没有想好如何在爱中获得救赎,使得承认自己的“罪”,服从世俗的“罚”显得太过轻易了些。
最后一定要提的是《卡拉马佐夫兄弟》,陀思妥耶夫斯基的遗著,同时也是他文学生涯的顶峰,非常主观地说,和陀氏并立于当时“最伟大作家”之列的屠格涅夫和托尔斯泰恐怕也没有达到这样的境界。线索并行不悖,结构严整有序,气势宏大磅礴,时代感庄重肃穆。陀氏落笔成文一如既往的稳健自如,人物性格构建层层深入,血肉丰满。三兄弟代表了三种社会思潮,与其说故事背景是卡拉马佐夫家族史,不如说是俄罗斯近现代民族史。《宗教大法官》一节不用多说,对于宗教、人性的思索到达了人类思想的极限,一想到有研究称陀氏潜移默化地影响了尼采,不由得更生敬意。阅读过程中总是疑心小男孩那一部分有什么作用、公诉人和辩护人总结陈词是否冗长,但显然陀氏的目的在于语重心长地教育世人——父辈要懂得把“真正的、正常的”父子关系建立在“理智、清醒和严格合乎人道”的基础之上,子女要珍视生活中的美好,积极乐观地面对现实的苦难。陀思妥耶夫斯基之所以伟大,不仅在于他对文学艺术的贡献,而且在于对全人类境况的终极关怀和深刻反思,也只有如此敏感缜密的思维才能洞察人心的幽微,思考彻底的救赎之道。
除此之外还有一些第一次读或者重读的中短篇小说,不一一详述,印象最深的还是《地下室手记》,也是摘录做的最多的一本,差不多是一口气读毕,第一部说理,探讨文明与野蛮、理性与非理性的辩证关系,第二部叙事,关于“我”的几则故事非常具有代表性,条理清晰,结构紧凑,如果说上述两本著作里陀氏是天使的化身,那么在这一本里无疑是魔鬼的拥趸。
不知道该怎么结束今天的胡思乱想了,翻开手边的《疯癫与文明》,福柯在前言里引用了陀思妥耶夫斯基《作家手记》里的话:“人们不能用禁闭自己的邻人来确认自己神志健全。”反过来说,那时候的人们至少还懂得追求理性的生活。在娱乐至死的时代里,世界全球化,社会原子化,人们似乎越来越习惯于禁闭自己了,这也就意味着自我主体性在不知不觉间进一步沦亡。庄子在讲述“庖丁解牛”的故事时引入了一个“进技于道”的路径,其实小说之道也是如此,伟大的小说早已不满足于讲好一个故事,而是表达一种思考,一种存在的姿态。人生何其短暂,在体验美与崇高的时候,人类似乎也能够与永恒同在,不是俯首帖耳,也不是同于大通,只是欣赏它,接着走自己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