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残影
和向前望不到头,向后望不到尾的照看网吧的日日夜夜一样,当那个穿着皮夹克的人风尘仆仆地走进来,拿出一块古旧的拼图以前,吴啸还以为他只是要上网。
“我是送药人,我的名字叫芍。”来者如是介绍着自己。“你是这个网吧的老板吴啸吧。”吴啸木然地点了点头,他接着说:“我接到的委托是交给您一块拼图,并且带给您一个口信。”
吴啸接过芍递来的拼图,只有一块,漆色早已斑驳殆尽,凝成一片空无的灰白。他缓缓地将拼图翻到背面,手已经不禁有些微微颤抖,背面那斑驳确依稀的字样。没错了,是她。
“口信是。”吴啸的语调里没有丝毫波澜。
“委托人让您回答一下您网吧名字的来历,我拿着您的回答去复命。”芍轻快地说道。
他看了看表,快八点,正是常客陆陆续续前来包夜的时间。他起身对芍说:“我们去喝一杯吧。”吴啸起身跟前台小伙计交待了几句,和芍一同前往六角风琴,背后那个古旧的霓虹灯牌子,不知疲倦地亮着四个大字:霞蔚网吧。
芍似乎对古怪的客人见得也不少了,言听计从地同吴啸一同坐在风琴内区的黑暗角落,只等将委托安稳地完成。倒是有酒保打趣了吴啸几句:“怎么今天这么早来,还带着芍,不带女人啦!”
没多久风琴老板汤力为吴啸端来了一杯金汤力,给芍拿了一杯柠檬水,安静来去,没有打断吴啸娓娓的讲述。
“该从哪说起呢。”吴啸喝了一口酸酸的酒精汽水,“简单点说,它就是一个人的名字罢了。”
芍坐在吴啸的对面,不走神、不提问也不打断,安静地等着吴啸接着说下去。
吴啸回忆半晌,叹了一口气:“你不介意的话,我就多说点吧。”
“职责所在,先生。”芍微笑道。
“有一个人和我曾有过一个约定,在我决心赴死之时,要让她知道。现在想想,我也不知道那时的我究竟怎么了。”吴啸无奈地笑笑。
“离去之前,我在我的手机里写下最后一条短信,标为未读,然后把它放在了她的门前。陪我了好多年,那部手机对我来说仿佛是岁月的化身。”
故事发生在那个记忆泛黄的夏末……
那是一个午后,有什么无法言说之物驱使一般,午睡方醒的我莫名其妙地打开了家门。一部手机,躺在面前,突然且应然,仿若老友心照不宣的暗示,又似一个熟悉又陌生的眼神。
一部翻盖的摩托罗拉,外盖的塑料皮已经脱落,翻开,按键已有些斑驳,如此陌生又是如此熟悉,我打开手机,一条未读短信:
拜托,这是我最后的遗愿。
我心中一震,不由得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该来的还是来了。
“手机里究竟都记着什么,我也记不得了,能回忆起来的,只有我把她送我的拼图还给了她,还把自己写的文章和与他人的通信托付给了她。我小时候,写了不少文章,那是爱做梦的年纪。”
“在她门前放下手机,我就直奔宿溪山去了……”
我在他的手机中翻找,最终在备忘录里,找到了他的讯息:
有的时候,这种事便会突然和你相遇,如不速之客,如小孩子萌生的爱情,如繁花怒绽的声音。思来想去,值得相托之人便唯有你。
相托之事有三。
一是学校我座位的书桌里,有一个蓝色的文件夹,里面有几年来我写的文章,以及和你,和其他人来往的书信,希望你把它带到枯井那里烧掉。
二是你送我的拼图,我寄存在宋钥那里,凭证在蓝夹子里,口信是二二九。我不知道临走时,我会不会后悔没有带上它,至少现在我想把它送还给你。
三是愿你安好,希望你能够替我,好好活着。
我依稀记得那是一个不那么晴朗的午后,天气闷热。我从她家出来,穿过熟悉的街道,穿过沿街叫卖的商贩,穿过着装清凉的男男女女,兀自向宿溪山走去。还记得第一次去她家之后不久,她对我说:“我妈妈看到你第一眼,就觉得你是一个不平凡的人。”和那时的我一样,我嘴角泛起一丝笑容,心想我只不过是个平凡的人。而现在,我不禁微微苦笑,还是一个即将离开这个世界的平凡之人罢了。
我立即奔往学校,不那么晴朗的夏空,在我心头又添几分阴翳。
从他的书桌里抽出文件夹,是一个蓝色的,厚重的文件盒,打开文件盒,在最上面的是一张照片,他第一次来我家时我抓拍到的——沐浴在耀眼阳光中的身形瘦弱的少年,整个场景失却了颜色,唯有少年向阳,斩开光影。
我从中翻出了宋钥的票据:四百二十一号物品。
