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老朋友
南京是一个不会例外的城市。尽管它带着飞扬的尘土和精致的秦淮调子,让老城的人们在鸭血粉丝汤的浓醇肉汁里晕眩,又用夜里直冲鼻子的桂花香味迷晕了外来的游魂,这座城市仍然与生活在其中的千万缕气息有着恰到好处的距离感:它历史性的一面形成了永久性的纱幕,烟火气和惯例性的一面又让人们觉得安全,比如“一场秋雨一场凉”的印证、比如突如其来的降温在一夜之间把南京急切地拉进本该十几天前就应该到来的冬天。 夜里把自己陷在前几天为了大降温特地买的羽绒被里,从带着甜津津热气的被窝里探出手,给远处的方发了一句简单的“冬安。” 她是一个清水女生,瘦瘦小小,留着飞扬的短发,细长眼睛,嘴唇总是有些微张着,充满着单薄的欲望。可她却总是很安静的。高中时一起上学、一起吃中午饭,大多数时候总是我说个不停,有时已经说到语无伦次,自己觉察出了话痨的潜质,又带着些逻辑有漏洞、表达不清晰的难为情,才想到她在对话中一直充当着耐力超群的倾听者。或许是我的过分输出打破了语言总量的平衡,让她的表达欲被无意地压缩了,可她却是一点也不着急的。走着走着,她想到了什么有趣且要立马说出口的思维碎片,才会“啊”的短促一声做开场,眼睛向上飞扬着,连带着身体也微微倾斜起来,像是语言在慢条斯理地拉扯她。 她性格的一个侧面就像她简单利落的短发,是掷地有声的清脆和痛快,她虽安静但不优柔,虽温和但不懦弱,我时常觉得她是鲁迅笔下关在冰里跳动的火焰,冰封着燃烧是永恒的宿命。今年暑假回家和她一起吃饭,她欣喜地递给我提前很久就准备好的生日礼物,我打开那个棕色的盒子,两罐茶叶,两个茶杯,还有盛开的松果——是她在校园松树下仔细挑选的,带着尘土的味道。我在心里想,现在她热爱饮茶是不是想要平衡内心的火焰呢?或许我们都在寻找和解的方式,才能与生活和谐相处。她不说,我也不会追问。 她在六月的第一天发来音频,用粤语轻轻说:“恭喜你呀Q,六月快乐。”她在我发去《白石叶》后说:“有些人的一生只为一种宿命,好像这就是他出现的意义。”一起吃饭时,她总是认真地看着、听着,拨一拨额前短短的刘海。她的微博更新得很慢,总是日常生活的剪影,那些叶子的脉络、老人额头上的皱纹、手指叠起的弧度......生命在她这里似乎也流动得慢了起来。她也说“时间只是普通的二十四小时”。 上了大学后我们总是通过微信联系,交流于是变得均衡起来,网络的好处之一就是把话语总量平均地分给双方,你来我往,势均力敌。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我才真正在她的文字中感受到了安静的力量,这是比明火猛烧更加直击问题关键的方式。她像那些青绿色的茶叶一样,在降温降火的同时也熨平了我内心的褶皱。我时常觉得在朋友面前我总是只保留某一部分自我,可能展现给她的是我思维活跃的一面、温柔平和的一面,在她面前我总是说服自己慢下来,让时光也变成缓缓流淌的绸缎。 如果把这话告诉老庞,他一定会隔着屏幕送我一个大白眼,然后咂咂嘴说“酸!”若真要算算时间,他已经是我将近九年的老朋友。 此人远视度数不浅,在初中一众被近视镜压迫的小眼睛里,他被层层叠叠远视镜的波纹放大的无神眼睛成了真真正正的独一份,加上变声期男生时不时的破音和厚而卷的头发,让他显得不那么“清爽利落”。