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调的真实
因瓒姐获东荡子奖,我想起了这篇文章。
周瓒
在写诗与读诗中,我最经常体会到的,是一种语调 的难得。若获得了一种语调,有时是节奏感,一首诗大 半就已经成功了。诗的独特整体语调保有了诗人的信心 和真实感,以及一个诗人才华的精粹部分。这次阅读的 袁永苹的诗,大致具备了这样一种语调:平易、坦率、 温和的女中音,节制着一个敏感、愤怒与悲怆的心灵。 它带着晚年的卡瓦菲斯与中年的辛波斯卡的诗歌回响, 虽然与刚刚而立之年的袁永苹多少有些不相称,但别有 一种诚实的力量。而诗意是怎样获得的呢?尤其她写的 是多么普通的日常生活!
《旅行计划》中,恋人承诺的旅行、垂钓计划直到结 婚都未能实现,锁在阳台抽屉里的渔具像是“给梦想的 礼物”,而“未来”的“后来”出现在婚照上的二人,则 是内心疤痕累累经历了伤痛的“新人”。未竟的愿望和细 微的现实突兀对照,背后隐藏了多少存在的艰难。《你的童年》的结尾,从对恋人童年生活的想象、追索,看照片,一句反问“为什么我们不能 / 从襁褓中就在一起”, 显示了对恋人的炽热之爱。爱欲愈是深切、强烈,到达 极致,恋爱中人就品出了痛苦,因而幸福与爱就带有了 宿命色彩,并要求诗人直面现实中的方方面面,做出自己的选择。这里选的多是与爱情生活相关的诗,但有意思的是,爱情母题没有成为各种传统主题的新版本,而是被描绘成诗的主人公(姑且用这个词)由此进入社会,介入时代与寻求主体性的过程。
《晚餐》二首看起来很平实,但平实的叙述中隐藏着深切的痛楚与悲悯,情人之间的矛盾化为刀锋般的想象:“你不会成为失语者,不会从上面抓下一把突然的闪电”,“我们分吃着彼此”,“我吃下你的一片脑叶”,“你吃下我的”,最终,“接受”成了一个颇具存在主义色彩的动词:你真的能够真心接受一顿好晚餐,能够接受这餐桌上全部的痛苦——你也就在这世上接受了全部的痛苦,和欢乐。《他》令人联想起辛波斯卡的那首《回家》,都是写 一个男人,或都是诗人的恋人。通过爱恋和关切的目光, “他”的性格、情感、情绪乃至不幸等等,都在睡眠时刻,被观察刻画为爱意满溢的深情之诗。《手术室》和《床》则是以“她”的视角展开,不仅人称从“我”变成 了“她”,而且视线也由两人世界延伸开去,获得了观察世界与反观自身的能力,自我开阔了,诗也更深邃。
《低等生活》从文体上看,只是一段散文,诗人强制性地为这段散文分行,使之变成一首豆腐块式的小诗。这可以理解为诗人激烈奔涌的思绪与自我约束的结果。在这令人尴尬的非典型诗歌文本中,诗人描绘了一种不断下沉的人生境遇。她称“她”生活的那条街为“低等的老街”,生存着各式底层人群,他们聚集在“下流的小饭馆”,而“她”并不比他们好到哪里去:她也曾想活得高贵,自她从一个三流大学攻读完硕士学位做过小记者、三流杂志编辑和晚间电视节目主持人。但现在,下沉是她选择唯一方向(或者她根本就没有选择)。在这里,非间离感的描述为诗人获得了一种诗的高贵——诚实。对于主流话语,诸如幸福感与中国梦之类,可以毫不夸张地说,诗人诚实的拒绝不啻为我们时代文化的一副良药,一记警钟。“下沉”,换个角度,也意味着背负和承受,对于内孕于个人性之中的现实,一个诗人能选择或没有选择地体认它,都是一种可贵而有力的创造。
当代诗人或许应该具备袁永苹这样的能力,将曾经被启蒙角色塑造出的“外在现实”纳入自己的身体(自我)之中,有意识地使自己成为新现实的孕育者。这或许也可以算是当代诗歌独特的介入方式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