宋钥是宿溪城里做物品寄存生意的人,店面外的木质匾额上写着四个大字:宋钥保险。专门替人寄存重要物品,开始没什么生意,后因保密可靠,口碑渐渐响亮,生意也红火起来。找宋钥寄存的物品,一律存在他店里的保险柜格中,小到中药抽屉大小,放巴掌大的物什,大到闺女的妆奁箱也能放下好几个。存时开一张票据,记一个口信,双全才兑付,无论物主与否,一概不论。
宋钥正在躺在躺椅上,在椅子边还有一只瞎了一只眼睛的老狗,和宋钥一样苍老。门可罗雀的店铺里只有一个小伙计在打点为数不多的生意。时间飞速奔流,宋钥同从前书信、车马都很慢的时代一同飞速地衰老着。“小姑娘也来跑买卖啊。”睡眼惺忪的宋钥见到我,不自觉地咕哝着。我把票据递给小伙计,说道:“二二九。”小伙计结果票据对着记录簿反复看了看,说:“我们这好像没有这一号东西。”宋钥这时已经起身,独眼老狗也尽力弓起了身子,伸了个懒腰,汪汪地闷哼了两声。“我来给你取吧。”宋钥拂了两下自己的长褂子,从怀中掏出了眼镜。他仔细端详了一眼票据,便消失在柜子的转角处。
等待宋钥的时间,小伙计跟我闲聊:“我们这的有些特殊客人,乃至秘密物什,会让店长凭记忆保存,不入簿的。毕竟我们店长就是吃这口饭的呐。”
宋钥把一个包了油黄色牛皮纸的纸壳盒交给了我,说:“这个呀,是我脑中寄存的最后一样物什啦,现在时代变了,恐怕也不需要鄙人这无谓的生意了。”宋钥自嘲地笑了笑,苍老的脸上沟壑纵横。
我剥开牛皮纸,纸壳盒上印着盒中拼图的图案——白雪覆盖的西伯利亚森林。打开纸壳盒,几年的岁月并没有在这盒拼图身上留下太多痕迹,好似宋钥将这些物什的岁月之重,一并承担在了自己的肩上。当时送他这盒拼图之前,我在拼图背面的每一片上都留下了标记,并取下了拼图里的一片——第229片。
我问店长有没有火柴,宋钥不慌不忙地拿出他的铜烟斗,再从褂子里摸出一个皱巴巴的火柴盒,摘出一根火柴给自己点上烟,抽了两口,随后把整盒火柴递给了我,说:“给,姑娘。”
我刚想道谢离开,谁知宋钥吐了口烟圈自顾自地说了下去:“现在新兴的,是不是有个叫快递的新鲜玩意,以前都是我不动,客人来往,现在都是客人不动,我们伙计来往啦。也许在我有生之年,能借这些时髦新潮的玩意,找几个伙计把我的家业传下去。宋钥保险这名字啊,也没法沿用了,小姑娘,看你眼透伶俐,你说说,该叫个什么名字好呢?”
我霎时也为老人的心事发愁了起来,思考少顷,并无灵光,却又不忍辜负老人的殷望,我转了转眼睛,对老人说:“小女子实在没有宋爷爷这般阅历,不过实在困惑,倒不如用最简单的法子,就叫‘宋钥人’便罢了。”宋钥听后,仰天大笑:“不愧是鄙人最后的客人。”。
虽说这些手稿本意是记录和吴啸的回忆种种,但宋老爷子的笑让我始终无法忘怀,多书一笔,我记得之后没过多久,宋钥保险便关门歇业,据说那只老狗也随那家老店的闭店安然西去了。
走在并不平坦的山路上,远山青翠蓊郁,阳光不时从树荫的罅隙播撒在我满是汗珠的脸上。我囫囵擦了一把汗,站在半山腰的空地休息。空地中央是一口枯井。和她危险的初遇也是在这里。我冲着那口井发了一会呆,便继续赶路了。
走在并不平坦的山路上,远山青翠蓊郁,阳光不时从树荫的罅隙播撒下来,许是仪式感,许是我十分讨厌出汗,我一步一念,走得很慢。
我终于来到了半山腰的空地,空地中央那口井,我怯生生凑过去看了看,并不敢凑得太近。井已全枯,不似和他初遇时尚水脉丰满,三五载春秋里,它像一个隐喻,决然斩断了两个时代般,倏然干涸了。
终于,我站在宿溪山山顶料峭的山石上,清凉的山风吹拂着我汗湿的衣衫,伴我远眺这个充满生机的山谷。我闭上双眼张开双臂,拥抱风,拥抱山,拥抱这个世界。此时此刻的她在做什么呢?也许就在这个世界中的某个角落向我投来一望吧。与死亡对视之时,我其实并不恐惧,反而突然明白了,离开这个世界的理由,也许仅仅是此时此地此世间再无将你维系之物。想到这里,我向前迈出了步伐……
失重,在半空中急剧下落,我猛然间睁开眼睛,竟看到阴郁的天际突然拨云见日,一抹如血的红霞霎时间染尽天宇。
我在井边坐下,将他所托书信翻找出来,掏出火柴一张一张地烧掉,灰烬簌簌,坠入井底——不知它,吞下了多少谜。
