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寂抄」宫泽贤治与安房直子——《银河铁道之夜》与《长长的灰裙》
一、前言 在《东京仙履奇缘》（日文名《妹よ》）中，主题重心并不着落于爱情，而是质朴的亲情。实际上，其故事也是由松井、高木家两对兄妹之间的互动构建。“妹妹，你一定要幸福哟！”剧中那个最喜欢、最懂雪子的男人，并不是她心中的白马王子雅史，而是那个平凡善良、愚騃，却一直在乎她的哥哥菊雄。当雪子遭遇雅史抛弃时，菊雄为她出头，随后深夜独自走到公园，唱起了那首蕴含所有感情的歌曲《妹》。
其实菊雄所唱的辉夜姬歌曲《妹》与宫泽贤治诗歌《诀别的早晨》主题有触碰的地方，兄妹情深：《妹》是写即将嫁人的妹妹，《诀别的早晨》是写刚刚消逝的妹妹；《妹》中的妹妹处于短暂睡眠状态，《诀别的早晨》的妹妹处于永久睡眠状态： 妹妹啊 父亲走了，母亲走了 剩下你一个 我心头只挂念着你一个 明天你出门之前 把那味增汤的做法写下来吧 妹妹啊，那家伙人很不错 所以啊，不管发生什么事 都要忍一忍啊 可要是怎么都，怎么都 怎么都忍不下去的话，就回家来吧 我的妹妹啊。——辉夜姬《妹》片段 你今天真的要告别 啊，那封锁了的病室里 在那黑暗的屏风和帐子里 我的勇敢的妹妹啊 优美地苍白地燃尽她最后的生命 不管从哪里挑选这雪 都是那么洁白 从那可怕的混乱的天空 落下这美丽的雪。——宫泽贤治《诀别的早晨》片段 兄妹关系是个很好的话题，像蒙哥马利《绿山墙的安妮》，马修、玛莉拉这对兄妹便是精神上的归宿，两人共同收养安妮。至于宫泽贤治，那个一直在他背后支持他、理解他的，是妹妹登志。在《银河铁道之夜》中，宫泽贤治便将逝去的妹妹登志形象投射在柯贝内拉身上，以焦班尼、柯贝内拉组成了不可消弭的双生镜像。文本内焦班尼与柯贝内拉是朋友，文本外，潜意识指代的却是贤治兄妹，有关精神的归宿。
无独有偶，宫泽贤治这一主题同样出现在安房直子《长长的灰裙》，故不妨短浅对比。
二、叙述视点与主题 《银河铁道之夜》叙述视点放在焦班尼的身上，但主体性遭遇镜像反射，所映现的第一主角反而是那个虚像描写的柯贝内拉，这是典型的虚写法（类似金庸《碧血剑》以袁承志、温青青写袁崇焕、夏雪宜）。《长长的灰裙》的叙述视点放在“我”身上，着重描写本体“我”追寻失踪弟弟阿修的过程，而阿修只是符号化的象征，导引出有关追寻的故事。
安房直子与宫泽贤治相比，作品有很强的消弭性，真实与虚幻界限模糊，这或是因为她笔下的人产生暧昧的、抗拒理性分析的幻想意识，《长长的灰裙》临界点便产生浮动边界，弟弟阿修到底是遭遇诅咒，化为了鸽子？还是落水而死？“憧憬与消亡，表里一致”的写法导致这问题依旧模糊，各有其合理性（主体性、视角、共情）。而宫泽贤治则清醒显露，柯贝内拉是为救扎内利落水而死。 两部作品都有关人的永久性失落（死亡意象的柯贝内拉/阿修），都与“旅行”有关，是典型的“在路上”文学，奇遇都是以梦境出现，都触碰了人的归宿——即使经历再多的别离，但世人最终会相逢： “是的，人们都这么想。但事实上是办不到的。我们每个人都和柯贝内拉一样。你所见过的所有的人都和你一样，曾经尝过富有光泽的苹果，坐过这列火车。所以，就像你刚才想的那样，要为了寻找所有人的最终的幸福，和大家一起尽快到达那理想之乡。只有到了那里，你才能和柯贝内拉永远永远地呆在一起。”——《银河铁道之夜》初版 “没错，一定会见到的。再找一找。要是怕黑，就用鸭跖草做一盏灯吧，照照亮，一定会找到的。”——安房直子《长长的灰裙》 但宫泽贤治上升到了文以载道，他故事的潜在含义探讨人类的幸福以及牺牲，格局显得更大。