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情结
当代文学课,老师找了研究生来代课。那男生被介绍是“崭露头角的批评家”。他张口闭口本雅明,似乎对西方文论了如指掌,最后说:研究文学,不能忘记初衷,不能忘记文学带给我们心里艺术的震撼。
默然许久,怎么都已经读到研究生还如此天真地看文学?广西山区的农民会不会被托尔斯泰震撼?大二时读了伊格尔顿的《二十世纪西方文学理论》,被他坚定的马克思主义立场震慑,从此再也不肯用“审美的愉快”这样的词谈论文学。我们这个世界,战争、贫困、饥饿、暴力的魅影仍然在飘荡,你却在这里谈纯粹的审美享受。阿多诺几十年前就说过了,奥斯维辛以后,写诗是残忍的。
学期初听了一节讲中国古诗的课,老师推崇伊格尔顿的《如何读诗》,大赞他是我们这个堕落的“文化诗学”时代仍然坚持“纯文学”的可贵标本。在台下瞠目结舌。哈罗德·布鲁姆去世,大家都隐隐觉得是种寓言,有人以为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其实这样的古,也可不必。
其实我这样排斥“纯文学”,是对自己的矫枉过正。我知道自己是太容易沉溺于文字本身,所以不得不时刻提醒,作为一个文学学生,冷漠本身是一种道德上的污瑕。西方文学理论在二十世纪中期由形式主义转向了文化批评,马克思主义、女性主义、后殖民主义,轮番登场。我也在二十岁经历了我的文化转向,从以前信仰纳博科夫,觉得风格和结构就是文学的一切,转向盼望一种文化与政治的关怀。
此前一度决定留校保研读文艺学,受够了古代文学、现当代文学那里叫嚣纯文学,文艺学研究至少不把事情这样简单化。这学期上吕黎老师的最新西方文论课,被他的个人魅力感染,文艺学也连同着魅力无边。于是想起来大二时上文学概论,也是迷上了钱翰老师,天天给人家发邮件,下课也要缠着他。那以后直到现在读了很多理论书,现在想起来也说不出来留下多少。
也有功利打算。觉得保研省事,比较文学方向没有喜欢的老师,师大的文艺学又数一数二。本来一直打算出国的念头也就暂时搁置起来。
然而到底不能不心中打鼓。写吕黎老师的读书报告,只能用文学文本对理论作验证性的阐释,对理论本身无从下手。我感到自己打心里是文学的——是形容词,也是所属格。
大二上英语课,作文里写:I might never have thought of becoming a literature student, had I not met Lolita, one summer, in a princedom of books. 是对《洛丽塔》里一句话的仿写。批改的时候助教在princedom上画个圈,意思在说:that is not even a word。一阵西北风穿过我,觉得透骨的孤独。
读纳博科夫的自传,意象流溢,怔了怔,觉得很久没感到文字带来的这样纯粹的愉快。暑假参加文学营,身边都是有志创作的年轻人,心里默默地羡慕他们对文字还保佑纯粹的热忱。有太久我沉溺于理论的光环,事实是二十世纪大部分理论家根本都是艺术家,福柯、罗兰巴特、德里达、克里斯蒂娃……然而那种文字的流丽同纳博科夫的那种具象的、切肤的意象的美是不同的。读纳博科夫,眼睛在抚摸那文字的质感,细密的纹路、斑点,触到一处就点亮一寸。
吕黎老师讲,二十一世纪文学理论经历非再现转向,二十世纪的结构主义、后结构主义、精神分析,谈隐喻、谈符号、谈能指的链条;二十一世纪的理论回到物,回到身体,回到情动本身。我或许是吊诡的同西方理论的发展在转角处再次相逢,在某种隐喻的层面上经历了我的非再现转向。
我以某种苦痛的方式认识到,是那些我辗转反侧,看了一遍又一遍的小说的魅影始终纠缠我,那些触手可及的物与情感,我离不开它们。
我放弃了文艺学,决定仍旧出国,仍旧学比较文学。留学中介说,现在竞争激烈。但是你学文学的倒还好,主要是那些理工科的,其次是传播学。我笑着点头。庆幸之后,有点觉得莫名的苍凉,自己这么珍视的东西,其实并没人跟你抢。
再次证明我的理论,地球真的是圆的,绕地球一周,经过了所有的山河、岁月、城市和爱情,应该在一起的最后总是会在一起。张爱玲晚年在美国写《小团圆》,写小时候跟私塾先生念书,读到伯夷叔齐不食周粟,痛哭不止。她觉得对她是种启示,逆天而行要有骨气。我读了以后怔了很久,没想到张爱玲还有铁骨铮铮的一面,既而又觉得安慰,因为亲近。我喜欢“情结”这个词,为它的形象性。致密繁复的因果网,命运的图示,无尽的能指链条栏杆交错成父权法律的象征秩序,人被紧紧的攫在中间,任何逃离反抗都是徒劳,孙悟空走不出佛的手心。我们称为“爱”的那些东西,不过是业障的瞬间,一刹的光亮,回忆起童年混沌记忆里某面镜子的泪,玉山倾颓,无法亦无心逃跑,要死也就死在你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