我拿出吴啸的手稿,一共七本,沉甸甸的,那是属于他的时光和岁月之重。Max Brod仿佛就在我耳边低语着善意的背叛,阻止我燃尽这份时光的遗物。我闭上双眼深吸了一口气,随后将它们一本本点燃——我是他信任相托之人,我不该背叛他本人的意愿,就像在世界和那个人中选择,我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后者。天空遍布阴翳,默默注视着这场葬礼。
当火光散去,灰烬已安然沉睡于这口岿然的枯井之中,我转身望向天际,向这一切致以沉默的敬意。阴郁的天际突然拨云见日,一抹如血的红霞霎时间染尽天宇。我肃穆地注视着这苍茫大地,洪洪寰宇,又像在注视着我自己。我知道,有一个生命,正在对这个世界,践行他最后的背弃。
再之后的记忆,便是我在病床上醒来,不知过了多久。自那以后,我便伴着一条瘸腿,苟延残喘,浑浑噩噩,活至今日。而那位我将死之时所托付的人,便是现在网吧名字的主人——霞蔚。
芍将杯中的柠檬水一饮而尽,起身告辞。吴啸微微前倾着身体把手伸向芍远去的背影,说道:“再听我最后一句吧。”芍止住了步伐,没有转过身来。“我已经死了,只是没有埋在土里。”芍迈出了脚步,吴啸也收回了微微颤抖的手。
霞蔚静静地坐在宿溪山的枯井边,黑色的立领风衣几乎挡住了她的脸。刚从酒吧出来的她,静静闭上双眼,回顾思考着刚刚发生的一切。随后她从包里取出一打泛黄的手稿,就着打火机颤抖的火光,一页页阅读着自己十几年前写下的,积满灰尘的记忆:“那是一个午后,有什么无法言说之物驱使一般,午睡方醒的我……”月光皎洁,堂堂地照耀着沉睡的宿溪山,微微吹拂的风是它的梦呓,不知这飒飒的呓语,会在不觉间泄露什么故事,以及谁的秘密呢。
她看完一页,便用打火机烧掉,仿佛当年她烧掉他的手稿。火光翩然飞舞,缓缓落入阒寂的井底,被无边的黑暗拥入怀抱。她注视着皎洁的冰轮,仿若当年女孩注视着那抹璀璨的红霞。“Riposa,riposa in pace,”她低语着,“无谓的记忆,羁縻于这个世间太久了,是时候让秘密,成为秘密。”
下午四点,小鱼在宿溪大学上完一节单车课出来,看到芍已经在门口等候。
“你来找我,看来是委托完成了?要不我请你吃个晚饭,边吃边说吧。”小鱼擦了擦汗,不经意地问。
“你是怎么得到那块拼图的?”芍正色问道。
“你们做这行的,也有兴趣打探这些?”他们靠在宿溪体育馆的落地玻璃窗前,注视着远方的群山。
“送药人行规第二条:不把错误的东西送给正确的人。不把正确的东西送给错误的人。”芍简单利落,不多一语。
“好吧,其实我知道,我不是那个正确的人。”小鱼低头叹了口气,摇了摇头。“这块拼图是几天前我在六角风琴酒吧喝酒……”
那天周本加班,我独自去风琴喝酒,我在跟酒保抱怨我家那位每天也不知道在搞什么,就忙他那个破网吧,昼伏夜出,活得没个正常的人样,平时都是周本向我倾诉和抱怨,其实我心里也有很多事情,乱糟糟的,不时会跟酒保聊聊。
聊了半个小时,我也累了,就在那里怔怔地发呆,突然有一个穿着黑色立领风衣的女人跟我搭话,问我刚刚提到的网吧老板的名字,我没多想什么,说“我老公,吴啸”。我才注意到她年纪跟我相仿,刚刚就坐在吧台的尽头,大概是听到了我跟酒保的抱怨。那女人沉默了少顷,从包里拿出一块拼图交给我,说,你这样问吧,找一位送药人,说不定能知道些什么。比起无谓的抱怨,为什么不找机会多了解他一点呢?说完她就起身离开了。我转身问酒保,你认识吗这个人?酒保摇摇头,说他从来没见过,好像是第一次来的样子。女人迅速消失在了酒吧门口,我不知所以地握着这块拼图,茫然地发着呆。
芍皱着眉,心中反复默念着送药人的行规,好似努力拼凑着真实,也好似在对小鱼做着犹疑不决的审判。
“抱歉,我们不把正确的东西送给错误的人。”芍转身要走,快步从体育馆的顶层拾级而下。小鱼点了根烟,背过身去,这样可以使她名正言顺地叹一口气。
芍骑上摩托,最后回望一眼宏伟的宿溪体育馆,竟看到西边的天际铺开一卷如血的红霞,芍伫立在车边,若有所思地注视着这一神迹,虽然那是他生命中第一看到,但他总觉得似曾相识。
飞快地奔上体育馆顶层,芍气喘吁吁地站在他们刚刚分别的地方,小鱼已经不在了,只剩一根没有踩灭的烟头,和远山青翠,云蒸霞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