安房直子却只是单纯讲述一个自我化的故事： “柯贝内拉，又只剩下咱们俩了，不管去哪里，咱们都要一直一起往前走。我现在就像那只天蝎，只要能让大家获得真正的幸福，就是浴火百次，我也在所不辞。”——《银河铁道之夜》 “哪怕是那样巨大的黑洞我也不怕，我一定要去寻找大家的真正的幸福。不管去哪里，咱们俩都要一直一起往前走！”——《银河铁道之夜》 三、异空间的出现与作品颜色 《银河铁道之夜》异空间的媒介是幻想四维的银河列车：焦班尼在山丘睡着，搭乘银河列车，与好友柯贝内拉共赴旅行。《长长的灰裙》异空间的媒介是褶裙，“我”遇见女巨人，进入她的裙褶，并随之产生梦幻奇遇。 两部作品奇遇的构成颜色一半是蓝、一半是黑。《银河铁道之夜》中，“蓝”出现于象征梦幻奇遇的“天”，天上的背景就是绚丽的梦幻蓝色，如银河，又如蓝天鹅绒列车座位、蓝色天琴星、黄蓝色鼠曲草地、白鹭蓝光、平顶屋的蓝宝石；“黑”出现于地上夜晚，象征着柯贝内拉的死亡，又如晚间的黑糊糊松树林、柯贝内拉父亲身穿黑衣、死亡发生地的黑色河水。《长长的灰裙》中，“黑”出现在某个裙褶里，里面是漆黑的暗夜，什么也看不见。“蓝”与“黑”是共生的，在黑暗中，鸭跖草闪耀放光，形成了一条不可思议的蓝色的路标，显露立意，“蓝”象征着希望，鸭跖草本身就是一盏蓝色的灯，拿它照着走路，便会充满希冀。 四、死亡的隐喻 “阿——修——” 我站在那里，放声呼唤。可四下里一下寂静下来，只有溪水的流淌声。我的胸怦怦地狂跳起来，有那么一会儿，我就那样一直站在那里。 …… “快点出来！” 我冲着灌木丛喊起来。 “帽子已经被水冲跑了喔！”——安房直子《长长的灰裙》 焦班尼发现就在他前面的座位上，坐着一个高个子的孩子，穿着一件水淋淋的黑色上衣，正伸头向窗外张望。怎么看，那孩子的肩膀都让人觉得眼熟，好像在哪里见过似的。——宫泽贤治《银河铁道之夜》 “不知道妈妈会不会原谅我？” 突然，柯贝内拉像是下定了决心似的，结巴着焦虑地说。——宫泽贤治《银河铁道之夜》 两部作品均描绘永久性失落（死亡），焦班尼与“我”都做了一场梦，与所爱之人（柯贝内拉/阿修）道别，显得明媚而忧伤。 柯贝内拉为救人落水而死，与好友焦班尼踏上列车之旅后，他的理想信念同化了焦班尼（渡情），使焦班尼经历“重生”，理解幸福的含义，完成自己的使命后，柯贝内拉永留梦幻银河（银河是地面河水的深化），化为一种精神象征，而焦班尼则从梦中醒来，回归现实： 众人也都死死地盯着河面，谁也不说话。焦班尼的心怦怦地跳着，双腿直打颤。捕鱼用的电石灯往来穿梭，黑黑的河水泛着粼粼的波光，向前流去。 浩瀚的银河倒映在下游的整个河面，看上去，简直跟没有水的天空一模一样。这时，焦班尼觉得，柯贝内拉只能永远地留在那条银河的尽头了。——宫泽贤治《银河铁道之夜》 “我”则在不停追随过程中，最终见到化为鸽子的弟弟阿修： 千真万确，就是它发出的卟卟声。可它不是阿修。竟、竟是一只鸽子。我心跳不已，抱着鸽子举了起来。我摩挲着它的羽毛。鸽子的胸脯是热乎乎的。我抱住鸽子，禁不住“哇”地放声痛哭起来。我哭成了一个泪人儿。啊啊，阿修被变成了鸽子。——安房直子《长长的灰裙》 安房直子曾在《白鹦鹉的森林》中，将鸟（鹦鹉）作为来往人间与冥界的使者：“记不清是听谁讲过了，说是我们这个世界能去死了的人的国度的，只有鸟。鸟是来往于黄泉国的使者。” 而鸟是人灵魂的象征同样出现在林格伦《狮心兄弟》及郑重《大明宫词》： 太平：你不难过吗？你再也见不着它们了！ 旦：我替它们高兴，天堂是世界上最美丽的地方，是所有人都想去的地方。