老庞理化生好得让我嫉妒,他总是眯起眼睛,笑嘻嘻地说“喏,这个光就是这样算的…”他好像永远是刚爬完一夜山的攀登客,白天的上课铃是他的休息令,他睡眼惺忪地背“余则缊袍敝衣处其间,略无慕艳意”,背着背着就没了声音;做物理题时,他的头总是埋得很低,只留一个毛茸茸的头顶;月考公布成绩,他斜着身子靠在桌子上,登记分数的同学朝他大喊“理科强,你理综又考第一了!”他也是咂咂嘴,说一句“知道了知道了”,带着一点点羞涩的微笑和不易察觉的骄傲。 老庞有着大智若愚的美好品质,如果他有着老头一般的看穿,那他也是个善良的老头。他的话不多,时常是一副似笑非笑的神情,从那厚厚的远视镜里看人,总是伴随着一层又一层的波纹。他像是生活的旁观者,喜怒哀乐都有一种置身事外的淡定。初二的一个闷热下午,全班同学都在班主任的数学课上打瞌睡,我们坐在最后一排,他自以为天高皇帝远,于是大大方方地抽出酸奶,一手撑着脑袋,侧过身来边喝酸奶边打瞌睡,悠哉悠哉的样子像极了六七十岁在家门口晒太阳的老太太。 突然班主任歇斯底里一声“庞XX我看你好久了,你给我站到教室后面去!”划破了他的午后小憩,他无奈地撇撇嘴,说了一句“嗨!”便慢悠悠地滚到了教室最后面,我严重怀疑当时他罚站时用书挡着脸,是为了给自己继续做梦打掩护。 我几乎没有见过老庞生气,他慢吞吞的性格像是被他玩儿的很转的光,包容着不同颜色的入侵,又有着保持底色的坚持。他是最早看国外新闻的那批人,也是很早就把新媒体利用隐喻的结构传达信息、在无形中支配思想的方式摸得很透的那批人,在某些事情上,他好像总比我快一步,所以当我义愤填膺地去和他说自己的想法时,他总是有一种处变不惊的淡定。也正因为他过早地接触到了事情本质的层面,让他有些过分佛系,和他辩论总是有重拳打到棉花上的无成就感。 老庞也有颓丧的时候,初中时他总是愁眉苦脸地转过头问我:“为什么你的英语和语文那么好?那些单词,我背了一万遍还是记不住啊;那个作文,我写了一万篇也还是写不好啊!”直到我们都长大了,去了不同的城市,他还是会在网络上无奈地和我诉苦:“这个六级单词,怎么就这么难背啊!”从此,北京的天地中又多了一个为六级秃头的男大学生,不过以老庞的发量,以他温吞的性格,他可能也会眯着眼睛说:“头发掉就掉吧,也没什么大事。” 老庞总是明白我隐藏在层层叠叠隐喻之下的本意,和他讲话基本不用我去解释些什么。上个礼拜红空的项目取消,我因为自己之前做的努力成了一场空而难过时,他告诉我“你有难过的权利”,在一众分析利弊的建议中显得那么珍贵;再早一些,我终于把那些以为永远也不会说出口的伤痛一点一点地告诉他时,他认真地和我讲“本来就不是你的错,但从过去中走出来,并不是让自己原谅那些人,而是让自己摆脱那些阴影而好好的生活。”解开了折磨我多年的结。 老庞从我旧的生活中一路走来,我们见证了彼此都还傻乎乎的青涩年代,他再怎么大智若愚,却仍然是个年轻人,仍然有着幼稚的想法,仍然有不那么处变不惊的时候。和他在网络上聊天,我总是会想到藏在屏幕后的他有着眯起眼睛微微笑的神情,看到和他意见不一致的观点,也不会有跳脚急于争辩的冲动。老庞是一个有些腼腆的男生,如果他知道我在这里写下这么多关于他的话,应该也会变得不那么云淡风轻,至少会说一句:“唉,真是…”,然后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吧。