其实，它们（指鸽子）每一只都会回到我的梦里，告诉我天堂的样子，我为什么要难过呢？ 太平：那弘为什么不回梦里看我，告诉我天堂的日子，难道他已经把咱们都忘了？ 旦：这个地方可能让他太伤心了，再也不想回来了。——《大明宫词》第七集剧本 或者，鸽子的出现便暗示了阿修的死亡。随之而来，是“我”因阿修变为鸽子，伤心之下，昏睡过去，醒来时身边只有父亲，梦幻境遇消失，回归现实。 五、花草意象的出现 两部作品颜色感均十分强烈 烂漫红色山百合、蓝色鸭跖草（重要意象）、蓟、龙胆草、淡淡桃色樱花。——安房直子《长长的灰裙》 紫色结球甘蓝、芦笋、风铃草、野菊花、银色天之芒草、紫色龙胆花、黄色与蓝白色鼠曲草、淡红色瞿麦花。——《银河铁道之夜》 六、捕鸟人与马戏团小丑伯伯 我可以坐在这里吗？” 两个人的身后，响起一个沙哑而又亲切的大人的声音。这是一个身穿褐色破旧外套、满脸红胡子的驼背男人，他肩上扛着两个用白布裹着的行李。——宫泽贤治《银河铁道之夜》 帐篷的门口，是一张戴着尖帽子的滑稽的脸。那人身穿我看起来很眼熟的红黑相间的衣服，“呀啊”地叫了一声。 “哎唷，这不是小丑伯伯吗？”——安房直子《长长的灰裙》 捕鸟人、小丑伯伯均是两文本中的引渡人，捕鸟人的出现使焦班尼思想初步觉醒：为了这个素不相识的捕鸟人，自己宁肯把身上所有的吃的、用的通通给他。只要他能够获得真正的幸福，自己哪怕是在那银光闪闪的银河的河滩上连续站上一百年为其捕鸟，也心甘情愿！ 小丑伯伯则给“我”以鼓励，使“我”最后见到了弟弟阿修： “没错，一定会见到的。再找一找。要是怕黑，就用鸭跖草做一盏灯吧，照照亮，一定会找到的。” “拿它照着走路吧，想见的人一定会见到的！” 七、宫泽贤治《银河铁道之夜》与其他 “是的，人们都这么想。但事实上是办不到的。我们每个人都和柯贝内拉一样。你所见过的所有的人都和你一样，曾经尝过富有光泽的苹果，坐过这列火车。所以，就像你刚才想的那样，要为了寻找所有人的最终的幸福，和大家一起尽快到达那理想之乡。只有到了那里，你才能和柯贝内拉永远永远地呆在一起。”——宫泽贤治《银河铁道之夜》初版 “感谢您老人家为我讲述了这样一段动人的故事。其实我们只是在这沙漠边上的泉水旁相遇，虽然一起度过了短暂的时光，但我感觉这并非是一种偶合。看上去，我们好像是一对旅伴，而实际上却素不相识。我们终究要共同沿着善逝指引的光明大道，到达无上菩提的境界。那么，我就告辞了。请多保重吧！”——宫泽贤治《雁童子》 “为了大家能够真正幸福，就请享用我的身体吧。据说蝎子就是这么说的。说完，蝎子就看见自己的身体不知何时化作了一团红彤彤的火焰，照亮了夜晚的黑暗。爸爸说过，这团火焰至今仍在燃烧着。没错，那团火焰肯定就是天蝎之火。”——宫泽贤治《银河铁道之夜》 又过了一会儿，夜鹰清醒过来，它睁开了眼睛。它看见自己的身体放射出磷火般美丽的青光，正在静静地燃烧。紧挨着它的仙后座，银河那蓝白色的光芒就在背后闪烁着。夜鹰之星继续燃烧，永远燃烧。时至今日，仍然在燃烧着。——宫泽贤治《夜鹰之星》 “柯贝内拉，又只剩下咱们俩了，不管去哪里，咱们都要一直一起往前走。我现在就像那只天蝎，只要能让大家获得真正的幸福，就是浴火百次，我也在所不辞。” “再大的黑洞我也不怕。我一定要去寻找人们的真正幸福。不管到哪儿，我们俩也要携手并肩，共同前进。”——宫泽贤治《银河铁道之夜》 我对着你吃的两碗雪 内心祈祷 愿它变为上天的赐予 为你和大家 得到圣粮 我宁愿舍弃一切的幸福 ——宫泽贤治《诀别的早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